第63章
寧振濤神情複雜地看着前方, 他沒忍住背手往身後的牆上一摸,這便能立刻感知到牆面略有些低的溫度和微妙的粉質感。
無論是觸感還是眼前的場景都很真實,可寧振濤卻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
這才不是他的問題, 只怪眼前的一切太奇怪了好嗎?
“阿中、阿星, 你們來看看,這是今天H市機械廠寄來的材料,他們給的是粗譯版本,你們幫忙核對一些有沒有問題。”剛剛從外面抱着材料進來的儀表廠員工瞧見寧知星和寧知中就和瞧見救星一樣。
寧振濤視力很好,就這麽遠遠地瞥了一眼便覺得眼睛有點痛, 畢竟那上頭看着全都是外國文字, 他甚至連這是哪國的文字都分辨不出來。
阿星和阿中每天來就看這些嗎?
寧知星接過文件一瞥便直接将文件大致前後分開,和哥哥一人一份開始核對翻譯的版本。
她剛剛迅速地瞥了眼,便大概知道這份文件的來源。
這份文件是德國産臺式銑床的全德語的說明書。
所謂銑床簡單理解就是加工工具,而這臺式銑床在儀表生産的運用挺廣泛, 能夠一定程度提高儀表的精密度。
之所以會進口這個, 寧知星估計和她是脫不了幹系的。
改造值既然都已經花了,那就得物盡其用, 寧知星這一年來,就像是個永遠吸不幹水的海綿, 不斷地吸收知識,在頭腦中消化整理,而後轉化為成果。
她直接把儀表廠原有的那些産品生産線都進行了規範升級, 當然, 重中之重肯定是水表。
就半年前, 儀表廠的曹廠長去首都開會的時候還被表揚了,說是接下來國內水表的生産規格統一和質量标準就要以他們廠生産的水表為标準,由此就可看出, 儀表廠生産的水表在國內那也是數一數二的。
只是哪怕是寧知星那也一樣有難以解決的問題,那就是硬件條件的巨大差距。
真不是她嫌棄,可國內的機械生産基礎實在是太差了。說句沒人沒物沒經驗沒技術絕對不誇張。
雖說現在看着運行良好,可只要深入一了解就知道十條生産線八條是“低配”複刻版,剩下的兩條那是被人淘汰的,而這基礎上的差距最難追上,寧知星看了眼改造系統裏關于這些“制造工具”的價格那都标出了天價。
而寧知星的改造值呢,早就進入了緩速增長的時期,這也沒辦法,畢竟當年他們家有好幾位“優秀”選手那是直接來了個大逆轉,而現在呢,已經是及格以上選手的他們每想要增加一分那都沒那麽容易。
想不到開源的辦法,她只能節流,在發現自己掌握了對應知識後原本标價的改造值會大幅折低後,寧知星就迷上了舉一反三,認真懇讀,自行拓展,要不也不能為機械廠和儀表廠解決這麽多問題。
寧知星這在努力,工廠這也同樣因為看見了曙光開始鑽研,之前溫溫吞吞的曹廠長打了至少十次報告,這才申請到了這進口的銑床,如果寧知星沒記錯這估計還是從軍工工廠那争取來的,如果不是進來的成果這都輪不到他們。
不過這也大大減輕了寧知星的壓力,身為一個囤貨達人,她曾經一度因為改造值的清空對月哀嘆,雖說從半年前那個春節開始一直陸續有大額進賬,可這不是摳門慣了舍不得嗎?再說了留一些才能備不時之需。
靠系統不如靠自己,寧知星便這麽扣扣索索地兌換着基礎知識,在原有的框架上陸續升級改造這些生産工具,廠裏的效率也随之不斷提高,而這銑床的到來,那就又為她省去了不少功夫!
心裏雖說記挂着事情,但寧知星的工作效率卻完全沒被影響,她一目十行,不斷地在文件上做着标注。
這年頭和國外的交流挺頻繁,國內急需技術,進口成了常态,可這翻譯方面的人才卻還是寥寥。
一是因為那場運動的影響深遠,不少當時的翻譯學家受到影響,國內的外語教育一度發展緩慢。
二是因為現在需求迫切的不是信達雅的文學翻譯,而是對各類文件的翻譯及商務洽談的協助,可偏生這不止需要外文基礎。
就像是寧知星和寧知中手頭的這份說明書,雖說是粗譯版,但也肯定不是随便誰都能翻譯的,只是這麽認真一看,便能看到不少細微的差錯,問題都基本出現在專業術語和行業內基礎知識的上頭,而一旦中間有某些元素不對,就經常導致上下文的意思偏差。
這回還算好的,負責翻譯粗譯版的人沒有自行聯想,之前寧知星和寧知中一起翻譯過另一份材料,那時給他們的譯文那就充滿想象力了,翻譯的人估計是覺得上下文沖突,就自行合理化了,他這麽一改,意思就完全跑偏了。
“阿星,這幾個詞是是這個意思嗎?”寧知中湊了過來,把自己畫圓圈的詞指給了妹妹看。
“這兩個是對的,這個不對。”
兩兄妹在翻譯的時候配合很默契。
寧知星掌握的專業知識更多,她就像活動的詞典,能夠迅速地匹配出對應的中文詞彙。
寧知中的語言組織能力很好,他總能迅速地将這些材料融合輸出成相對好理解的版本。
“寧先生,您喝點水吧,辦公室這沒有茶,您将就喝點。”
寧振濤一回神就是這副場景,向他遞來水的男人是剛剛抱着材料一臉着急沖進來的那位。
他以最快速度打量了眼對方。
國字臉,看着大概能有快四十的樣子,比他略低了一點但不多,身上穿着一身工裝,灰撲撲的……打量完畢,寧振濤自己都覺得好笑,他這又誰都不認識,還打量人家幹嘛?又不是會算命。
他接過了水杯,隔着杯壁能感覺到水杯的溫度,還挺燙,看着就像是剛熱好倒進去的。
“謝謝您,不用這麽客氣,您是……?”他同樣客氣地詢問,寧振濤可沒有什麽別人對他尊重就要擺架子的毛病。
男人笑了笑:“我姓于,是儀表廠的副廠長,平時也是多得阿星和阿中照顧了,他們倆幫了我不少忙,寧先生你們一家可都是青年才俊,您的名字我可聽過不少回!今年你們養殖場的效益也很不錯吧?”
寧振濤先是一驚,立刻就有些手足無措了。
怎麽還有個副廠長來招待自己?這是不是有點誇張了?而且這臺詞不該是他的嗎?謝謝他們照顧了阿星和阿中?
再然後就是膝蓋中了一箭,他們養殖場今年吧是大豐收了,可這偏偏效益低了。
于副廠長豎起了大拇指:“你不知道阿星和阿中幫了我們多少忙。”
說起寧知星和寧知中的豐功偉績,他這就滔滔不絕了。
這一年來,他們無論是維修參考的說明材料看不懂;還是來的外國原廠維修人員溝通不暢;又或是像今天這樣只有粗譯版文件的,那都仰賴寧知星和寧知中的幫忙。
雖說一開始他們是受人之托教兩個孩子外文,可這兩孩子卻後來居上,甚至這半年來,寧知中還時常教他們廠裏幾個高級技術工一些簡單的德語和日語溝通呢!本來還想教俄語的,但這些人老學不會。
現在他們已經能靠着寧知中給的材料再加上肢體語言和外國來的工程師做簡單交流了,當然,更複雜的那就得老師出場。
寧知星在技術上給的幫助更是令人咋舌。
且不說水表,就說過年前儀表廠遇到的危機。
要知道他們生産的大多數産品那都是對公的,可偏生他們的合作夥伴裏居然有效益不好連貨款都結不出來試圖以貨抵債的,再加上他們除了水表外的産品都不太适合民用,儀表廠便遭遇了嚴重的經營危機,差點發不出來工資。
而這時候,寧知星提出了一個建議,那就是開一條生産線,制造鐘表
寧知星比儀表廠和機械廠的不少老員工都要更了解廠裏的老設備,畢竟倉庫就像是她的家,她剛來的時候每天在裏面對那些淘汰的生産線機械進行拆分再重組熟悉機械基礎,那時稍微一思考,便立刻想到了幾個解決方案。
有了相應的設備和材料還不夠,外觀的設計又是一個問題,寧知星在和病急亂求醫的于副廠長和曹廠長确認後搬來了兩尊救兵。
一尊是她二叔,一尊是她爹。
二叔遠的地方不說,省城和周邊幾個市區那都是去過的,對于供銷社的産品了如指掌,寧知星記得二叔念叨過兩回,說等他們大一點要給她和哥哥一人買個手表。
她爹呢,那就不用說了,在審美和簡單的機械設計上那是絕無問題的,寧知星猶然記得小時候她親眼見着爸爸把家裏的鐘拆了重新組裝,再說了,國內早在古代就有自鳴鐘,建國前鐘表業發展繁盛,她覺得爸爸應該是對這些有了解的。
果不其然,寧振偉和寧振強一來就進入了工作狀态,給出了不少建議。
幾人齊心協力幫忙,曹廠長和于副廠長那動搖的心也就安定了下來,組織着儀表廠投入生産,這不,現在他們儀表廠生産的“海江牌”女士手表和男士手表已經銷售出了省,銷量驚人,一起出場的報時鐘也已經在國內鐘表市場上占據了一隅之地。
“你不知道,當時我就怕發不出來工資,那這年可都過不了了!你可能不曉得,我們這儀表廠名義獨立出來,可這平時賬目還是和機械廠挂一起的,我們兩個廠加起來這麽多員工拿不到工資是什麽樣的情況,你可以想象一下。”
寧振濤不寒而栗,他們養殖場雖然不在C市市區範圍,但他還是聽過機械廠的“威名”的,這機械廠可是市裏最大的工廠。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阿星是廠裏不少員工的救命恩人那都不為過。”于副廠長這話可不誇張,別看廠裏的員工是吃商品糧的,可這背着一家人每個月等着工資拿米下鍋的也有不少,更別說這半年來廠裏效益好了多分的錢。
“我都不知道。”寧振濤喃喃道,他這就有些失落了,有種被人隔離在外的委屈感。
他怎麽不知道?
于副廠長驚訝了,指了下寧振濤手上的手表:“你不知道嗎?你手上的這手表就是我們工廠裏出去的。”
說完于副廠長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他怎麽能這麽反問呢?他這不是故意給人下眼藥嗎?好像在慫恿人去刨根揭底一樣。
可他這是真挺困惑。
寧知星一家給予工廠的幫助實在太多,于副廠長是和曹廠長再三商議後才做出了獎勵方案。
凡是翻譯的文件,那都按照去找學校老師翻譯的價格給錢。
技術上的提升,一是不能抹去寧知星的名字,二呢是按着員工的技術獎發錢。
而最為重要的鐘表生産線,他們便免費地給了寧家人總共十只手表和三個報時鐘,另外的獎勵則落在了寧振強的身上。
之所以歸給寧振強,那是有原因的,儀表廠對于鐘表的銷售沒有經驗,在起步階段,那是托了寧振強的福才開始鋪貨,甚至一開始寧振強還湊了一批錢幫他們墊了一半的工資,否則都等不到出貨回款。
廠裏是再三商議,這才艱難地決定給了寧振強比出廠價還略低的價格批貨的權利——大家知道寧振強平時幫人裝修,而幾乎每個人家裏都是需要時鐘的;除此之外,凡是經由寧振強手鋪出去的貨物,那都會給予一定比例的酬金。
說白了這就是個雙贏的政策,也是一種變相的感謝和示好,畢竟寧家人在廠裏沒有職位,很多獎勵都沒法發,真要較真說起來廠裏的領導都覺得對他們還不夠好呢!只是寧家人要求不多,從不主動提這些。
寧家人可以不提,可他們喝水不能忘打井人,好人不該被虧待!
于副廠長趕忙幫忙說話,他這就有些着急了:“可能是忙完了,阿星和阿中平時又是念書又是學習,那位陳教授經常往我們工廠寄東西呢!”
他們當地收寄包括是要拿着憑證去郵局領的,不過寄到工廠這邊,一般都是收發室的人統一去領,平時工廠的人都會直接幫着送貨到門,他們也就都知道陳教授常給兩個孩子寄書,還是大部頭的那種。
寧振濤看着手表很是驚訝,這手表是今年春節時阿星和阿中塞給他的,他當時沒問,以為是大哥或者二哥給的兩個孩子錢呢!後來他發現家裏人人都有,還因為自己不是獨一無二的那個好生吃了一段時間的醋呢!
“于副廠長,差不多好了,哥哥那在理順序和檢查呢!”寧知星先行脫隊,将整理的工作交給了哥哥,“小叔你怎麽了,不開心嗎?”
她剛剛早就注意到于副廠長來和小叔說話了,只是這工作沒完就沒有分神到這邊。
只是……小叔怎麽看着不開心?之前的事情不是說好了嗎?要不是不夠高,她都想伸手撫平小叔的眉頭了。
家裏人雖然最經常念叨小叔,可其實寧知星知道,大家都希望小叔每天開心的,要不無論是她還是二叔早就想辦法督促小叔開始拼命奮鬥了。
于副廠長使了個眼色:“哈哈,阿星你們給你們小叔送手表怎麽都不說你們對這手表的貢獻?過度謙虛可不太好。”
他心裏犯嘀咕,難道是阿星不好意思?
寧知星立刻就明白了:“小叔,我的錯,我以為你知道呢!”
她這可不是故意忽視小叔。
“小叔你忘啦?去年年底有一段時間,你和我們說養殖場的豬下崽,你得陪夜接生,然後那兩個禮拜都基本沒回家。”她小叔天天說想混吃等死,可從來不會因為自己的糊弄耽誤手上的工作。
像是接生這種重要的活,員工們又沒有經驗的,小叔甚至直接到養殖場呆了半個月。
寧振濤想起來了,他說呢!阿星他們怎麽會故意瞞着他!他剛剛還尋思呢,大哥也參加二哥也參加獨獨沒他,原來是他不在家,那就難怪了!
“後來我和哥哥不是還量了你的手腕嗎?你問我們幹嘛,我們就和你說要送手表,你記得不?”
寧振濤點了點頭,這事他也記得,當時他連着三天都和廖旭東炫耀自家小侄子和小侄女要送他手表的事情搞得廖旭東見他就跑,後來手表到手了他只能和養殖場的動物們炫耀……嗯,這段就不必提了。
“當時說送手表你沒問,我就理所當然以為是二叔說過了”寧知星先握拳敲了自己的腦袋一下以示懲罰,然後抓着寧振濤的手晃來晃去撒着嬌,“該罰,對不起,小叔不要生氣好不好?”
這就是溝通失誤了,寧知星猜,二叔和爸爸他們估計還以為她和哥哥天天和小叔在一起早和小叔說了呢!結果沒想到大家都知道獨獨小叔不知道。
寧振濤看着小侄女這麽一撒嬌,這就立刻會心一擊,直接被命中,傻呵呵地笑了:“是我自己沒問,我哪會生你的氣呢?”他連忙伸手幫着揉了下小侄女的腦袋,“怎麽能打自己?你這樣小叔多心疼呀!”
于副廠長在旁邊是看得瞠目結舌。
要知道,平時寧知星在他心裏那是什麽形象?
玉雪聰明、會走路的天才、機械神童、善良懂事……比一般的孩子成熟聰明多了。
而現在在家人的面前,她就立刻柔和了下來,撒嬌賣乖,體貼家人,絕不會因為是自己家人就理直氣壯死不認錯。
如果是他遇到這樣的事情,恐怕會再剛剛的對話中間直接改道吧?就接着那句“你沒問,以為別人說過”然後理所當然地抛一句“這又不是故意,沒必要斤斤計較”,而對方估計就會接着直接開始一場大戰。
平時總是從寧知中身上學語言從寧知星那學技術的他感覺今天又學到了新的東西,那就是和家人交流。
也就是這樣互相體貼着總會迅速踩着臺階下的關系才能養出這麽多性子柔和的好人吧?
安撫完了自家小叔,寧知星便仰頭看向了于副廠長,直接進入正題:“于叔叔,今天我和小叔來,是想找您幫一個忙。”
于副廠長立刻蹲下:“阿星,你說。”這要能幫上那就太好了!除非寧知星能說出什麽把這個廠都霍霍了的話,否則他想廠裏的領導和工會都會同意的。
寧知星見狀便認真地解釋起了小叔遇到的難題。
她沒打算讓機械廠和儀表廠吃虧,她想的是用兩個工廠倉庫裏的那些舊機器再加上工廠的加工工具和金屬材料做些簡易的生産線出來,當然,如果之後審批通過,那肯定該付錢得付錢的,或是用貨物抵貨款,畢竟能保存的肉制品是硬通貨,如果審批不通過,那她就幫忙複原,只是期間可能會稍稍損失一些原材料,但她算過了,不多。
寧知星說着便從兜裏掏出自己準備好的設計圖,于副廠長是搞技術出身的,他看了設計圖就懂。
于副廠長接過設計圖稍微一看,眼神便亮了:“阿星,我等等帶你去找曹廠長,讓他開倉庫,到時候也不用拆,要是你們不用了,我們還可以找其他工廠推銷呢!”
他松了口氣:“你這麽正經,我還以為有什麽大事呢?”
寧振濤在後頭蹲着,看着這談話迅速開始迅速結束忍不住用力地掐了自己一把。
這一切果然是夢吧?
怎麽會這麽簡單就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