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晏先生,這邊請。”
美麗的侍女引着晏雙進入宅院。
夜晚的宅院比白天更加美麗,瑩瑩的燈火将地面細白的石頭照得如玉一般,晏雙走過,兩個美麗的侍女正在庭院裏攀采楓葉,采下了楓葉卻只是扔在地面,火紅的楓葉鋪在乳白的卵石上,紅白相間,極其豔麗。
見晏雙目光流連,侍女解釋道:“先生嫌秋天來得太慢。”
晏雙不由無言,心想紀文嵩指定是心理有什麽問題,連季節更替都要管,又想怪不得紀遙生氣要去砍樹,父子倆還真是像,都是“辣手摧花”之流。
侍女帶着晏雙來到上次他和紀文嵩見面的那間屋子。
相比老宅大氣端莊的氣象,這房間內精致的榻榻米和矮桌就顯得遜色許多了。
侍女端來了器具給晏雙現場烹茶。
晏雙忙拒絕道:“不用麻煩。”
侍女對他微微一笑,“先生還在招待客人,怕您無聊。”
“我找他是有正事,并不是為了好玩,”晏雙正色道,“我不無聊,我就在這兒等好了。”
侍女抿唇一笑不再多言,卻還是擺好了器具開始烹茶。
她的動作優美又飄逸,看上去是專精此道的行家。
晏雙心想算了,反正她也不會聽他的,幹脆撐起臉認真欣賞起來。
水煙袅袅之時,又有人推了障子門,“晏先生,紀先生請您過去。”
迷宮一樣的宅院,似乎每一間房都是偏于小而秀麗,侍女帶着晏雙卻是越走越開闊,終于來到了這座宅院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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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雙先看到了熟悉的背影。
紀文嵩仍舊是穿了和服,淺淺的黑色,在淡淡的燈光下隐約閃着厚重的光澤,比之前略顯家常的醬色和服,這一身極其的正式而威嚴。
晏雙心中暗暗吐槽,像葬禮穿的。
“過來看看。”
紀文嵩背着他道。
晏雙應了一聲,向前走了兩步,才看到紀文嵩面前擺了件不大不小的青銅器。
晏雙對這方面不太了解,只感到上面獸紋飛騰、氣勢磅礴,那種仿若穿越時空而來的古樸肅殺足以震撼目睹它的每一個觀衆。
“它真美,”紀文嵩專注地注視着,語氣溫柔,“是不是?”
晏雙誠實道:“這的确很美。”
兩人默默無言,同時都在欣賞那件絕美的青銅器,過了一會兒,紀文嵩才道:“你找我有什麽事?”
這是晏雙第一次主動聯系紀文嵩。
不過他不是來求紀文嵩什麽,而是要和紀文嵩合作。
晏雙道:“您上次對我說很滿意,不知道您覺得現在這樣已經足夠了,還是要我繼續下去?”
紀文嵩終于收回了流連在青銅器上的目光,他的視線落在晏雙的臉上。
晏雙由着紀文嵩審視了他一會兒,轉過臉露出微笑,“紀先生,您對紀遙到底有怎樣的期待呢?”
紀文嵩靜靜看着他,也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我對他的期待,是像你一樣。”
晏雙:“那太難了。”
“為什麽?”紀文嵩緊迫地追問道,語氣倒是很放松。
“有些東西是與生俱來的,那是天賦。”
紀文嵩沉吟片刻,承認道:“有道理。”随後他背着手望向窗外,輕聲道:“他像他母親多一些。”
“優柔寡斷、天真又愚蠢、自以為是、感情用事……”
沉穩的聲音細數着亡妻的缺點,最後下了個結論。
“母子倆真是一模一樣。”
“要改掉那些東西很難。”
晏雙道:“紀先生嘗試過?”
紀文嵩看了他一眼,靜默微笑了一下,道:“我還沒那麽無聊。”
“你說,你要繼續下去,”紀文嵩道,“怎麽繼續?”
“那要靠紀先生您的配合。”
“哦?要我怎麽個配合法?”
紀文嵩似乎對于如何傷害自己的兒子非常地有興趣,仔細地聆聽着晏雙的計劃,一點中途打斷的意思都沒有。
等晏雙說完,紀文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裏全是贊美和惋惜,晏雙知道他沒別的意思,于是大方地讓他看。
紀文嵩輕嘆了口氣,“你的養父對你太差勁。”
晏雙委婉道:“我的養母對我很好。”
“你應該換一個父親。”
平淡的語氣裏絲毫沒有玩笑的意味。
晏雙心想他可沒興趣再認個爹。
還是個控制欲這麽強的爹。
等他甩了紀遙,還認識他紀文嵩是誰啊。
果然太讨人喜歡也不好,晏雙打定主意,笑道:“紀先生,如果父親這種東西能随便更換的話,恕我冒昧,第一個打申請書的應該是紀遙。”
紀文嵩先是一怔,随後笑了起來,眼角蕩漾起了淡淡的細紋。
看樣子晏雙這樣冒犯的話也并沒有激怒他。
他伸手揉了下晏雙的發頂,輕敲了一下,“我不批準。”
說完了事晏雙要走,紀文嵩也不留他,他獨自留在屋內繼續欣賞那件青銅器,派了侍女和保镖送他。
侍女送他出門,遞上了個精美的木盒子。
晏雙道:“該不是月餅吧?”
侍女噗嗤一笑,“不是的,是橘子。”
晏雙怔了怔,“橘子?”
“這橘子是自家果園種的,非常的健康,味道也很清甜,您一定會喜歡的。”
晏雙接過木盒,低頭輕輕一嗅,果然聞到了淡淡橘子的香氣。
“這是早熟的品種,皮是青中帶黃的,您不用怕,吃起來只有一點點酸味。”
侍女溫柔地交代着,像是在哄小孩子。
晏雙道:“替我謝謝紀先生。”
“好的。”
侍女替他拉開車門,“一路順風,注意安全。”
晏雙在車內打開了木盒子,裏面整整齊齊地躺着二十來個橘子,每個樣子都很可愛,果然和侍女說的一樣,外皮是青黃的,他拿起一個橘子嗅了一下,清新又甜美的味道瞬間湧入鼻尖,令人口腔都分泌起了唾液。
晏雙剝開吃了一瓣。
味道很甜,最後殘留在口腔裏的卻是淡淡酸味,讓人忍不住一瓣接一瓣地吃下去。
為了這麽好吃的橘子,晏雙覺得自己還可以再忍紀文嵩一會兒。
“好,最後一節課結束,祝大家中秋快樂,放假放假。”
老教授頑童一般拱了拱手,下課鈴一打,跑得比學生還快,引起了一陣哄笑。
放假的氣氛從早上開始就一直在校園裏醞釀,随着最後一節課的落幕,終于達到了頂峰。
學生們有說有笑地結伴離開教室。
晏雙在人群中看到紀遙又是冷着臉獨自離開。
看也沒看他一眼。
自從他們在寝室裏吵了一架之後,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就降到了冰點。
紀遙仍然信守了對教授的承諾,從未缺席過任何一節課,也就經常能和晏雙碰面。
不過兩個人是誰也不理誰,有時候目光撞上了,也是立刻移開,還頗有誰慢移開誰就輸了的架勢。
晏雙覺得他拉黑紀遙這個操作有點多餘。
紀遙壓根就不想理他了。
也能理解。
他都把紀遙氣成那樣了,紀遙要還能理他,那紀遙就不是紀遙,而是男菩薩了。
晏雙抱着包下樓,離紀遙不過一米不到的一段距離,兩人被裹挾在龐大的人流中,始終都無法靠近。
晏雙若有所思地看着紀遙的背影,他不急,反正馬上他們就會碰面的。
出了教學樓,晏雙慢悠悠的往學校後門走,拿了手機出來,确認時間沒有出錯後,滿意地點了點頭。
到了學校後門口,果然紀遙也在。
單肩包垂在一側,白襯衣亞麻色長褲,清爽又幹淨,一手擡起正在看表,聽到腳步聲也沒偏一下頭。
晏雙停在離紀遙不遠處,刻意地望向相反方向。
兩人屬實是把冷戰玩明白了。
“嗯,我已經到了。”
晏雙豎起耳朵悄悄地聽。
看來紀文嵩是通過什麽人把紀遙引到了這兒。
晏雙又看了下手機。
時間差不多了。
當紀家的車駛來時,紀遙一開始沒有意識到,他以為是蕭家的人來接他了,邁前一步看清車牌時,已經來不及了。
車裏跳下來的四個保镖團團圍住了他。
“小少爺,先生吩咐我們今天晚上務必要帶您回家吃團圓飯。”
紀遙厭惡地皺了皺眉,“滾。”腳步向前,立刻又被保镖擋住。
“小少爺,別為難我們。”
晏雙聽着動靜,始終沒有将視線挪過去。
直到身後腳步淩亂摩擦,悶悶的聲音響起時,晏雙才不緊不慢地将目光投了過去。
這就打起來了。
紀文嵩的手下效率真不錯。
下手也夠黑。
對自家的小少爺也是拳拳到肉。
晏雙輕勾了下唇角,随即入戲到了善良小白花,扔下懷裏的帆布包,一下沖了上去,“你們幹什麽?!”
一群人正在混戰,這麽撲上去,簡直就是找揍。
紀遙早在晏雙出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他了,只是故意不理他。
既然晏雙選擇了要去走那條會讓自己遍體鱗傷的路。
那他就等着看好了。
晏雙沖進圈內的一瞬,紀遙下意識地分了下神,肩後又挨了一擊,回身還了一腳後,伸手去扯住晏雙的胳膊,将人又用力推了出去。
晏雙暈頭撞向地原地轉了一圈,腰上被人用巧勁帶住,緩沖了大部分的力道後才坐在了地上,幾乎是沒有任何的墜落感,就像有人抱着他坐下一樣。
晏雙定了定神,正看到帶過手的保镖沖他笑了一下。
晏雙:能不能敬業點。
“你們是誰啊,憑什麽打人,我要報警了——”
晏雙驚慌失措地叫喊着,順便給了保镖一個暗示的眼神。
雙手立刻被人反剪到身後,輕得幾乎沒用任何力道,而晏雙依舊發出了一聲慘叫。
紀遙動作一瞬凍住,一掃過去,看到晏雙被人制住,本就冰冷的神色更添憤怒,“放開他!”
“上車吧小少爺,”小保镖虛虛地扣着晏雙的手腕,微笑道,“您不想傷及無辜吧?”
“你們是紀遙的家裏人?為什麽要這樣對待他?!”
晏雙一副不可置信又痛心的樣子質問道。
無知的言語猛烈地刺入紀遙的心髒。
家裏人。
紀文嵩身邊的人,算什麽他的家裏人?
紀遙臉色冷到了極致,“我叫你放開他——”
保镖微笑道:“小少爺,您跟我們這樣耗下去,我們也沒法子,不過這小子……您看我先斷他一只手試試力道,您看行麽?”
晏雙心想這小保镖如果不是演技超群,那就是真心狠手辣。
語氣裏真是半點不摻水。
仿佛只要紀遙不答應,下一秒,他立刻就會打斷晏雙的一只手。
紀遙的眼神變了。
晏雙很了解紀遙的個性。
紀遙的內心相當之高傲,被人要挾大概是他最讨厭的事。
晏雙以為那天晚上他能把紀遙氣成那樣已經是紀遙的極限了。
現在看來,紀遙那晚還遠未到真正破防的時候。
“你們別逼我。”
紀遙一字一頓,神色卻是極其地冷靜,眼神中有什麽東西快要破冰而出一般。
“紀遙,你快走,”晏雙繼續火上澆油,“他們會來真的,別管我,你先走……”
兩人幼稚的冷戰在這樣的情形下煙消雲散。
他什麽都不知道。
可他依舊沒有放開他。
依舊選擇了……保護他。
紀遙看着晏雙,神色中透露出熱血般的孤勇。
“叭——”
汽車刺耳的鳴笛聲響起。
一輛黑車氣勢洶洶地駛來,停在路側,衆人都不約而同地将目光移了過去。
晏雙:秦大蛋,又遲到!差點毀了他的部署!
先從駕駛位上下來的是魏易塵。
晏雙:原來管家複工了,都行,人多熱鬧。
魏易塵沒有看包括晏雙在內的所有人,下車就立刻去後座拉開車門,又是恢複到了那個百分百完美的管家模樣。
後座下來的秦羽白一身黑色西服,領口雪白筆挺,渾身上下毫無裝飾,唯一的點綴就是他嘴角閑适的笑容,“這是在演什麽?”
“秦先生。”
保镖們都認識人,立刻就向秦羽白彎腰打了招呼,“控制”着晏雙的保镖也松開了手,立在一旁彎腰低頭。
氣氛瞬間又變了,原本一觸即發劍拔弩張的場面,在秦羽白出現的那一刻,重心就産生了偏移,全場都變成了以他為主導。
秦羽白沒有理會衆人,徑直走到晏雙面前,深邃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晏雙,“受傷了嗎?”
晏雙愣愣地搖了下頭,“沒有。”
“我看看手。”
白皙的手腕被捧在掌心仔細地察看了一下,确保一點傷痕也無後,秦羽白拉了晏雙的手,對一旁的保镖道:“你做事這麽有分寸,紀文嵩果然很會調教屬下。”
內容是誇獎,語氣裏卻全是濃濃的譏諷。
“真抱歉,”保镖彎着腰,懇切道,“我并不知道這位是您的人。”
他的态度一下發生了劇變。
在紀遙面前寸步不讓的威脅,到了秦羽白面前,卻變得畢恭畢敬誠惶誠恐。
“我不為難你,”秦羽白對保镖道,“這件事我會和紀文嵩交涉,”他低頭望向晏雙,語氣轉柔,“走吧。”
晏雙被他拉了一動,又站住腳步,忐忑道:“紀遙……”
秦羽白仿佛是現在才發現還有紀遙這個人,漫不經心地掃了人一眼,對晏雙笑了笑,語氣親昵,“這是別人的家事,我怎麽好管?”
“可是,他們打他——”
“哦?”秦羽白望向那群保镖,似笑非笑,“這可就是你們的不對了,好歹也是你們家的小少爺,客氣點吧,他也是十八歲的人了,好好跟他講道理,難道他還會不聽嗎?”
“又不是小孩子了。”
語氣笑中帶着調侃。
仿佛紀遙此刻的抗争在他看來不過是一個小孩子過家家般的游戲。
晏雙被秦羽白摟在懷中強硬地往車裏塞,他在進車前最後回眸看了紀遙一眼。
紀遙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垂下了臉,永遠都沒有一絲褶皺的白襯衣在混亂的打鬥中已變得面目全非,樣子看上去有些狼狽。
秦羽白如他所料般地“痛打落水狗”。
正如秦羽白每次對紀遙都稱呼“紀少”一般。
紀遙是紀氏的少爺,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源自于這個姓。
而秦羽白卻是秦氏的主人。
秦這個姓氏能在圈子裏得到尊重是因為秦羽白賦予了它份量。
這些事情或許紀遙隐約也能察覺到。
但他從來不會認真地去思考這個問題,也很少有機會直面這個差距。
貴公子站的太高了。
晏雙必須踹他一腳。
借秦羽白的力道用一用,剛剛好。
晏雙收回目光,腦海裏浮現出紀遙最後的樣子,嘴角輕輕一勾,皺皺巴巴的貴公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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