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月光 “小菩薩
盡管提前做了準備,出現在會場時溫縱還是有些怵。
昨天葉昀只大體交代了幾句,她知道這是小型會議,但沒想到這麽正式。
幸虧提前知道這場會議類似演講會,每個人的發言都有底稿,昨天葉昀給了她一份中文稿,她旁邊那位大概是個中國人。
她來得早,旁邊的代表還沒到,她瞥了眼名字,胡先進,沒什麽印象。
先前接了杯熱水,從包裏掏出袋速溶咖啡泡上,因熬夜而倦怠的腦袋被咖啡香氣熏着,似乎清醒了些。
旁邊有人落座,她下意識擡頭問好。來人是個瞧着五十來歲的男人,國字臉啤酒肚,頭發锃亮,只瞥了一眼溫縱,見是個衣着随意,口罩遮臉的女人,再擡頭看看人身旁掐腰小西裝高跟鞋的同傳,哼了一聲,轉過頭擺弄公文包。
溫縱捏了捏鼻梁上的口罩,掩飾尴尬。
會議開始,葉昀的位置一直是空的,他旁邊位置上的人作了首席發言,兩邊各有一位同傳分別翻譯成英文法文。溫縱兩種語言都做了大量準備,一會兒只需要看其他人是怎麽做的就可以了。
沒等慶幸兩分鐘,她發現接下來演講的人,也由首席旁邊的同傳翻譯。
傻眼了。
那剩下的同傳.?
“.具體問題我們會在自由讨論階段詳細解釋.”
自由讨論階段.
心中的擔憂成真,溫縱僵在原地,也就是她準備的稿沒用,等會兒要實時傳譯與會人員的讨論內容?
她小心地四下望了望,周圍的傳譯員正在翻看手中的材料。
忽然有種被戲弄了的感覺,葉昀昨天的意思就是讓她一句一句翻譯這篇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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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故意的?
定了定神,溫縱飛快開始分析這篇稿子,試圖理解每一個字,為接下來做準備。
胡先進忽然清了清嗓子,溫縱以為他要開始發言了,沒理,結果胳膊被砰了下,擡頭正好看見他端起她的咖啡。
他蔑她一眼,“看什麽看?”
“嗯?”
溫縱不能理解這人的行為。
他嘗了口咖啡,咂咂嘴,想到主辦方的地位,跟旁邊人讨論:“今天主辦方這咖啡還行,香甜,是美洲那批貨吧。”
這副品鑒成功的樣子勾得身旁人紛紛找主辦方的咖啡在哪。
溫縱:“胡先生,這是我的咖啡。”
“哦。”胡先進沒什麽反應。
“這是我的咖啡。”溫縱加重語氣。
胡先進先瞥她一眼,一副‘沒看見我是爺嗎’的模樣,“知道了知道了,喝你兩口咖啡怎麽了,不知道給我打一杯嗎?誰是老板不知道啊。”
旁邊人湊過來問:“這進口咖啡在哪打的?我也想嘗嘗。”
溫縱低下頭整理稿子,“超市找雀巢卡布奇諾,15塊錢一盒。”
只聽見幾聲沒憋住的嗤笑,胡先進臉色朝豬肝色發展。
接下來是胡先進的發言,他說話前特意對溫縱惡狠狠放話:你等着。
胡先進咬牙切齒,看了眼已經開始的自由讨論階段,立即舉手發言,“關于這個主題,我有幾個觀點哈。”
溫縱跟進:
“I have several points on this topic.”
“J’ai quelques remarques à faire à ce sujet.”*
胡先進瞟她一眼,溫縱心裏閃過不妙,果然,接下來他講的,跟發言稿毫無關系,而且語速極快。
他說了一段話停下來,全場都将目光投向溫縱。
腦海中似乎翻湧着句式語法英文法文中文。
又似乎什麽都沒有。
她臉色漲紅,呼吸聲在耳畔越來越重。
磕磕絆絆翻了幾句,會場開始喧鬧。
她絞緊手指,紙上記下的符號變成黑色的小蟲子在眼前劃過。
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哼,這什麽翻譯,估計大學沒畢業就出來攬活。”
“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給我換人吧,啊?”
胡先進聲音不小,幾乎整個會場能聽懂漢語的都聽見了,有些人開始悄悄議論。
溫縱沒經歷過這種場面,手足無措。
幸虧旁邊有個傳譯員小姐姐替她解圍,叫胡先進再說一遍,她來翻譯。
胡先進瞥了一眼溫縱,不情不願地又講了一遍。
這個傳譯員小姐姐翻譯地相當漂亮,信達雅每一樣都在水準之上。
溫縱只能抿唇,羨慕地看着她。
會議結束時,溫縱過去跟她打招呼,得知她叫李與譚。兩個人加了微信,約好過幾天一起吃頓飯。
最後李與譚急着回家照看寶寶,溫縱再次向她表達謝意。
胡先進倚在椅子靠背上,
“就你這樣的,我按稿說,你也翻不出來。
沒學過別出來丢人現眼啊,也不知道怎麽接到這活的。”
顯然意有所指。
溫縱正在收拾包,剛才胡先進使用過的馬克杯被她直接丢到了垃圾桶裏,一個眼神都沒給他。
胡先進見自己說這麽一大通,這女人一點悔意都沒有,真夠不要臉的,伸手想拉住她。
溫縱後退躲過他,繞道出門。
去洗手間洗手時正好聽見隔間內有人在議論。
“剛才那女的怎麽回事,全程就翻出來一個完整的句子。”
“我看她還跟那姓胡的老板拉拉扯扯,說不定是他把人帶來的呢。”
“就是,我要是她,打死我也不出來丢人現眼。”
“哎你們知道今天空着的那個位置是誰的嗎?”
“葉昀你不知道?.他沒出現,可能去.”
溫縱洗了把臉,從洗手間出來。
不過鼻子越來越酸,沒急着回家,而是上天臺躲了起來。
坐在角落臺階上,眼淚吧嗒吧嗒落下,洇濕淺色牛仔褲。
她從小被議論得多了,以前并不放在心上,今天卻被這幾句話戳破自尊。
可能因為這是她心裏想要用以謀生的行業——盡管自知水平不夠,希望渺茫。
自己知道自己不行,跟被當衆戳穿無能還是有差距的。
藏在心底那點念頭成了妄想,又羞又憤。
她一邊掉淚一邊從包裏翻出法語字典,查印象裏剛才會場的生詞,順便拿出小本本,洩憤似的記筆記。
剛開始只是動筆,後來感覺眼淚關不住閘,只能一邊記一邊嘴裏念叨:
“沒關系嗷。”
“只是第一次。”
“誰還不犯錯呢。”
“嗚嗚嗚嗚嗝。”
“已經不錯了,你還翻出一句話呢。”
哽咽唔囔,委屈的不行。
忽然聽見一陣相當朗放而低沉的笑聲。
她懵然擡頭。
葉昀不知什麽時候站到她的身前。
是他在笑。
唇間咬着煙,手扶黑傘,身上的大衣衣訣被風掀開一角。
淩冽的面部線條幾分柔和。
他笑得極放肆,甚至被煙霧嗆到,咳了幾聲。
溫縱抹了把眼淚,晃晃悠悠站起身,“小、嗝,小叔。”
葉昀問:“躲這兒哭什麽啊。”
真像是安慰小輩的語氣,聲音裏幾多寬容。
哭什麽,哭自己丢人了.溫縱委屈,然後恍然想起事故的始作俑者。
“你故意的,故意告訴我錯的流程。”
小姑娘癟着嘴,濕漉漉的眼睛盯着他,似乎下一秒就會有淚湧出來。
得,也不用‘您’了,看來是真生氣。
葉昀輕笑,揉揉她毛茸茸的腦袋。
“你問清楚了?”
又輕飄飄把問題扔回去。
“沒有.”
她知道自己也有錯,低頭盯緊自己的腳尖。
肩膀一抽一抽的,怕是又要哭。
葉昀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耐心,放輕語氣:“小會而已,不礙事。”
或許因為是聽見她一邊哭還要一邊自我安慰。
這場面太招人樂了。
或許是因為他難得的寬容,溫縱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有多大膽,甚至無理。
她不語,腳前水泥地上迅速洇出一片片深色印記。
葉昀笑:“把你委屈的。”
她抹了把淚,仰起頭,神情透着些倔,“沒委屈.小叔,對不起,把這事搞砸了。”
“小菩薩。”他笑說,“說了不礙事,還哭。”
溫縱長睫上綴着淚珠,耷拉在眸前,兩頰幾道胡亂抹開的淚痕,又羞又惱。
葉昀樂的更厲害了,沒見過人哭似的。
溫縱狠狠擦掉淚珠。
“不哭了?”
“不哭了。”
葉昀轉身要離開,溫縱別開臉,自覺剛才哭得很丢人,恨不得趕緊遁地回家,急急回身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跟在葉昀身後下樓。
樓梯間沒別人,溫縱盯着葉昀挺闊的肩背,“小叔,你什麽時候來的?”
“全看到了。”
葉昀沒回頭,直接跳過其他步驟回答了溫縱最想問的問題:你剛看了多少?
溫縱抿緊唇。
“不該看見嗎?”葉昀頓了下,“不想叫我看見,你就該回家哭。”
這話淡淡,帶着笑意,卻令人疑心他在暗示什麽。
溫縱愣了下,擡頭去看他。
半晌,不知道從哪扯了個話題,“小叔,上次那件事——”
葉昀笑說:“替你保密。”
等電梯時周圍沒什麽人,溫縱突然想起什麽,“小叔,上次裴老師說您缺一個法語的翻譯。”
葉昀低頭瞥她一眼,似乎在想是不是有這回事。
“那個,我不是自薦呀,我知道自己的水平.”她低頭,“我就是在裴老師那裏認識好多優秀的學長學姐.”
想送人情,還挺會做人。
電梯來了,葉昀進去。
溫縱緊跟。
他沒按樓層,看溫縱按了一個一樓,也沒說什麽。
溫縱只當他也要離開,便不再問。
她站靠樓梯按鈕的那一側,葉昀則站在中間,隔了不過半米。
他淡淡道:“可以叫他們試試。”
“嗯,好。”
溫縱沒話,就低下頭,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頸。
她沒穿外套,剛才在頂樓吹風,又哭了一陣,這會兒眼梢鼻尖全泛紅。
大雨折斷,半挂廊檐的紅色淩霄花似的。
葉昀忽然就回想起那天,她也是這麽先哭了,然後撲到自己身上。
當時那種不講道理的野蠻勁兒跟現在差得還挺遠。
他問:“上次喝醉的事,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