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淵
到新公司報到的第一天,陶然起得很早。
兩份工作之間,他給自己放了個長假。這會兒回到窗明幾淨的商務樓裏,心裏有些奇異的陌生感。
到得夠早能享受到的好處之一,就是上行的電梯裏沒有別人。陶然對着鏡子最後正一正領帶結,然後打給人事,說自己到了。
公司的玻璃移門緩緩向兩邊打開,面試期間就認識的人事同事走出來迎接他,笑容明媚如一縷晨曦。
一個顏值過關的人事就是公司在賺錢的實證。美人就是貴。
陶然笑着跟姑娘寒暄着有的沒的,走哪條線上班,一樓大堂新年裝飾還沒撤,停車位真貴要不要租。
引他到座位上就算她完成任務,陶然謝了她,坐下來,開始歸置個人物品。以前徐遠送他的東西,他一律留在了上家的辦公桌上。今天帶來的包就是當時離職的時候收拾出來的,快清空了他才發覺,沒有杯子。
正巧對面座位上的同事來了,陶然一擡頭,征詢的目光落入對方帶笑的眼裏。
“早啊,陶然。”
常铮對自己的臉一向有自信,沒想到特意記住了新同事的名字,還備好滿分笑容打了招呼,對方只是波瀾不驚地應和了一下:“早。多謝關照,怎麽稱呼?”
“常铮。”
“幸會。請問公司的杯子在哪兒。”
常铮擡手一指茶水間,沒再多話。這個眉目平淡的新人,莫名給他一種生人勿近的感覺。
入職第一天的操作總是這樣,十分鐘後,拍板招了陶然的高級合夥人來帶他見了一圈同事。這個常铮是公司目前最年輕的合夥人,年前剛宣布的。陶然進來的頭銜是項目經理,如果有合作的機會,常铮算他半個老板。
例行握手的時候,常铮不死心地又仔細看了一次陶然的眼睛。那裏頭明明白白寫着,你跟別人沒什麽不同。
他只是有點微微的懊惱,心想自己跟這個新人,大概是合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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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都不大想跟對方合作,可事與願違,第二天一早,他們就被迫相約在客戶樓下了。約的十點,九點四十陶然就在附近咖啡店的隊伍裏遇上了常铮。
為表對會面的重視,常铮這天穿了一套完整的鉛灰色西裝,遠望如鋒似刃,近看君子謙謙。陶然不瞎,只好看到。
“……早,真巧啊。”
常铮從摳手機的狀态回魂,一看是他,立刻擺出一個微笑:“早,你這也是打算帶一杯給客戶?”
陶然萬分不想提,但本着對公司業務負責的态度,他決定說實話:“這個客戶,是我上家。”
“哦?你什麽時候離職的?”
陶然嘆氣:“年前。”
話到這裏,正好排到,常铮還在消化這個詭異的巧合,陶然于是開口點單:“一杯榛果拿鐵半糖去冰,脫脂奶。你喝什麽?”
最後一句是對着常铮說的。
後者表示自己美式就好,陶然轉過頭去,又點了兩杯美式,要求全部打包。
咨詢高層誰不是人精,常铮已經聽明白了大半,直接沖陶然笑道:“你連人家喝咖啡的習慣都這麽清楚,所以我們今天見的那位,正好是你熟人?”
“對,他是我前老板的老板。”
打探消息已經成了本能,常铮順口繼續:“怎麽不給你前老板帶一杯。”
陶然看了他一眼,很快調開視線,語氣開始變得淡漠:“她跟我一前一後走的,也已經不在這兒了。”
對方顯然意識到了這種微妙的、溫度的變化,語意略微一頓,但陶然自問跟常铮之間并沒有足以讓他閉嘴的交情。果然,他還是問下去了。
“你們這人事變動可不小,據你所知,是不是跟我們這次接的項目,有什麽關系啊?”
換工作的不适就在于此,一切人際關系都要重新建立,平級要磨合,上級要揣摩。陶然在心裏嘆了口氣,打起精神,給了他一個言簡意赅的版本。
“我之前待的部門有兩個小老板,我彙報的那個管系統、招聘和員工關系,另一個管薪酬、流程和培訓。兩個人資歷差不多,争着上位有好幾年了。去年年底那會兒,事情算是有個結果了,我跟我前老板那條線的人就都走了。輸家要是還賴着不走,總歸是尴尬。”
不是都走了,徐遠還在。
常铮趁他沉默的一剎那,把那種平靜得過分,顯然欲蓋彌彰的神情看了個一清二楚。有故事的男人都有難以言喻的魅力,不可說,不能說,不願說,才是說不盡的意趣。
陶然這會兒無暇顧及這忽然亮得過分的目光,只因眼前這棟高樓在過去的七年裏,實在承載了太多回憶。身邊人聲鼎沸,卻如入無人之境。街頭巷尾的風悄然卷起往事,拂過他心中單薄的歲月,輕若無物,重在心頭。
七年,人能有幾個年富力強的七年。
聰明人常铮安靜了足足三分鐘,心想自己真是給足了陶然面子。日行一善,長命百歲。
“這裏的風景确實比我們公司那兒好多了……你剛說了一半,然後呢,你們走了,大老板就想起要請咨詢公司做項目了?”
龐大的城市如一只生機勃勃的獸,随着透明電梯的上升,逐漸匍匐在他們腳下。好歹官高一級,人家垂詢,自己屢屢走神也不是事兒。陶然趕在進會議室之前這一段,加快了語速。
“我也不知道最近有什麽新情況,最近沒跟他們多聯系。今天要到這兒來,我還是昨天快下班才知道的。這會兒打聽,實在太刻意了,我幹脆就沒問。不過以我對大老板的了解,他很可能是發覺贏的那一方要一家獨大了,現在請我們公司來幫他起草什麽制衡的辦法,總不能真讓整個部門脫離他的控制。”
話音剛落,“大老板”已經玉樹臨風地出現。那是雖然上了年紀,但仍然非常英俊的男人,粉白的襯衫上畫了枝繁葉茂的一樹桃花,生生灼痛了常铮的視網膜。
驚訝太不禮貌,他只能強作正常握手寒暄。陶然趁主人側身,迎上常铮堪稱悚然的眼神,忽然很不厚道地笑了一下,微微一點頭。
——對,他就是一個毫不掩飾自己性向的老妖怪。
會談一切順利,老妖怪果然就是請咨詢工作來給他作筏子的。他已經想好了一套所謂的解決方案,話裏話外暗示常铮和陶然,他希望他們慎重取證,缜密調查,最後得出他要的結論。
陶然應付這位大老板幾乎成了本能,整套流程做得慣熟,微笑點頭目露崇拜一樣不差。可他表現得再正常,也攔不住老妖怪他本妖的不正常——
談到一半,有人推門想找他說點什麽,他尖聲細氣說了句“out”。兩人站起來告辭的時候,他毫無預兆地朝常铮抛了個實實在在的媚眼。
好不容易領會完會議精神,人也算是丢盡了,陶然轉過身收起笑容,趕緊的往外走。常铮緊跟在他身後,長出了一口氣。
“這位……簡直了啊。”
陶然有些煩躁地又多按了幾下電梯按鈕,應道:“他一直就這樣。但凡是個公的,無論什麽取向,他都不吝啬自己的熱情。”
這話說得可真有意思,常铮忍不住低聲跟着念了一遍,“無論什麽取向”。好一個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新同事,這是警告自己別多話呢,還是警告自己別多事呢。
電梯來得不緊不慢,陶然懶得去關注身邊這位突如其來的沉默是怎麽回事,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是非之地。果然,随着電梯門緩緩合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陶然一邊堅定地按着關門,一邊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腳尖,但餘光還是不幸捕捉到了門縫裏來人的褲腿和鞋。
無一不熟,他在心裏對自己說了句,這還全是我買的。
兩人并肩而行,一個實在急着走,另一個只好配合。這狀況的詭異讓常铮嗅到了一點非同尋常的意味,神使鬼差地,他在走出這棟樓的大門時回頭看了一眼。
剛才推過門的那個人正匆匆追出來,見他們走得遠了,還不死心地叫了一聲“陶然”。光看那表情,就知道兩人之間必有故事。
又或者,是事故。
陶然當然假裝什麽都沒聽見。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陶然這時候還遠沒有領略徐遠這次的決心。
城市的燈火太璀璨,自然就看不見星光。這天走到家裏的樓下,陶然難得文藝了一回,仰頭想看看天空,結果什麽都沒看到。倒是自己的頸骨清脆地咔擦一聲,提醒他這個無聊的中年人并沒有資格和必要傷春悲秋,還是趕緊上樓預約個肩頸按摩來得實際。
諸事不順,陶然進門時盯着自己的手機屏幕查看通話記錄,稀裏糊塗往沙發上一陷,扁臉圓眼的糯米黃大貓就慘叫着蹦了起來,憤怒地在他手背上來了一爪子。
貓是異國短毛貓,叫凱撒,快滿一歲了,不久前剛變成一個公公。
還好這爪子是修過的,最多留下幾道抓痕,隔夜肯定就看不見了。陶然迎着燈光查看了自己的傷情,似乎不值得大驚小怪,倒是手機的剩餘電量讓他有點吃驚。這一下午加半晚上都扔包裏沒用過,怎麽就降到百分之五了。
再一翻,連着幾十個徐遠打來的電話。
怪不得一下午這麽多同事到處找誰的手機在震,怎麽都找不到。陶然下意識認為剛上班沒什麽要緊的電話非接不可,根本沒往自己身上想過。
徐,遠。
剛認識的時候,陶然跟他也是工作關系。所以存這個手機號的時候,他一板一眼按照工作聯系人的格式,把姓和名分開輸進去。這會兒顯示出來,兩個字中間還有個嚴肅的空格。
一個空格,四年時光,從陌生人,到陌生人。
凱撒忽然拖長聲叫起來,大半夜的特別瘆人,一下打斷了陶然一個人的沉默。貓大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可以有教養地等待,卻不能沒完沒了地等待。
“閉嘴。”
空蕩蕩的屋子裏,這低沉的聲音孤獨到可憐。
凱撒繼續嚎叫,貓嘴張得老大,裏面兩排尖牙。
“……好好好,活祖宗,我這就給你吃,行嗎?快閉嘴。”
“喵。”
貓砂要換,然後洗手,加水,加貓糧。養了它好幾個月,陶然已經做熟了這些,凱撒用一種端莊的坐姿看着人類為他忙碌完一圈,施施然躍下沙發,撲通一聲落了地。反正供奉貓大人是渺小人類應該做的,給吃的就行,誰要管人類今天心情好不好。
就在這會兒凱撒悉悉索索的進餐聲中,陶然漠然看着茶幾上再次開始嗡嗡的手機,一動不動。
好像手機是什麽牙尖齒利的動物,正在跟他兇悍地對峙。
紛紛擾擾的四年下來,陶然原來以為只有自己變了,眼下才恍然發覺,其實徐遠也變了。要是依着他從前的少爺脾氣,一早自己剛剛對他避而不見,下午和晚上又怎麽肯再打過來。
他學會的或許是妥協,而陶然學會的,就是不再心軟。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既然已經離開,他就不想再藕斷絲連。
夜的靜谧中,連凱撒都嫌這沒完沒了的震動煩得很,不一會兒就頂着它傲慢的蠢臉湊了過來,鄙夷地瞅瞅兀自震動的手機,甕聲甕氣地喵了一聲。
它極少叫出貓應有的标準喵聲,除非它在表達自己的嚴正訴求,或者堅定立場。
陶然若有所思地撸一把凱撒:“看來你也不喜歡他。”
其實如果凱撒有點記性,或許應該感謝徐遠。畢竟他這只貓,就是徐遠當初開始發覺陶然的疏遠時,特意送來示好的禮物。
徐遠以前從來不是耐性好的人,今晚卻像是跟陶然杠上了,一次接一次地打他手機,锲而不舍,死乞白賴。後來在某兩個電話之間他又發了條短信,說只是想跟陶然見個面聊兩句。如果陶然願意的話,他馬上就能過來。緊接着,又是沒完沒了的電話。
何必發這條短信呢,好像他不提這一句,陶然就會忘記其實他們住得很近似的。
凱撒被吵得渾身的毛都炸起來了,氣哼哼地站在沙發上,即使早就到了它回窩的時間也巋然不動。陶然也跟它一樣待在沙發上,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
手機就那麽震着,一直沒被摁掉,直到電量耗盡關機。
徐遠願意一直打過來,陶然就願意一直坐着聽。只是凡事都有個差不多,緬懷可以,敘舊是真的不必了。
任性有的時候所向披靡,但一朝失靈,往後就再也不可能靈驗了。
作者有話要說: 年少無知的時候說過的“江湖再見”,真的差點就做不到。幸好,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送給你們所有人的感恩節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