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長庚, 明天的早課會有教谕來上, 你別抄太晚了。”
王複輕車熟路地推門進來, 見方長庚還在抄書, 不禁出聲提醒道。
方長庚放下筆吹幹墨跡,朝王複心情甚好地點了點頭:“可總算等來老師了。”
不是不期待, 只是原先寄予了太多希望, 卻随着時間的流逝消磨了, 不過既然能有一個舉人先生來教他們, 他難免還是興奮了一下。
晚上睡覺時, 明亮的月光灑在床前,方長庚久久都未合上眼,心裏仍然有些激動。
因為他的畫賣出去了!雖然書齋老板對他的評語是筆法仍有些生澀,但勝在清新淡雅,栩栩如生,因此一幅畫給了他一百五十文。
若是能賣出去,他便能時常畫上幾幅挂在書齋出售,時間久了也是一項可觀的收入。
另外一件好事,是他的抄書費又漲了。
因為他在抄書時會畫幾幅插畫進去, 或是簡筆的仕女圖,或是山水畫,原來還擔心沒市場, 沒想到嘗試了一本以後書齋老板就提出要他多産出類似的話本, 如今已經漲到了八百文一本。
其實方長庚猜測買話本的有不少是縣裏的小姐們。
她們雖不能參加科舉, 但大多都識字, 平時囿于閨房,也只能靠偷偷看這些話本度日。
自古以來,女子都是消費群體中的中堅力量,可怕的是她們還不缺錢。
如今每月抄兩本,既不會影響課業,也能每月有一兩六錢的入賬。
再加上賣畫的錢,明年院試的開銷大部分便能自己承擔了。
他甚至有些不切實際地想,若是自己将來中了兩榜進士,當了官,留在這裏的筆墨也算是一段值得流傳的佳話……
第二天一早,方長庚和周其琛、王複就早早去了講堂。
果不其然,已經有許多人坐在前排等着教谕了,方長庚幾人只好退而求其次,坐在中間。
這也得多虧王複。
因為他們是童生,年紀又小,有些秀才難免仗着身份壓他們一頭,比如鄰鎮的兩個小童生就像兩只小鹌鹑似的,被迫只能坐在最後,不敢占中間的座位。
但王複不一樣,不說他的身份人人皆知,就是體格也不知比這些文弱秀才結實了多少倍,所以沒人敢欺辱他們。
等了一會兒,教谕大人沈赫終于現身了。
原來還有些吵嚷的講堂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硬着脖子直視前方,不敢妄動。
待沈赫走到大案後面,方長庚才看到他的真面目。
只見他大約四十上下,方正國字臉,面色微黑,下巴蓄須,一看就是十分嚴厲板正之人。
方長庚卻松了口氣。
越是這樣的人越痛恨歪門邪道、巧言令色之輩,反過來,只要品行端正,勤奮刻苦,他也一定會欣賞。
果然如方長庚所想的那樣,沈赫一開口便直接講《孝經》的內容,并未有一句贅言。
“孝乃德行之根本,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人有五等之孝,為人臣者當忠君,為人子者當順長……”
不得不說,沈赫講得比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老廪生好不知多少,通俗易懂,又緊随本省學政的理念和立場,兼顧了應試和自己的理解,對方長庚來說是全新的體驗。
更讓方長庚感到神奇的是,沈赫除了自己講解,還會采用覆講法,命學生将自己講述的內容複述一遍,既能鍛煉學生在衆人面前陳詞激昂的能力,又能督促學生認真聽講,真正做到融會貫通。
自然,這不是一天兩天能做到的,但方長庚還是覺得受益匪淺,忍不住動筆把沈赫所講的一些重點記于紙上。
“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句話他在前世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但不得不說,這是非常樸實的真理。
王複在一旁驚嘆地看着方長庚龍飛鳳舞:“你寫得好快啊,我都記不住。”
方長庚邊寫邊笑道:“你要是像我一樣天天抄書,記個筆記也不在話下。你若是想看,晚上我把筆記借給你,改日還我就好。”
王複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方長庚翻翻白眼,最終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一早上過得飛快,沈赫有什麽急事似的很快離開了講堂,方長庚心中有些遺憾,但想到教谕房一動不動就在學宮裏,只要肯花功夫,自然能讓沈赫注意到他。
就是不知下一次沈赫開課又是什麽時候了……
王複一向心大,不像方長庚想得那麽多,剛睡了個午覺就拉着方長庚去射圃練劍。只要是男人,對這些必然有本能的興趣,方長庚也不例外。
不過他堅持要拉上周其琛,平時有什麽事也堅持三人行動。
他看得出來,這兩人都不是等閑之輩,将來出門在外,還少不得三人互相扶持幫助。
好在他們三人本就心性相近,知根知底,相處起來也覺得很是舒适,這樣的友情讓方長庚實難割舍得下,很是珍惜。
三天以後,沈赫在千呼萬盼中終于出現,之後一個月裏也不時回來講課,而方長庚這個每堂課記筆記,總是全神貫注鎖定沈赫的小蘿蔔頭終于被他注意到了。
“你來講講我上堂課的內容。”
前排的腦袋刷一下全轉了過來,方長庚也不會傻傻地問什麽“說我嗎”這種鬼話,随手翻了翻筆記,就想起上堂課沈赫講的是什麽了。
他神情微微緊繃,吐字清楚:“先生上堂課講的是《詩經》中的一句,‘周自後稷播種百谷,黎民阻饑,茲時乃立,自傳于此名也’,言後稷種百谷之時,衆人皆厄于饑,後稷教民稼穑,樹藝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後稷有此大功,稱文不朽,是後稷子彼堯時流傳于此後世之名也……”
這些來自于《毛詩》的注釋,只要背出來就沒什麽問題,并沒有難度,只是由此就能看出方長庚勤奮不綴,基礎紮實,這就夠了。
沈赫正視了他一眼,又問:“聖人開物,功德相參,你可能說出幾個?”
“自伏羲仰觀俯察始,神農教民五谷、黃帝築作宮室、後稷裂土分疆、大禹決江疏河、奚仲駕牛服馬而至臯陶立獄制罪。”
沈赫點點頭:“你是今年的童生?”
“學生是。”
沈赫聽了也沒什麽表示,只擺擺手讓他坐下。
方長庚卻覺得滿意了,感覺自己最近以來的功課通過了檢驗,還是有一點成就感的。
第二天,他就抱着試試看的心态去了教谕房,心忖要是沈赫在的話向他請教幾個問題,不想沈赫正好從裏面出來,看到方長庚以後立刻想起他是昨天站起來的小孩。
方長庚忙行了個禮:“先生好。”
沈赫低沉地“嗯”了一聲:“你有何事?”
方長庚挺為難的,這是問好呢還是不問好呢?都怪沈赫是個面癱臉,他也看不出他是想趕他還是什麽。
“學生只是有幾個問題想向先生讨教,若是先生有事,學生改天再來。”
沈赫思索了一下:“你天黑前再來找我吧。”
方長庚忙應了一聲,目送沈赫離開。
照理說教谕應當很閑才對,不知道為何沈赫總是行色匆匆,難道也在外頭掙外快?
懷着一點疑惑,方長庚回了屋子,見周其琛正在收拾東西。
“其琛,你要回家嗎?”
平時除了上課,周其琛和方長庚都是安安靜靜在屋裏學習,休息的間隙也會聊天,還沒有人先回過家。
周其琛神色有些凝重:“家裏仆人過來找我,說是綢莊出了點事,我要回去看看。”
方長庚頓時想到恐怕是他繼母又作妖了,但這是人家的家事,他也不好說什麽,就道:“那你路上小心,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一定要跟我說,還有王複在呢。”
周其琛笑了笑:“我知道,處理完事情我會盡快回來的。”
方長庚點點頭,送周其琛出了縣學,然後上了一輛馬車。
他這時才想起自己已經快兩個月沒見過家人了,也不知道方啓明現在怎麽樣了,還有小寶……他忽然有些惆悵,格外想念家人在耳邊唠叨的樣子。
不過并沒有難過太久,和王複去食堂吃完飯,方長庚就帶着筆記去教谕房等候,沒想到沈赫竟懷裏抱着一個不過三四歲的稚童走過來,那孩子還在拼命地哭,沈赫原來微黑的臉漲得通紅,也不知道怎麽哄孩子,看見方長庚更是十分局促。
方長庚猜這孩子應該是沈赫孫子,要是兒子的話……也不是不可能,不過很難想象沈赫這樣的人這個年紀還會有孩子……
這畫面其實十分好笑,不過方長庚也受不了孩子哭嚷,忙道:“先生,您用手托着孩子屁股,別抱太緊了。”
他以前在家一直照顧家裏兩個妹妹,一看就知道沈赫姿勢僵硬,估計是小孩喘不過氣來了。
沈赫的手立刻松了松,十分尴尬地硬聲道:“你跟我進來吧。”
方長庚這才跟着沈赫走進屋子。
這間房是教谕處理公務的,不過裏間也有卧榻,但方長庚聽說沈赫的家就在附近,晚上也不住縣學,不知道為什麽還抱着孩子來了。
不過下一刻方長庚就知道原因了,沒想到沈赫竟只是因為他說有問題請教特意過來的!
方長庚心裏對沈赫又多了一分敬重,向沈赫請教完問題以後,被冷落多時的小孩又嗷嗷大哭起來,方長庚拿出以前哄方小寶的殺手锏,逗得小孩破涕為笑,也讓沈赫松了一口氣。
“你家中可有弟妹?”沈赫終于卸去白天的刻板嚴肅,看了看懷裏的孩子,眼裏滿是慈愛。
方長庚回道:“有兩個妹妹。”
沈赫一看方長庚的穿着打扮就知道這孩子多半是寒門出生,心裏對他也多了幾分包容,又見他在學業一事上态度認真,不驕不躁,自然生了好感,話也多了起來。
“我之前聽說,你在府試面試時對大昭律頗有了解。”
方長庚可不敢這麽說:“只是淺顯地知道一些,離通曉還很遠。”
沈赫最不喜歡別人假模假樣,立刻出了幾個律例考方長庚,方長庚也都答出來了。
只要一背起法條,再低調方長庚都覺得自己的形象高大了許多,知識總是讓人折服的,如果有一個人懂很多他所不了解的東西,方長庚也能立刻跪下唱征服。
聽完方長庚的解答,沈赫似是回憶一般,眼神微微放空:“當年我在國子監學的便是律科,可惜……”
方長庚正豎着耳朵聽呢,到了關鍵時刻沈赫居然停了,頓時心裏跟貓抓似的。
原來沈赫竟是貢生出身!
府州縣學分別有一年一個、三年兩個、兩年一個的名額選送廪生去國子監,但這個名額是論資歷排的,像沈赫這樣的年紀應該輪不到,還是他律科學的十分出色,所以縣學選他去了國子監?再或者,是花銀子捐的貢生?
方長庚一頭霧水,卻聽沈赫道:“眼下縣衙刑部缺個代寫訟狀的,找了一圈都未找到滿意的人,我考考你,你若能通過,我就薦你去縣衙,雖沒有編制,但每月都能拿五百文。”
方長庚發現沈赫這個人真的很直,他都沒問就知道自己想去代寫訟狀?再說五百文還比不上他抄書的報酬呢。
不過這多少也是沈赫的好心,畢竟能進縣衙這個集公檢法于一體的機構可比縣學能鍛煉人多了,要是還能趁機和裏面的書吏或是典史搞好關系,以後幹什麽都方便。
“何謂‘訟’?”沈赫問道。
“‘訟,有孚,窒惕,中吉,終兇,利見大人,不利涉大川。”方長庚用《周易》中的訟卦解釋這一詞。
沈赫果然皺起眉:“你也如此認為?”
不論是《周易》還是儒家、法家,宣揚的都是“息訟”思想,認為君子當以作事謀始,應當在争端發生之前就想到辦法将它消滅。
而“訟”之一卦,向來是意味着兇險和阻塞,可見在古代訴訟衰微到什麽地步。
沈赫顯然是不贊同這個觀念的,方長庚便投其所好,大談訴訟的優勢,最後用“亂世用重典,盛世倡民德”總結,以示自己中立的立場。
沈赫顯然是不滿意的,他雖外表剛正肅直,其實屬于有些偏激的性格,自然不願聽這種模棱兩可的話。但方長庚也不想一下子變成和沈赫站同一陣營而與主流對立的人,他怕沈赫對他産生任何希望。
不過沈赫也沒有在這件事上糾結,又問了方長庚有關訴訟制度的問題,諸如不可越級而訟之類的最基礎的規定,最後考察了方長庚的字,随後便說:“過兩日我領你去刑房,至于去多久,做些什麽,你聽書吏的就好。”
方長庚點頭應是,離開教谕房時還有些迷糊,不知怎麽就謀了這麽一個差事。不過想想接下來還有一整年的時間,找點事做緩解一下壓力也好,要是影響了學業,沈赫也一定會幫他的。
過了兩天,沈赫就帶他去了縣衙,見到了刑房的洪書吏。
這兩天沈赫一直待在縣學,而方長庚也終于清楚了沈赫的情況。
也就是在方長庚出生那年,中央緊缺通律法的官員,因此在全國範圍內召集學子入國子監律科,通過考核者便能入大理寺或刑部,這對很多學子都是一種誘惑。
沈赫便是因此選拔上去的,至于為何會回縣學當一名教谕,沈赫卻閉口不談。
時隔十一年,律科早已現頹勢,因律科出身之人的官路狹窄,多數到了五品就止步不前,與進士科完全不能比。
學子們紛紛投入進士科的懷抱,寧願不中也不會選律科,以致現狀越發凄慘。
方長庚也曾想過自己是否要走律科這條路,只是如今自己連秀才都還沒考上,會試更是遙遙在望,心想還是待過兩年再說吧。
刑房的洪書吏年紀與沈赫差不多,但面相以及說話的語氣卻圓滑了許多,估計是為吏者的通病。他見了方長庚以後也不覺得奇怪,應當是沈赫早就與他把話講清楚了。
因平民上訴必須由縣衙書吏撰寫訟狀,也因此讓方長庚出現在了刑房。讓方長庚感到驚訝的是,一個六七萬人口的萬興縣,竟每日都有訴訟,雖然大多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仍然要處理,原來古今都一樣,基層永遠是最苦最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