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裁縫鋪
05
沈木星記憶中的裁縫鋪,和小裁縫的眼睛一樣複雜。
去小店幫二嬷買散裝醬油的沈木星,只是從這裏路過,就被深深地吸引了。
店鋪沒個牌匾,沒個字號,只在門口座着一個桶大的燈箱,燈箱上寫着“裁縫鋪”了事。
那時大部分店面都換上了伸縮防盜門,打烊時上個鎖,兩邊伸縮門一拉,安穩又省心。可是租給裁縫鋪的這家房東,許是打着讓租戶出錢換門的算盤,卻沒想到裁縫一家鋪子裏營生、鋪子裏睡覺,有沒有防盜門都不打緊。再說就算賊進了裁縫鋪,準被地上的線頭破布絆得罵娘。
于是人們總能看見小裁縫一個人在黃昏裏上門板,十來條三米高、四十厘米寬的門板要按照各自的位置順序擺放好,确實得花上些力氣和耐性。
街坊只知道小裁縫不愛吭聲,卻不知道他每天早早關板打烊後,在縫紉機前是怎樣一個八面玲珑的社交家。手搖、腳踏、丈量、壓線……累的時候就在滿地線頭裏抱膝而坐,看怎麽也關不嚴的門板縫裏透進來的光。
沈木星路過裁縫鋪的時候,探頭朝裏面張望。這間狹長的鋪子很深,黑漆麻烏。門口擺了兩張木案板,案板上擺着軟尺、剪刀、彩色畫粉、雜志圖樣、花花綠綠的碎布頭……
鋪子右面的牆上打了整面格子櫃,整整齊齊的碼放着五顏六色的布料。牆下包着油漆牆圍子,防髒防潮,說不上是藍色還是綠色,總之被上一戶賣炸貨的給熏得挂了一層膩。鋪子裏滿眼的老物件:雞毛撣子、竹編筐、長條板凳、挑衣竿,父子倆會過日子,什麽都舍不得扔。
破廟裏坐金佛,這鋪子裏頭也有寶貝。缥缈的香雲紗,意大利進口的西服面料,大老板來了也要愛不釋手地摸上兩下。
縫紉機和鎖邊機的聲音咭咭咄咄,從來沒見停過,高處挂着罩着透明衣罩的成衣,越挂越多,越挂越密,全因為下面埋頭苦幹的少年太勤勤,路過的同一個人上班下班一個月,也看不見他擡臉,偶然有女工去他那縫褲腳,回皮革廠就傳開了說:鎮東有個小裁縫,長得“甘锲(漂亮)”,是個“薩古(帥哥)”。
流言從一個廠,傳到另一個廠,總有一些小妹裝着有事似的在裁縫鋪門口晃來晃去。
不怪人惦記,他的的确确生得挺拔厮稱,俊秀白淨,跟人交談起來總是簡言簡語,客套話是沒有的,倒顯得他手藝硬實,可靠。
小裁的衣服總是熨帖合身,頸上常挂一條棕色皮繩,皮繩上拴着兩枚金戒指做墜,那戒指上纏繞着紅線,紅線都包了漿,想來是被人戴過許多年的舊東西。
此時正是黃昏,夕陽把沈木星的影子拽進了鋪子裏,剛好蒙在他的縫紉機上。
小裁縫擡起頭,視線在她的臉上停留兩秒,繼而落在她的裙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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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木星根本沒有想到會引起他的注意,猝不及防就撞進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
值得慶幸的是,今天她穿的是表姑從意大利帶回來的白色碎花連衣裙,裙子外層籠罩着一層紗,是高級貨色,這鎮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件。
小裁縫似乎真的被她的裙子吸引了,以至于停下了手上的活計,毫不避諱地打量。
因為洪水的時候,他家朝她家借過塑料布,所以也算是好鄰居了,沈木星一邊享受着他的欣賞,一邊親切而禮貌地招呼道:
“你家新開的嗎?”
他的手搭在縫紉機的布料上,眼裏有陌生和冷淡:“嗯。”
沈木星站在門口沒有動,大方地朝屋子裏望了望。
小裁縫還是在瞅她的裙子。
“你的裙子不合體,需要改嗎?”
“是有點大,改的話要多少錢?”
他想了想,說:“三十塊。”
“那我得問我媽要。”
“外料是喬其紗嗎?”他問。
沈木星哪裏懂這個紗還是那個紗。
“我不曉得哎……”
“你一會兒把裙子送來,我給你改改。”他又埋頭,把那臺縫紉機折騰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得問問我媽。”
“不要錢。”他頭也不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