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最佳辯手
“下面,有請反方四辯作總結陳詞,時間三分三十秒。”
蘇迢迢總算能結束剛才長達八分鐘的折磨,起身發言:
“感謝主席。今天我們讨論的核心是感同身受,我方今天一直強調判斷感同身受的第一步是看當下男性對女性的現狀有沒有正确認知有沒有正确解讀,但不幸的是,我方給出的結論是,男性不論是在就業平等、職場性騷擾亦或是女性生育等問題上的認知都存在極大誤區。
……
其次,在我方舉證了諸多獨屬于女性的職場焦慮時,不論是父權制與資本主義的雙重壓迫亦或是生産與再生産的雙重剝削,對方辯友卻一直企圖忽略甚至模糊我方在這點上的陳述,并試圖把所有職場焦慮都歸到一個很大的因上,将男女承受的焦慮等同看待,并強行得出男性可以感同身受的結論。
我方認為,這實際上就是一種無法感同身受的表現。感同身受最重要的前提應當是傾聽和正确的認識,您方在辯論中卻一直重複着當下社會上也在不斷上演的那份對女性特有的生存體驗的冷漠與忽視,這也恰恰證明了我方所說的,男性對女性的職場焦慮不能感同身受。
……
此外,您方一直在說趨勢向好,我方也指出了趨勢沒有對方辯友想得那麽樂觀。當下距離我們理想中的性別平等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在這樣的局面中就武斷地認為男性已經可以對女性感同身受,是近視的,甚至有可能演變成一種二次傷害。
……
最後,我方所站的立場并非想一杆子打死男性,也并非想讓那些試圖對女性表達出善意的男性望而卻步。我方真正的想要呼籲的是,讓男性承認對女性的處境無法感同身受,才是促使男性放下固有的身份偏見去傾聽女性呼聲的第一步。
反之,一味武斷地肯定感同身受的存在,用感同身受文飾現實中□□裸的性別溝壑,用感同身受為借口理直氣壯地表現出冷漠與拒絕,才會真正将兩性、将所有個體與個體之間的距離推得越來越遠。
感謝。”
……
“感謝雙方四辯,本場比賽的比賽環節到此結束,下面有請評審對本場比賽的環節和印象兩部分做出評判,請各位辯手稍事休息。”
剛才還打得火熱的場面到了這會兒一下子冷了下來,氣氛中甚至彌漫着一絲尴尬,臺上的八位辯手只能呆呆地在位置上看底下評委開始交頭接耳,陷入放空狀态。
也就是直到這會兒,蘇迢迢才總算在今天頭一次認真打量起臺下的某人來,誰叫他确實矚目,在百無聊賴的等待當中,人的目光會下意識追随那些被稱之為美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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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側身和人交談的姿态,他分明的下颌線和認真的神色,他因為握筆而微微屈起的指節,他被黑衣襯得白皙清瘦的小臂,每個細節都恰到好處,溫文爾雅,翩翩公子。
時間在這種愉悅的放空中過得很快,蘇迢迢就這樣直勾勾地欣賞了整整三分鐘的男色,直到他和另外兩個評委輕輕點頭達成共識,主動起身。
“下面進入評委述票環節,有請法學院辯論隊隊長——陸禮。”
那道修長的身影随後在觀衆的掌聲中上臺,陸禮接過主席手中的話筒,在舞臺中央站定,垂眼過了一遍他在稿紙上寫下的幾點提要。
之後才擡起視線掃過觀衆席,語氣溫和地開口:“先不公布結果吧,我先簡單談一談在幾個評審眼中今天這場比賽的情形是什麽樣的。”
蘇迢迢聞言,擡手托住下巴,想着他今天在臺下見識過她的水平了,現在也該輪到她來聽聽他的水平。
“今天正方主要打出了兩個點,一是論證當下我們社會上的男女平權趨勢有所好轉,二是試圖找到男女在職場中受到的壓迫的共性,想最終依靠這兩點證成男性是可以對女性感同身受的。
“但正方今天尋找共同根源的時候,所關注的大多數時候是職場上的焦慮,卻很大程度上忽略了這個辯題提出時、我們評委所期待的在性別議題上應該進行的讨論,即因為性別而産生的不平等與壓迫。
“尤其正方在立論稿中就一直在強調的父權制社會和資本主義的結構性壓迫,對這個詞的概念卻似乎不大理解,就導致反方四辯在質詢到這一點的時候,正方先是作了回避,随後才提出像彩禮一類對應到父權制給男性施加的壓迫上。這個思路在當時是沒錯的,可惜正方在後續的比賽中又忽略了這一點,也沒有做更深一層的挖掘。”
“然而事實上,在父權制社會當中,男性當然也受到壓迫,結構将其局限性強加于統治關系的兩端,也因此強加給統治者本人。我傾向于将這種男性受到的壓迫描述為‘壓迫他者的代價’:在以男性中心主義為基礎的父權制社會當中,男性的全部價值幾乎僅僅與權利相關,換句話說,一個男性一但失去權利,就失去了全部價值。他為獲取這種權利所擔負起的重壓,也是結構性壓迫的一環。
“而正方需要去思考的就是,如何在這樣的前提下,探索兩性在性別這一層面上達成感同身受的可能。
“我們再反觀反方,在這一點明顯下了很多工夫,不論是她們所提到的《父權制與資本主義》,還是後面在自由辯所提出來的‘父權制下的壓迫與被壓迫者’‘歧視的代價’等等觀點,我個人認為這樣的論述是較為詳盡的,也确實打動了我。”
他的點評裏好幾次提到反方四辯,基本還都是誇的,聽得蘇迢迢幾度挑眉,一邊還得抿緊唇角,免得自己看起來過于得意,在賽場上顯得不莊重。
只是除此之外,她還很明顯地感覺到他們的書單有所重合,在報告廳的上百人之中,或許只有她聽出來了他談到的是哪一本書,以至于她的想法可以透過他的嗓音和字句,無需再一次的解釋和領會,就能與他的産生共鳴,這種感覺很微妙。
但更微妙的是,光是想到他也讀過社會學和女性學方面的著作,并且讀得相當透徹,就不可避免地讓她對他的好感度蹭蹭上漲。
那頭陸禮在簡述了比賽的幾大交鋒後,又提到他們在自由辯的表現:
“……我聽到你們雙方在自由辯裏面都列舉到了很多的數據,你來我往,很熱鬧,也看得出來賽前準備得很充分。但雙方也都陷入了新手常常存在的一個誤區:事實上,在對方抛來一個數據時,你們是可以去質疑和拆解的,比如反問她們數據的來源,統計的樣本特點等等。
“好比反方在打認知這一層的時候,提出來的很多數據都不是百分之百,比如五成男性希望女性可以在家安心帶孩子,那麽正方就可以去問反方剩下的那五成男性到底都說了什麽,沒準他們的認知是正确的呢?
“而反方在數據實例這一塊上出色的點在于,她們會有意識地把正方提出的一些有關男女平等觀念向好的例子納入了她們的闡釋當中,比如男性覺得講黃段子不算性騷擾,所以正方所提出的職場平等觀念的數據無法推翻她們的舉證,甚至進一步證成了認知錯誤等等……也就是這一點,使得我把其中一環的過程票投給了反方。”
陸禮說到這兒,稍稍換了個站姿,轉頭看了眼身後的比賽雙方:
“所以最後,我們三位評審都把今天的印象票投給了反方,在環節票的票面上,正反雙方的票數是1:2,至于決勝票,三位評審也都投給了反方。因此最終的比分為1:8,讓我們恭喜反方獲得本場比賽的勝利。”
臺下響起掌聲,有不少三班的學生今天也到了場,在底下三三兩兩地喊着“班長牛逼”“學委牛逼”之類的吆喝,讓反方席上的幾位羞恥得暗暗腳趾摳地。
不過今天畢竟是新生辯,這樣懸殊的比分出來後,對新生的打擊還是有些大。陸禮作為辯隊隊長,又帶了幾分安慰地開口:
“當然,站在臺上的八位辯手都還是高中剛畢業的新生,沒有系統性地學習辯論理論和技巧,在知識層面有所欠缺也非常正常,今天能打成這樣已經讓我們感到非常驚喜,也希望你們經過今天這一戰能夠有所收獲,繼續帶着對辯論的熱愛走下去,我很期待你們今後的表現。”
蘇迢迢聽到這句“期待你的表現”,總覺得有點耳熟,随後輕一撇嘴,意識到這大概是這位辯隊隊長慣用的話術,不光是對她,對誰都期待得很。
“至于今天的最後一個環節,對本場比賽最佳辯手的裁定——”舞臺中央的人說到這兒,刻意停頓了一下,微微揚起唇角。
雖然結果應該沒什麽懸念,但蘇迢迢在聽到“最佳辯手”這個久違的頭銜時,心跳還是不受控地微微加速,一面擡起眼睫,緊盯着不遠處那人的背影。
他落在話筒裏的嗓音清雅低沉,帶了幾分笑意:“三位評審都一致把票投給了反方四辯、蘇迢迢同學,不論是今天的質詢、自由辯還是結辯環節,她的發揮都非常亮眼,做到了思路清晰,環環相扣,讓我們恭喜她。”
這個“最佳辯手”實至名歸,等他的話音落畢,臺下便爆發出掌聲,陸禮也禮貌性地擡手拊掌,一面轉過身來,幽深的眸子春水一般,笑眼盈盈地看向她。
蘇迢迢沒料到他會突然轉身,耳邊那句正式又好聽的“蘇迢迢同學”餘音未散,一下子就撞進他粲然的眸光中,一瞬間心空了一拍,有種被擊中的感覺。
她在今天以前,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在辯論賽場上愣神整整三秒,直到三秒後才猛地反應過來,飛快點了點頭,在觀衆的掌聲中用口型說了句謝謝,差點咬到舌頭。
陸禮見狀,也同樣回給她一個颔首,随後把話筒交還給主席,由主席宣布今晚的比賽到此結束。
報告廳的門被打開,觀衆開始散場。蘇迢迢聽到動靜,也跟着身邊的人一塊兒收拾了桌上雜亂的草稿紙和筆,最後被完全按捺不住激動之情的副班扯下舞臺。
身邊逐漸響起七嘴八舌的讨論聲,人流推着人流往外湧。蘇迢迢跟在她的隊友身後,後知後覺地擡手揉了一下耳朵,才發現耳根在剛才短短的幾秒內燒得滾燙,溫度火辣辣地往兩頰蔓延。
太誇張了……她竟然因為他沖自己笑了一下就面紅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