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極盛
到除夕前日,分散各地的弟子們都歸了汀中,車載着行李特産,三兩個駐足談天說笑,是一派如雲的熱鬧。
長老們出了禁閣與大家耍在一處,挂燈籠的挂燈籠,寫楹聯的寫楹聯,更有甚者,不顧一把老骨頭,甩着長白胡須,追着子弟們打雪仗。
膳房早就忙碌起來,準備明日的年飯。昭昭拿着掃把趕人:“大師兄快滾!這豬肘子鹵牛肉都要叫你吃淨了!”
凝風從案板下面鑽出來,滿嘴油花,舉起雙臂告饒:“冤枉啊,我嘗嘗鹹淡罷了!”
膳房一師傅最善鹵制,每次出品肥瘦相宜、香氣四溢,是年夜飯飯桌上最搶手的。
在一衆弟子中,阿刃刀工最好,因此承攬下了切熟食的活計。
豈料他剛上崗,就被只耗子盯上了,如此一個死皮賴臉,一個假公濟私,鹵菜還沒等上桌就去了大半盤子。
“嘗鹹淡?嘗你娘個頭!”昭昭叉着腰道。幾個女弟子嬉笑着,當場制了個牌坊,上書八個大字:
膳房重地,凝風止步。
還沒吃飽喝足的凝風回首做了個鬼臉:“兇巴巴的,當心嫁不出!”
但這事真不用他擔心。他前腳剛出膳房,後腳就在牆角處聽見幾個人念道:“青雲山一面,經久難忘……每每思至,輾轉反側。後于靈城遙望佼人于馬上,心中怯懦,惶惶不敢前……如今思來,深以為憾……”
幾人正聚頭看着,只聽「咣當」一聲,門板被踹得飛出去好遠,直撲到一人身上,來人大呼:“好個沒臉!竟偷讀人信件!”
為首者下拜,“大,大師兄!不是小的們有意,只是我們在街上撿到了一封折成紙鶴的信,想還回去但不知是誰的,這才打開……”
凝風一手奪過來,寫信人極善書法,字跡清秀飄逸。全文未提名姓,只文末處留下個翠色的點兒。他思忱幾下,心中了然,随即眉眼一展。
歲年之交,倦鳥歸巢,上下和樂,待到春日,說不定還有十裏紅妝,洞房花燭。
“我知是誰的,我給她去。你們都把嘴巴給我閉嚴實了,若是讓我聽見什麽風言風語,我就算是正月裏頭在先人牌位前頭,也能下手揍你們去!”他朗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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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早懂他的大爺脾性,連連稱「是」。
凝風出了這間院子,又往膳房挨了昭昭一頓打,借機把信塞回了她荷包。
又聽老三炫耀了半天他辛苦修煉得已至初階的「金舌頭」,忽覺一束目光盯他在身後。
他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那人即便紮着沾了油水的圍兜,也是青松挺拔,俊美銳利,他在臺階上一個借力,頃刻便至樹下:“你來了?”
阿刃似笑非笑:“尋個無人的地方,我有好東西給你。”
兩人向後山瀑布處去,凝風跟在阿刃身後半步,隐隐聞見一股肉香。
到了地方,阿刃從懷裏拿出個紮紮實實的荷葉包,打開,裏面是一塊鹵牛肉,足有一斤多。
“這……你偷的?”凝風驚道。
阿刃伸手在他鼻梁上刮了下,“想哪去了?你吃得太多了,師傅沒法子又炖了一鍋,我自割腿肉買了一塊兒……沒見過你這麽不給面子的。”
凝風「嘿嘿」笑了兩聲,拿起來便啃:“知道你孝順。”
除夕一日,汀裏規矩嚴整。早起先沐浴,由掌門攜諸弟子至先者祠,唱祝詞,三跪九叩。
後全門上下齊聚一堂,舉行禮、樂、射、禦、書、數六種比試,以君子六藝致意先賢。
晚間随意些,全門四百口會一同包餃子,肉菜餡的、魚肉餡的、乃至奶酪、辣椒餡兒的,做什麽的都有,下在一口鍋裏,吃到什麽全憑運氣。飯後守歲、占蔔。
凝風自大盤裏撈出一個餃子,筷子向皮上戳了下,轉頭道:“阿刃,你來吃這個。”
阿刃自覺地張嘴,這一晚上亂七八糟的餡兒他吃了不少。凡是稀奇古怪、難以下咽的、凝風不幸抽中自個兒又不喜歡的,全進了他的肚子。
他沒脾氣地一口咬了下去,突然牙齒一酸,被什麽硌了下。
他吐出來一看,“棗?”
衆人包餃子的時候,塞了饴糖、棗子、銅錢裏面,吃到每種有不同含義。
吃到糖的,新年甜蜜美滿,吃到銅錢的財源滾滾,至于棗子嘛,成親的婦人們喜不自勝,未出閣的女兒家羞怯,不能叫人發現,要偷偷吞了。
“喲,小師弟,這是早生貴子!”老三吆喝起來。
大夥兒笑成一團,阿刃臉紅,不客氣地向凝風腰上一掐,氣氛愈發熱絡。
用過飯後,有主祭主禮的弟子引凝風往後院沐浴。桶裏泡着海鹽、燕麥、荷花與幾個青梅果子,取「海晏河清」的意頭,沐浴的時間也是提前算過的。而後擦洗身體,左右侍者奉上焚薰過蘭麝的錦袍玉帶。
往日,最後的蔔卦儀式,都是掌門親為,但今年卻點了座下的首徒,這其實是有傳任的意思。
整裝之後,又加玉冠,額發間垂下五色明珠,襯得他面容清貴,顧盼生輝。
他第一次主祭,卻不拘束。依着慣例,率衆拜向後山開山祖師墓址,擡頭一瞬,覺得有人正灼灼地望着他。
他向後取蓍草等物的時候,看到了一雙黑亮的眼睛。凝風突然感到無比熟悉,乃至于手心顫抖發涼。
就好像……曾經見過一樣。
不等他多想,左側一人已經念起了蔔辭。所問所蔔不過來年門派運勢、吉兇。凝風輕輕注視着沙盤。
他神色一緊,這卦象,分明是大兇!
但下一瞬,蓍草、龜甲一齊發生了變化,又成了吉兆。
難道是眼花了?
凝風思索了下,向後宣布:“中吉。”
“中吉便很好,能平平安安,順順遂遂地就行!”
“只要大家在一塊兒,便滿足了,不求什麽大富大貴!”
“大師兄快別臭美了,換衣服來吃果子吧!”
午夜時分,新年伊始,鎮上的富戶放了漫天的煙花。小島與燃放處隔着湖水,焰火的光彩映在水面上,煞是好看。
弟子們團團圍坐,吃着果子,看着煙花,嬉笑打鬧,有人酒氣沖頭,甚至抱着須發皆白,孫子已經娶妻生子的長老,說些「只願君心似我心」的胡話。
更有好事者,不知死活地起哄:“您就答應他吧!”
白胡子長老還沒說話,他孫子已然撸着袖管起來了,笑罵道:“去你娘的,昨日剛把你揍成了孫子,今日你就想當我奶奶了!”
後來守過了歲,尚清醒者七手八腳地将爛醉者扶回了房,歡聲笑語,都隐在了夜色裏。
凝風走的時候,兩只腳都打顫。阿刃看不過眼,一下子把他打橫抱起來。
懷裏人喝得臉熱,如畫的眉眼上浮着一層可心的桃紅,阿刃看着他,手上緊緊了,一徑兒往房裏走。
走到遠離,懷中人睜開了眼,向空中伸出手。
“怎麽了,師兄?”阿刃問。
一點晶瑩的絨兒落在了他手上,随即消失無物,只留下一點兒濡濕的痕,他喃喃道:“下雪了。”
阿刃取來軟椅、手爐、被子,把他熱乎乎地包住,面對滿庭的飛雪。
泥爐上燒滾了解酒湯,阿刃端了碗送到他嘴邊:“喝點吧,你非坐這兒,身上涼。”
凝風就着他的手喝了,突然側身,往他頸窩裏靠了靠,喃喃道:“就像做夢一樣。”
阿刃那句「什麽」還沒問出口,手心裏滑進去一個東西,低頭看過去,是個紅面兒金繡的荷包,裏面裝着銅錢幾枚。
“壓勝錢。”凝風道。
阿刃接過,将他脖頸兒處的被子細細掩好,笑道:“真是的,我沒有千歲,也有九百歲了。”
凝風擡起眼,眸子因水光顯得愈發深邃:“傻孩子,你是我師弟,疼你是應該的。你想要什麽,師兄是沒有不願意的。”
阿刃将手搭在他身上,被隔着被子握住,他輕輕問:“真的嗎?”
“當然了,有什麽想要的,趁現在快說。”凝風道。
阿刃黑亮的眸子認真地盯了他會兒,長舒口氣:“我只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觀閱!
大概下一章開始小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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