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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1)

颛顼睜開眼睛時,看到窗外煙霞萦繞,繁花似錦。他恍恍惚惚,只覺景致似熟悉似陌生,一時想不起自己在哪裏。直到聽到玄鳥清鳴,才想起這不就是承恩宮嗎?原來自己在武神山。

不知不覺,已是看了二百多年的景致,可很多次,他依舊會以為自己還在朝雲峰,以為睜開眼睛,看到的應該是火紅的鳳凰花,聽見的是鸾鳥鳴唱。

颛顼輕嘆了口氣,他竟然已經漂泊異鄉二百多年,歸鄉的路還很漫長,不止何時才能再見到朝雲峰上的鳳凰花,更不知道呢個和他一樣喜歡鳳凰花的女孩究竟流落何處,小夭,她應該已經長大了吧!

也許因為心底深處太想回到軒轅山,也太想找到小夭,他昨晚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面,他找到了小夭,小夭陪着他離開了武神山,回到他心心念念的軒轅山,可是他卻舍棄了軒轅山,選擇了神農山,小夭幫着他一步步登上了帝位,他還統一了整個大荒,但是,他好像弄丢了小夭?

真是一個噩夢?難怪他覺得十分疲憊,根本不想起來。

潇潇進來,恭敬地行禮:“陛下,王後在外面守了三日三夜,剛被侍女勸去休息了。”

颛顼驚得猛的坐起:“你叫我什麽?”

“陛下”

颛顼扶着額頭,眉頭緊蹙:“我是陛下?我什麽時候是陛下了?王後是?”

“原高辛國的王姬高辛念。”

就如堤壩崩潰,紛亂的記憶想失控的江水一般全湧入了腦海——

瑤池上,小夭一身綠衣,對他怯怯而笑;武神山上,小夭一襲華美的玄鳥桃花長袍,對他微微而笑;朝雲殿內,小夭坐在秋千架上,含笑看着他;倕梁府邸前,小夭用身體擋在他身前,保護他;紫金宮內,小夭握着他的手說,不管你做什麽,我只要你活着;澤州城內,小夭彎弓搭箭,兩人心意相通,相視而笑;小月頂上,小夭雙眸冰冷,射出利箭;鳳凰林內,小夭伏在他懷裏,漸漸沒有了氣息?

颛顼分不清究竟是頭疼還是心疼,只是覺得疼痛難忍,慘叫一聲,抱着頭,軟到在了榻上。

潇潇忙扶住了颛顼,大叫:“鄞!”

鄞進來,查看了一下颛顼的身體,搖搖頭,對着潇潇筆畫手勢,潇潇一句句讀出,方便颛顼聽到:“陛下的身體沒有事,只是解毒後的後遺症,記憶會有點混亂,等陛下将一切都理順時,頭疼自然就會消失。”

颛顼強撐着坐起。急促地說:“小夭?小夭?”

鄞要打手勢,被潇潇狠狠盯了一眼,鄞收回了手,潇潇說:“小姐沒死。”

颛顼伏下身子,雙手掩住了臉,身體簌簌輕顫,喉嚨裏發出嗚嗚咽咽的莫名聲音,似哭又似笑,鄞和潇潇第一次見到颛顼如此失态,跪在榻邊,低垂着頭,一動不敢動。

半晌後,颛顼擡起頭,呻吟沙啞地問:“為什麽我還活着?”

鄞用手語回答:毒藥分量不夠,以小夭精湛的毒術,不可能因為疏忽犯錯,應該是小夭本就沒有打算要陛下的命,她配制的毒藥雖然陰毒,卻曾給我講過解毒的辦法,陛下中毒的藥量,只要在六個時辰內找到陛下,就能先用藥保住陛下的性命,在二十四個時辰內用歸墟水眼中的活水清洗五髒六腑,就能完全解去毒。

颛顼喃喃道:“小夭,你終究是狠不下心殺我?”他分不清自己是悲是喜,突然反應過來,急問道:“小夭給我的毒藥分量不夠,那她呢?”他每吃一朵鳳凰花,小夭也陪他吃了一朵,可小夭從剛進鳳凰林時,就開始吃鳳凰花了。

鄞回答:小夭給自己下的毒藥,是必死的分量。

颛顼猛地站了起來,鄞快速地打了個手勢,颛顼卻無法理解:“什麽叫沒有死,卻也沒有活?”

颛顼對潇潇說:“小夭在哪裏?我要見她。”

“陛下?”

“我說,我要見她。”

“是!”

歸墟海上的水晶洞內,漂浮着一枚白色的海貝,海貝上遍布血咒,小夭無聲無息地躺在咒文中央,充沛的水靈靈氣彙聚在她身周,就好似藍色的輕煙在萦繞流動,讓她顯得極不真實。颛顼伸出手,想确定她依舊在,卻怕破壞了陣法,又縮回了手,只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潇潇說:“小姐給自己下的毒分量很重,我們找到陛下時,小姐氣息已絕,可鄞發現小姐仍然有極其微弱的心跳,我們就帶着陛下和小姐一起趕來了歸墟,鄞知道如何救陛下,卻不知道該如何保住小姐的命,後來是王後拿來了這枚遍布血咒的海貝,她說把小姐放在裏面,也許有用,鄞觀察了幾天,發現這枚海貝的确有用,一直維持着小姐的心跳,鄞想找到用海貝設置陣法的人,可王後說,這枚海貝在武神山的藏寶庫裏很多年了,她是無意中發現的。”

颛顼問鄞:“小夭能想來嗎?”

鄞打手勢:按照小夭給自己下的毒,必死無疑。可不知是她的身體對毒藥有一定的抵抗,還是別有原因,反正從氣息來說,小夭已死,但古怪的是,心卻未死,照這個樣子,小夭很有可能會永遠的沉睡下去,我無法救醒小夭,不過,也許有兩個人能做到。

“誰?”

鄞回答:一位是玉山王母,聽聞她精通陣法,也許能參透海貝上的陣法,救醒小夭;一位是上一次小夭重傷,我判定小夭已死,卻救了小夭的人。

颛顼說:“準備雲辇,我們立即去玉山。”

潇潇和鄞對視一眼,都明白勸誡的話說了也絕對沒用,卻仍然都說道:“陛下剛剛醒來,身體虛弱,實在不宜趕路,不妨休息一天再走。”

颛顼凝視着小夭,面無表情地說:“半個時辰後,出發!”

潇潇躬身行禮:“是!”

晝夜兼程,颛顼一行人趕到了玉山,颛顼命暗衛報上名號,希望能見王母。

不一會兒,一個身着黑色衣袍的男子匆匆而來,長着一雙風流多情的狐貍眼,一開口說話,聲音難以言喻的悅耳動聽,幾乎令所有人的疲憊一掃而空,獙君道:“我和烈陽正商量着去一趟神農山接小夭,沒想到你倒來了,颛顼,哦,該叫陛下了!玉山不問世事,雖然聽聞陛下統一了大荒,可總有幾分不真實,小夭跟你一塊兒來了麽?”

颛顼想笑一笑,但在阿獙面前,實在撐不住面具了,他疲憊的說:“小夭也來了,但……她生病了,我來玉山就是想請王母看看她。”

獙君看向侍衛擡着的白色海貝,神情一肅,說道:“跟我來。”

他邊走邊對颛顼低聲說:“上一次,你和小夭來時,王母就說過,她的壽命不過一兩百年了,這幾年,王母已經很虛弱,記憶時常混亂,又是連自己住在哪裏都會忘記,我和烈陽寸步不離。前幾日,王母清醒時,和我們商量下一任的王母,我們都知道王母只怕就要走了,所以我和烈陽商量着要去接小夭,讓小夭送王母最後一程。”

颛顼神情黯然,生老病死,本事人生常态,可看着自己熟悉的人一個個離去,卻總會有難以難說的荒涼感。

獙君道:“這會兒王母正好清醒着,先讓她看看小夭。”

王母身形枯瘦,精神到還好,聽完颛顼的來意,命烈陽去打開海貝。

白色的海貝緩緩打開,靜靜躺在裏面的小夭,就如同一枚珍藏在貝殼裏的珍珠,王母檢查完小夭的身體,又仔細看了一會兒貝殼上的血咒,竟然是以命續命的陣法,真不知道颛顼從哪裏弄來的這奇珍,王母揮手把海貝合攏,對烈陽吩咐:“把海貝扔到瑤池中去。”

颛顼大驚,擋住了烈陽:“王母!”

王母罕見的笑了笑,溫和地說:“我再糊塗,也不會當着陛下的面殺了陛下的人,何況小夭是我撫養了七十年的孩子!”

颛顼松了口氣,說道:“就是活人沉到瑤池底,時間長了,都受不了,小夭現在很虛弱……”

“我不知道這些年小夭究竟有何奇遇,她的身體……”王母想到颛顼完全不知情,不知是小夭不願意告訴他,還是小夭自己也不知道,不管哪種原因,她都不該多言,王母把話頭打住了,“我也說不清楚,但我肯定小夭的身體并不怕水,小夭氣息已絕,如果不是因為這枚罕見的海貝,她的心也早就死了。把她沉到瑤池中,對她只會有好處。”

颛顼不再擋着烈陽,卻自己搬起了海貝,向着瑤池走去,王母盯着颛顼,看他緊張痛楚的樣子,心內微動。

颛顼按照王母的指點,把海貝沉入了瑤池。

王母半開玩笑半試探的說:“烈陽那裏有一枚魚丹,陛下實在不放心,可以下去看一看。”

“好!”颛顼竟然一口同意,接過魚丹,就跳進瑤池,潛入了水底。

岸上的衆人面面相觑。

大半個時辰後,颛顼才浮出水面,躍到王母身前,懇切的說:“請王母救醒小夭。”

王母說:“我沒有辦法喚醒她,我只能判斷出,小夭目前這個樣子不會死。也許睡個二三十年自然就醒了。也許二三百年,也許更久。”

獙君和烈陽本來很擔心小夭,可聽到小夭遲早會醒,兩人都放下心來,他們住在玉山,年年歲歲都一樣,是不是還要閉關修煉幾十年,感覺一二百年不過是眨眼,可對颛顼而言,卻完全不一樣,一二百年是無數世事紛擾,無數悲歡離合,甚至是一生。颛顼剛清醒就連夜奔波,此時聽到小夭有可能幾百年都醒不來,竟然身子晃了晃,有些站不穩,潇潇忙扶住她。

王母突然一言不發的離開了,烈陽化成白色的琅鳥,跟了上去。

獙君對颛顼說:“王母又開始犯糊塗了,我先帶你們去休息,不過,玉山古訓,不留男子,最多只能住三夜,三日後,陛下必須離開。”

潇潇不滿地問:“那你和烈陽呢?”

獙君眨了眨眼睛,狐貍眼內盡是促狹:“我們不是男人,我是狐,烈陽是鳥。”

潇潇的臉不禁泛紅,匆匆移開了視線。

颛顼對獙君說:“你給我的随從安排個地方住,我在瑤池邊休息就好了。”

獙君愣了一愣,說道:“玉山四季溫暖如春,睡在室外完全可以,距小夭不遠處就有一個亭子,放一張桃木榻,鋪上被褥,再垂個紗帳,盡可休息。”

深夜,颛顼吃吃未睡,一直坐在亭內,凝視着瑤池,突然,他含着魚丹,躍入了瑤池,去水底看小夭。

扇形的白色海貝張開,邊角翻卷,猶如一朵朵海浪,在明珠的映照下,小夭就好像躺在白色的海浪上休憩,她的面容沉靜安詳,唇角微微上翹,似乎做着一個美夢。

颛顼凝視着她,難以做決定,他可以去找相柳,很有可能相柳能喚醒小夭,他也不是答應不起相柳的條件,大不了就是讓共工的軍隊多存活幾十年,但他想喚醒小夭,真的是為了小夭好嗎?

一路行來,身邊一直有小夭的陪伴,不管發生什麽,她都堅定的守在他身後,他想喚醒她,不過是自私地奢望着她能依舊陪伴在他身邊,可是,如果小夭真的醒來了,會願意陪在他身邊嗎?

他殺了璟!

在死前,他平生第一次忏悔道歉:“我錯了!”不僅因為小夭,還因為他虧欠了璟,小夭親口說:“我原諒你!”但是,她的原諒是建立在兩人生死相隔之上,她無法為璟報仇,所以選擇了死亡,以最決然的方式離開他。

颛顼很清楚,就算小夭醒來了,她也絕不會再留在他身邊,與其讓小夭在痛苦中清醒,不如就讓她安靜的睡吧。

漫長的時光,會将花般的少女變成枯槁的老婦,會将意氣飛揚的少年變作枯骨,會将滄海變成桑田,會将平淡經歷變作刻骨銘心,也會将刻骨銘心變作過往回憶。

颛顼輕輕的吻了小夭一下,在心裏默默說:希望你睡醒後,能将一切淡忘,不管你睡多久,我都會等,一直等到你願意和我重新開始!一百年,一千年,我都會等着!

三日後,颛顼向王母告別,實際上是對烈陽和獙君說:“小夭就暫時麻煩你們照顧了,等我在神農山選好靈氣充裕的湖泊後,就來接小夭。”

回到神農山,颛顼先去叩見黃帝。

自從颛顼登基為帝後,黃帝第一次大發雷霆,他怒問颛顼:“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對整個天下意味着什麽?如果你壓根兒不在乎,為什麽要選擇這條路?當年我不是沒給你選擇的機會,是你自己選擇了這條路!”他想盡一切辦法,防備着小夭去殺颛顼,可沒想到颛顼竟然派暗衛消除了他設置的多有障礙,把自己送到了小夭面前。

颛顼跪在黃帝面前,說:“我很清楚我對天下意味着社麽。”

黃帝幾乎怒吼:“既然清楚,為什麽明知道小夭想殺你,還去見小夭?”

颛顼沉默,滿面哀傷,一瞬後,他說:“自始至終,我一直覺得小夭不會為了璟殺我,在她心中,我比璟更重要!”

黃帝氣極,指着颛顼,手都在抖:“你……你……你竟然在賭!拿自己的命去賭你和璟究竟誰在小夭心中更重要!”

颛顼微微一笑:“事實證明小夭不會殺我。”

黃帝說:“可她也沒有選擇你,她寧可殺了自己,也不願在你身邊。”

颛顼緊抿着嘴,面無表情。

黃帝深吸了幾口氣,克制着怒氣說:“最後一次,你記住,這是最後一次!”

颛顼唇角彎起,一個苦澀無比的笑,他看着黃帝,輕聲說:“世間只得一個小夭,爺爺,你就是想讓我有第二次,也不可能了!”

人族常說“兒女情”,黃帝現在是真正理解了,本來對颛顼滿腔憤怒,可看到颛顼這個樣子,又覺得無限辛酸,他無力的長嘆了口氣:“你起來吧!”

颛顼給黃帝磕了三個頭,起身坐下。

黃帝說:“給白帝寫封信,小夭拜托白帝教左耳一門手藝,讓左耳能養活自己和媳婦,白帝擔心小夭有事,來信問我,如果不是他一旦離開軒轅山就會引起軒轅大波,他肯定已經直接跑來了,你自己去向白帝解釋一切把!”

颛顼說:“我會給師父一個解釋。”

黃帝說:“在赤水海天的幫助下,赤水氏的新族長是選出來了,危機暫時化解,但是你不要忘記赤水海天想要什麽。”

“赤水海天想要共工和相柳的命,為孫子豐隆報仇,我原來的計劃是徐徐剿殺共工的軍隊,以來可以避免和中原氏族起沖突,二來也不想犧牲太多,但豐隆意外死亡,徐徐剿殺的策略只會讓赤水氏和神農氏不滿,覺得我不在乎豐隆的死,回來的路上,我已經決定,我要傾舉國之力,盡快擊潰共工的軍隊,用他們的性命祭奠豐隆。”

黃帝滿意的點了下頭,只要不牽扯到小夭,颛顼行事從不會出差錯。

夕陽西下,落日熔金,暮雲閉合。

玉山之上,千裏桃花,蔚然盛開,與夕陽的流光交相輝映,美不勝收,一只白羽金冠雕穿過漫天煙霞,疾馳而來,白衣白發的相柳立在白雕上,衣袂飄揚,宛若天人。

一襲黑衣的獙君站在桃花林內,靜靜等候,相柳看到他,從雕背上躍下,随着紛紛揚揚飄落的桃花瓣,輕輕落在了獙君面前。

相柳對獙君翩翩行禮,說道:“我來看望王母,義父命我叩謝王母上次贈他的蟠桃酒,義父喝過後,舊疾緩和了很多,”

獙君說:“王母這會神志不清,認不出你,不如你休息一晚,明日早上再見王母。”

相柳顯然清楚王母的病情,并未意外,彬彬有禮的說:“聽憑獙君安排。”

“依舊住原來地方嗎?”

“照舊”

獙君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相柳欠欠身子:“有勞了!”

兩人并肩而行,待到了相柳的住處,獙君并未離去,而是取出珍藏的蟠桃酒,和相柳喝起了酒。

王母和炎帝曾是結拜兄妹,所以對共工有幾分照拂,但玉山獨立于紅塵之外,不問世事,王母雖常命人送些靈藥靈草給共工,卻從不過問共工的其他事。

相柳多次往返玉山,和獙君是君子交,每次相逢,兩人總是幾壇好酒,月下花間對酌,談的是美食佳景,風物地志,興起時,也會撫琴弄簫,唱和一番,卻從不談世間事。

獙君的聲音天生魅惑,迷人心智,連烈陽都不敢聽他的歌,化為人形後,獙君只偶然唱過一次歌,卻弄得玉山大亂,自那以後,獙君就再未唱歌。相柳卻沒有畏懼,聽獙君聲音異常悅耳,主動邀獙君唱歌。

獙君說:“我是獙獙妖,歌聲會迷人心智。”

相柳笑言:“我是九頭妖,想要九顆頭都被迷惑,很難!如果真被你迷惑了,也是難得的經歷,我所作所為,并無休于示人處。”

也許就是因為這份坦蕩不羁,獙君和相柳倒有幾分默契,只不過,一個是出世之人。萬物不萦胸懷,一個是人世之人,萬事纏身不得自由,所以君子交淡如水。

幾斤中天,獙君才醉醺醺的離去。

四下無人時。合目而憩的相柳睜開了眼睛,眼淚一片清明,沒有一絲醉意,他出了屋子,猶如一道風,迅疾的掠向瑤池。

一輪滿月,懸挂在黛色的天空,清輝靜靜灑下,瑤池上水波蕩漾,銀光點點,相柳猶如一條魚兒無聲無息的沒入瑤池,波光乍開,人影已逝,只幾圈漣漪緩緩蕩開。

相柳在水下的速度很快,不過一息,他已經看到了白色的海貝。

海貝外,有烈陽和獙君設置的陣法,相柳未敢輕舉妄動,仔細看了一遍陣法,不得不感嘆,難怪沒有人敢輕視玉山,這陣法短時間內他也破不了,想要接近小夭,只能硬闖,可一旦硬闖,勢必會驚動烈陽和獙君,相柳想了想,在烈陽和獙君的陣法之外,又設置了一個陣法,如此倉促布置的陣法,肯定擋不住烈陽和獙君,但至少能拖延他們一段時間。

待布置停當,相柳進入了保護小夭的陣法中,為了争取時間,只能全力硬闖,等他打開海貝,抱出小夭時,獙君和烈陽也趕到了瑤池,卻被相柳設置的陣法擋在了外面。

獙君懇切地說道:“相柳,請不要傷害他,否則我和烈陽必取你性命。”

相柳顧不上說話,召喚五色魚築起屏障,密密麻麻的五色魚首尾相交,重疊環繞在一起,猶如一個五彩的圓球,将他和小夭包裹在其間。外面轟隆聲不絕于耳,是陣法在承受烈陽和獙君的攻擊,裏面卻是一方安靜的小天地,只有小夭和他。

相柳摟着小夭,盤腿坐在白色的海貝上,咬破舌尖,将心頭精血喂給小夭,情人蠱同命連心,只要一息尚存,精血交融,生機自會延續。

相柳設置的陣法被破,烈陽和獙君闖了進來,烈陽怒氣沖沖,一拳擊下,五色魚鑄成的五彩圓球散開,密密麻麻的五色魚驚慌的逃逸,看上去就好似無數道色彩絢麗的流光在相柳和小夭身邊飛舞,十分詭異美麗。

烈陽知道小夭體質特異,看到相柳和小夭的樣子,以為相柳是在吸取小夭的靈氣練什麽妖功,氣得怒吼一聲,一掌打向相柳的後背。

正是喚醒小夭的緊要關頭,相柳不敢動,只能硬受,幸虧獙君心細,看出不對,出手護了一下。

“你幹什麽?”烈陽對着獙君怒吼,還想再次擊殺相柳。

獙君拉住烈陽,傳音道:“他好像是不是在害小夭,小夭的生機越來越強。”

烈陽是受虞淵和湯谷之力修煉成的琅鳥妖,耳目比靈力高深的神族都靈敏,他仔細感受了一下,果然像獙君說的一樣,小夭的生機越來越強,烈陽嘀咕:“古古怪怪!反正不是個好東西!”卻不敢再亂動,反倒守在水面上,為相柳護法。

約莫過了半盞茶工夫,相柳抱着小夭徐徐浮出水面,對烈陽和獙君說:“謝二位相助。”

烈陽伸出手,冷冷的說:“把小夭還給我們。”

相柳低頭看着小夭,未言未動,任由烈陽吧小夭從他懷裏抱走。

雖然已經感覺到小夭氣息正常,但獙君還是握住小夭的手腕,用靈力檢查了一遍她的身體。果然,一切都已正常,其實,小夭現在就可以醒來,不過相柳似乎想讓她沉睡,特意給她施加了一個法術,封住了她的心神。

獙君對烈陽說:“你送小夭回屋休息,她應該明日就會醒來。”

烈陽剛要走,相柳說:“且慢!”

烈陽斜眼看向相柳:“你和黑帝之間的紛争和小夭無關,如果你敢把主意打到小夭身上,我和阿獙就先去殺了共工,再殺了你!”

相柳知道烈陽的脾性,絲毫沒有動怒,只是看着獙君,平靜的說:“請留下小夭,我有話和你單獨說。”

獙君想了想,把小夭從烈陽懷裏抱了過來,烈陽鼻子裏不屑的冷哼,卻未再多言,化作琅鳥飛走了。

獙君随手折下了一枝桃花,把桃花變作一艘小小的桃花舟,将小夭輕輕地放到桃花舟上。

相柳靜看着獙君的一舉一動,皎潔的月色下,他整個人纖塵不染,如冰雪雕成。

獙君安置好小夭後,才看向相柳,她指了指美麗的白色海貝,溫和的說:“看到這枚海貝,連王母都驚嘆設陣人的心思,我特意問過颛顼的随從,他們說是高辛王宮的珍藏,今夜我才明白這應該出自你手,否則你不可能短短時間內就救醒了小夭,只是——我不明白五神山上的王後為何會幫你隐瞞此事?”

相柳說:“很多年前,阿念曾承諾為我做一件事,我請她用這枚海貝去保住小夭的命,但不能讓黑帝和小夭知道,她是個聰明姑娘,不但遵守了諾言,還知道有些事做了,就該立即忘記!”

獙君嘆道:“白帝不但教出了幾個好徒弟,還撫養了個好女兒。”

相柳說:“我聽小夭說,她曾在玉山學藝七十年,看得出來,你們是真關心她,不只是因為黑帝的拜托。”

獙君坦然的說:“人生悲歡,世間風雲,我和烈陽都已看盡,若說紅塵中還有什麽牽念,唯有小夭。”

“此話何解?”

獙君道:“我出生時,母親就死了。我被蚩尤無意中撿到,送到了玉山,小夭的娘養大了我。烈陽還是一只琅鳥時,被蚩尤捉來送給小夭的娘親,幫他們送信。”

“原來如此。”

獙君眯着狐貍眼,問道:“聽說你在外面的名聲很不好?”

相柳笑了笑說:“比蚩尤還好點。”

獙君沉默的盯了一眼相柳,問道:“小夭和你之間……只是普通朋友?”

相柳唇角一挑,揚眉笑起來,看着桃花舟上的小夭,說道:“小夭心心念念的人是塗山璟。”

獙君松了口氣:“那就好。”

相柳自嘲的說:“沒想到我的名聲,連蚩尤收養的妖怪都會嫌棄。”

獙君搖搖頭,“不,我沒有嫌棄你,相反,我很敬重你!你心如琉璃剔透,連我的歌聲都不能迷惑你,名利權勢更不可能迷惑你。”獙君凝視着相柳,眼神十分複雜,看的好像是相柳,又好像不是相柳,“不是你不好,只是?”獙君長嘆一聲,“即使塗山璟已經死了,我依舊慶幸小夭選擇的是他。”

相柳笑笑。對獙君的話全未在意:“有一事,想請你幫忙。”

獙君道:“只要我能做到,必盡全力。”君子交,淡如水,可君子諾,重千金。

“我要了結一些我和小夭之間的未了之事,待會兒不管發生什麽,請你只是看着。”

獙君一口應道:“好!”

相柳招了下手,小小的狌狌鏡從小夭懷中飛出,落在了相柳手中,他凝視着狌狌鏡,遲遲沒有動作。

獙君只是站在一旁,靜靜等候,沒有絲毫不耐。

相柳笑了笑,對獙君說:“這是狌狌鏡,裏面記憶了一點陳年舊事,也不知道小夭有沒有消除,”他伸手撫過,狌狌鏡被開啓,一圈圈漣漪蕩開,鏡子裏浮現出了相柳的樣子。

在清水鎮的簡陋小屋內,相柳因為受了傷,不能動,小夭逮住機會,終于報了長期被欺壓的仇。她用竈膛裏拿出的黑炭在相柳臉上畫了七只眼睛,加上本來的兩只眼睛,恰好是九只眼睛,嘲諷他是個九頭怪。

當時,小夭應該是一手拿着狌狌鏡,所以只能看到小夭的另一只手,她戳着相柳的臉頰,用十分讨打的聲音說:“看一看,不過別生氣哦,岔了氣可不好。”

相柳睜開了眼睛,眼神比刀刃還鋒利,小夭卻一邊不怕死的在相柳臉上指指戳戳,一邊用着那讨打的聲音說:“一個,兩個,三個?共九個。”

小夭用黑黢黢的手指繼續在相柳的臉上蹂躏,畫出腦袋,九只眼睛變成了九個腦袋,小夭嬉皮笑臉地說:“我還是想象不出九個頭該怎麽長,你什麽時候讓我看看你的本體吧!”

相柳鐵青着臉,用看死人一樣的眼神看着小夭,嘴唇動了動,無聲地說:“我要吃了你。”

九命相柳的狠話在大荒內絕對很有分量,能令聽者喪膽,可惜他此時臉上滿是黑炭,實在殺傷力大減。

……

相柳看到這裏,無聲的笑了起來,他無父無母,從一出生就在為生存掙紮,從沒有過嬉戲玩鬧,成年後,惡名在外,也從沒有人敢和他開玩笑,小夭是第一個敢戲弄他,卻又對他沒有絲毫惡意的人。

相柳凝視着他滿臉黑炭的樣子,發了好一會兒呆,才喚出了第二段記憶——為了替颛顼解蠱。小夭和他達成了交易,他帶小夭遠五神山,給自己種蠱,解完蠱後,他們被五神山的侍衛發現,為了躲避追兵,他帶着小夭潛入了海底。

遼闊的海底,有五彩斑斓的貝殼,有色彩鮮豔的小魚,有芬芬蒼蒼的大草原,有長得像花朵一樣美麗的動物,還有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海草?相柳白衣白發,自如随意的在水裏游着,白色的頭發在身後飄舞,小夭随在他身旁,好奇的東張西望着。

也許因為小夭第一次領略到大海的神秘多姿,也許因為一切太過奇詭美麗,她竟然趁着相柳沒有注意,用狌狌鏡偷偷記憶下了一段畫面,當時,她應該一直跟在相柳的身側,所以畫面裏的他一直都是側臉,直到最後,他扭頭看向她,恰好面朝鏡子。

小夭肯定是害怕被他發現,立即收起了鏡子,相柳的正面将露未露,眼神将睇未睇,一切戛然為止。

……

相柳還清楚的記得,第一次發現狌狌鏡裏的這段畫面是,他的意外和震驚,沒有想到小夭會偷偷記憶他,更沒有想到一向警覺的他竟然會一無所知。可以說,那一刻他心神徹底放松,小夭完全有機會殺了他。

相柳凝視着鏡中的自己,輕輕嘆息了一聲,陪小妖去五神山,好像就在昨日,可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他手捏法決,想要毀掉狌狌鏡裏所有關于他的記憶。獙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滿面驚詫:“這是小夭珍藏的記憶,你不能?”

相柳靜靜的看着獙君,獙君想起之前的承諾,慢慢的松開了手。

相柳催動靈力,鏡子裏的畫面倒退着一點點消息,就如看着時光倒流,一切都好像要回到最初相逢時,可誰都知道,絕不可能!

相柳面無表情的看着鏡子,獙君卻眼中盡是不忍。

知道所有關于他的記憶全部被毀掉,相柳才微微一笑,把鏡子原樣放回了小夭的懷裏,就好像他從未動過。

相柳坐到桃花舟旁,凝視着沉睡的小夭,輕聲說:“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鹣鹣不獨飛,水中鴛鴦會雙死,情人蠱同命連心,的确無法可解!當年我能幫颛顼解蠱,只因為颛顼并非心甘情願種蠱,你根本沒有真正把蠱給他種上,我卻是心甘情願,真正讓你種了蠱!你三番四次要我解蠱,我一直告訴你解不了,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我的确沒有騙你,我是真解不了蠱!”

相柳拿起了小夭的手,以指為刀,在兩人的手掌上橫七豎八的劃出了一行咒語,血肉橫飛,深可見白骨。“我雖然解不了蠱,卻可以殺了他。”相柳唇角含笑,僅僅握住了小夭的手,雙掌合攏,血肉交融,再分不清究竟是誰的血肉,“不過,你可別怪我騙你,是你沒有用!”

相柳開始吟唱蠱咒。

随着吟唱,一點,兩點,三點……無數的藍色的熒光出現,就像有無數流螢在繞着他們兩人飛舞,夜空下,瑤池上,漫天流螢,映入水中,水上的實,水下的影,實影相映,真假混雜,讓人只覺天上水下都是流光,美如幻境。

相柳手中突然出現一把冰雪凝成的鋒利匕首,他把匕首狠狠插入自己的心口,獙君幾乎失聲驚呼,忙強自忍住。

相柳拔出了匕首,鮮血從心口噴湧而出,所有熒光好似嗜血的小蟲,争先恐後的附着到他的心口,一點點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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