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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小夭在轵邑的陋巷開了一個小醫館。已不是第一次開醫館,可這一次不像是在清水鎮,用《神農本草經》上學來的半吊子醫術混口飯吃,也不像是在五神山,用來打發時間,她是真正地用醫之心在行醫救人。

小夭一邊行醫,一邊學習醫術,只不過不再去醫堂學習,醫堂裏教授的只是已經不能滿足她的要求,她讓颛顼命軒轅宮廷內最好的醫師來教導她。

颛顼笑道:我身邊最好的醫師就是鄞了,只是他是個啞巴,交流起來不方便。

小夭說:沒有關系,我可以學手語。

鄞是個醫癡,認為教小夭醫術純屬浪費時間,但不敢違逆颛顼的命令,不情願地來了,可當他真和小夭相處後,卻非常慶幸他來了。

論醫術的紮實全面,小夭肯定不能和自小學醫的鄞比,但小夭浪跡天下,視荒山野嶺為家,浸淫在毒術中幾百年,對藥性的了解,遠遠勝過鄞,各種稀奇古怪的藥草和藥方随口道來,鄞常常得不是他在教導小夭,而是小夭在啓發教導他。

還有兩個月就是年底,新的一年即将來臨。

璟如今雖然孤身一人,可身為族長,大事小事都落到他頭上,辭舊迎新時肯定要在青丘。小夭想着等過完年,璟沒那麽忙時,帶璟回五神山住上幾天。

璟自然是願意,半開玩笑地說:只要你父王不反對,我随傳随到。

小夭從璟的書案上取了一枚玉簡,一邊給父王寫信,一邊笑道:父王……自然一切都随着我的。

璟等小夭寫完信後,說道:最近,有一件在大氏族內流傳,不知道有沒有人告訴你。

“什麽事?”

“當年在梅花谷內設陣想殺你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四個。”

小夭不在意地說“這個我早就知道了,除了被外祖父處決的沐斐,好像還有三個人,馨悅說他們被哥哥秘密處決了,為了這事,樊氏、鄭氏還有哥哥結了怨。”

璟的表情卻很凝重:“談起當年的事,所有人都會疑惑為什麽這四個人會不顧大好前途,冒着被黃帝合俊帝千刀萬剮的危險傷害你。”

小夭的身子一僵,梅花陣中,沐斐字字帶血的話,他努力遺忘了,但并未真的忘記。

璟說:“這四個人只有一個共同的特征——他們都是被蚩尤滅族的遺孤,所以就有了一個謠言一旦出現,只會越傳越快,我想洩露出這個消息的人肯定會把一切指向……”璟停頓住,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表述那句話。

小夭笑了笑:“說我是蚩尤的孽種,對嗎?”

從小時起,這就是她最恐懼的噩夢,害怕被證實,甚至不敢回五神山和父王相認,以為一切已經過去了,可是,沒有想到,噩夢追趕了上來。

“小夭,不要這麽說自己。”

小夭望着窗外,目中盡是茫然,面對任何困難,她都知道該怎麽辦,可現在,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璟說:“當年知道這事的人應該很少,如果樊氏和鄭氏知道的話,想洩密早就洩密了,不可能等到今日,那麽只有豐隆和馨悅……”

小夭說:“不是豐隆,就是馨悅了,我羞辱了赤水氏,她們想毀了我,很正常。”

璟說:“馨悅更有可能。”

小夭心煩意亂,嘆了口氣,道:“算了,不想了。我們阻止不了謠言,我是誰的女兒不是我說了算,是我娘說了算,可我娘又不在了,他們愛說什麽就說什麽吧!”

靜夜在屋外奏道:“公子,珊瑚來接王姬了。”

小夭起身,将寫好的玉簡放入袖中:“我回小月頂了。”

璟陪着小夭,往後門走去。

門口停着一輛普通的雲辇,一身男裝的珊瑚站在一旁等候。

小夭停住了步子,看着牆角的一株藤蘿,遲遲沒有上車。

璟輕聲問:“小夭,你在擔心什麽?”

小夭沒有看璟,低聲說:“萬一,我是說萬一,人人都相信了我是蚩尤的……人人都厭棄我,你……”

璟把小夭拉進懷裏:“別問這種傻問題,在你把我救回去時,你,只是你,誰的女兒都不是,我可是那時就決定了要死纏着你。”

小夭忍不住把頭輕輕的靠在璟的肩頭,璟拍了拍她的背:“別擔憂,一切都會過去。”

“嗯!”小夭沖璟笑了笑,快步上了雲辇。

待雲辇騰空,一只玄鳥飛來,落在珊瑚肩頭,珊瑚問:“王姬,你不是說有信要給陛下嗎?信鳥已來。”

小夭緊緊地捏着袖中的玉簡。

珊瑚看小夭半晌沒有做聲,叫道:“王姬?”

小夭說:“沒有,我還沒寫信。”

珊瑚有些郁悶,卻沒多問,揚起手,放飛了玄鳥。

晚上,颛顼來小月頂時,小夭本想把璟告訴她的事告訴颛顼,轉念一想,璟都已經知道的事,颛顼怎麽可能不知道?既然他一直沒有告訴她,顯然不想她為此煩心,如果颛顼能把這個謠言壓制下去,一切就像沒發生過一樣,她無須知道,如果颛顼不能把這個謠言壓制下去,那麽他現在告訴她,也于事無補。

小夭決定不和颛顼商量此事了,反正她無能為力,由着颛顼和璟去處理吧!

因為從小的經歷,小夭看事歷來很悲觀,習慣從最壞的可能去預期,可這次,也許因為處理此事的人畢竟是颛顼和璟——黑帝陛下和徐山族長,即使向來悲觀的小夭也不禁給了自己希望——謠言會被壓制,一切都會平複。

但是,不到一個月,小夭是蚩尤孽種的謠言就在中原轟轟烈烈地傳開了。

當所有人知道此事後,自然而然就分成了兩派,一派相信,一派不相信。不相信的人斥責謠言是無稽之談,最有利的證據就是軒轅王姬殺了蚩尤。相信的人也羅列着各種證據,曾經見過蚩尤的人回憶着蚩尤的容貌,繪制出了蚩尤的畫像,判定小夭的确更像蚩尤。

漸漸地,所有捕風捉影的事都變成了言之鑿鑿。因為沒有辦法解釋殺了蚩尤的軒轅王姬怎麽會有蚩尤的孩子,竟然有人推測出是兇殘的蚩尤奸污了軒轅王姬。

在髙辛,因為對俊帝的敬仰,人們選擇相信俊帝的判斷,小夭是俊帝的女兒,可心裏對這個不停地給俊帝和髙辛帶來羞辱的王姬很是厭惡,恨不得她當年沒有被找回來。

在軒轅,因為對蚩尤的恨意,人們竟然越來越傾向于相信小夭是蚩尤的孽種。

蚩尤曾帶領神農的軍隊,對軒轅攻城略地,他屠城,殺俘,死在他手下的軒轅人的屍骨如山,幾乎每個軒轅氏族都有子弟死在蚩尤手中,軒轅的老氏族恨他入骨。

中原的氏族也恨蚩尤,他暴虐殘忍,在中原也殺人無數,将很多家族滅族,就是中原六大氏都曾被蚩尤逼得搖尾乞憐,發年的屈辱全變成了對蚩尤的滔天恨意。

軒轅的老氏族和中原的氏族沒有絲毫共同點,可在恨蚩尤這點上,完全一致。可以說,軒轅舉國上下,所有氏族都恨蚩尤,蚩尤死了,恨沒有了發洩的對象,縱然恨,也只能唾罵幾句,可蚩尤的女兒出現了。人們的恨意有了具體的對象,所有平複的傷痛都被喚醒,他們把對蚩尤的恨轉嫁到了小夭身上。

雖然,身居高位的人仍理智地看待這件事,可大部分的普通人都只顧着發洩恨意,他們沒有膽子去刺殺小夭,畢竟不管小夭是誰的女兒,她都是黃帝的外孫女,這一點是鐵打的事實,他們只能把所有的恨意都變成了謾罵。從酒樓到茶肆,到處是謾罵小夭的言論,甚至有張狂的中原氏族子弟聚集到神農山下,高叫:“蚩尤的野種滾出神農山”。

各種各樣的奏章了送到了颛顼面前,含蓄婉轉的、開門見山的,目的都一樣,希望颛顼顧全自己的名望,把高辛大王姬送回高辛。

小夭苦笑,既然是因為認定她不是俊帝的女兒才恨她,那把她送回高辛算什麽呢?難道希望俊帝相信了謠言,殺了她嗎?

舊的一年就要過去,新的一年就要來臨,小夭卻再沒有對璟提起要一起回五神山。

俊帝給小夭寫過四封信,信不長,但拳拳愛意表露無遺,俊帝并未假裝沒有聽到流言,他主動提起流言,寬慰小夭不必憂慮。

小夭把俊帝的信放在枕下,每個晚上枕着它們睡覺,就好似有了一份保護,幫她抵擋那些傷人的話語。

一年的最後一日,璟不得不回青丘,主持族裏的祭祀儀式;颛顼在紫金頂舉行宴會,與百官同樂。

小月頂上就小夭和黃帝,祖孫兩人對着一案豐盛的酒菜,說說笑笑地守候着新的一年來臨。

新舊交替時分,紫金頂上騰起千萬道煙花,照亮了天空。小夭跑到窗前去看煙花,黃帝也下了榻,站在她身後,和小夭一起看着滿天的姹紫嫣紅綻放又謝落,猶如人世間最迷離的夢。

小夭的聲音在震天的炮仗聲中若有若無地傳來:“外爺,我究竟是誰的女兒?”

黃帝的手放在小夭肩膀上,遲遲沒有說話。

小夭微微側首,執拗地等着答案。在漫天煙花映照下,她的面孔時明時昧。

半晌後,黃帝說:“你是軒轅開國君王黃帝和王後嫘祖的我孫女,這一點永不會變,只要我在,軒轅永遠是你的家!”

小夭嘆息:“原來外爺也不知道。”

黃帝攬住了小夭:“不要管別人說什麽,你永遠是你!”

小夭仰起頭,沖着天上的煙花笑:“這樣也好,反正娘已經死了,真相如何,再無人知道,我認定自己是父王的女兒,那就一定是了!”

半夜,小天已經睡下很久,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一會兒後,寝室的門被輕輕推開,颛顼坐在了榻旁。

小天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滿懷心事、難以入眠,裝着沉睡未醒,背對着颛顼。黑暗中,只聞颛顼身上傳來濃郁的酒氣,也不知道他到底被臣子灌了多少酒。

一會兒後,颛顼側身躺下,隔着被子輕輕抱住小夭,低聲說:“別害怕,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他們不明白,我所擁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神農山、澤州、轵邑……都是你的,沒有人能讓你離開”。

小天咬着唇,估計中原的氏族又說了什麽,颛顼的話中有隐隐的怒氣。

醉意上頭,颛顼分不清過去和現在,喃喃說:“別害怕,我已經長大了,絕不會讓人傷害到你,我不會再讓你去玉山……你會一直陪着我!”

“姑姑,我能保護小天,你不要送小天去玉山……”

“姑姑,我和小天說好了一直要在一起……小天,不要離開!姑姑,我害怕……”

颛顼醉睡了過去,小天的淚無聲而落,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究竟是在哭那個過去的少年,還是在哭現在的自己。

新年的第一個月圓之日,小夭主動提出要去轵邑城裏看花燈,璟和颛顼自然都說好。

下午,璟來小月頂接小夭,身着一襲布衫,小天穿上半舊的男裝,戴了頂帽子,颛顼也換了布衣。三人出了神農山後,乘着一輛牛車,夾在趕往城裏看花燈的人群中,晃晃悠悠地慢慢行着。

小夭看看璟,再看看颛顼,不禁笑起來:“你們說我們如今像什麽?”

颛顼和璟對視了一眼,璟笑而未語,颛顼笑道:“有些像在清水鎮上時。”

小夭樂道:“可不是嘛!”

牛車後是扶老攜幼的人群,有錢的坐着牛車,沒錢的自己走着,可不管坐車的、走路的,人人都穿着簇新的衣裳,臉上帶着辛勞一年後滿足的笑容。一個騎在父親肩頭的小男孩叽叽喳喳地和父親說:“阿爹,進了城要買糖果子啊!”父親洪亮地應道:“中!”

小天的笑容中掠過悵然。

牛車進了城,此時天已将黑,颛顼說:“花燈還沒全點亮,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小夭,你想吃什麽?”

坐得久了,身子有些發冷,小天跺跺腳,笑道:“這麽冷的天,當然是烤肉了,再來幾碗烈酒。”

颛顼大笑,對璟說:“上一次說好了你請客吃烤肉,可半道上你跑了,這次得補上。”那一次三人相約去吃烤肉還是在清水鎮,因為防風意映的突然出現,變成了颛顼和小夭的兩人之約。

璟笑了:“你竟然還記得?好!”

商量好了吃什麽,颛顼和璟卻茫然了,一位是陛下,一位是族長,不再是軒和十七,實在不知道街上哪裏有烤肉鋪子,哪家好吃。

小夭笑着搖搖頭:“跟我走吧!”

小夭領着颛顼和璟走街串巷,進了一家烤肉鋪子,小夭道:“在我吃過的烤肉鋪子中,這家算是又幹淨又好吃的,不過,我也好久沒來了,不知道現在味道如何。”

這些大街小巷的食鋪子都是防風邶帶她來的,面對着她最親的兩個人,小夭也沒刻意掩飾,話語中帶出絲絲悵惘。颛顼和璟都是絕頂聰明的人,立即猜到以前小夭和防風邶來過這裏。颛顼拍了拍小夭的肩,示意她別多想了,璟卻是心裏一聲嘆息。

烤肉鋪子被一扇扇山水屏風隔成了一個個小隔間,小夭他們來得早,占據了最裏面的位置,這樣縱使再有客人來,也不會看到裏面的他們。

三人叫了羊肉、牛肉和一壇烈酒,邊吃邊喝起來。炭火燒得發紅,烈酒下了腸肚,颛顼吃得分外香,不禁嘆道:“好多年沒這麽暢快了,日後應該常來外面吃。”

小夭一邊用筷子翻着肉塊,一邊嘀咕:“人心不知足,這世間哪裏能好事全被你占了?”

颛顼愣了一愣,深深盯了小夭一眼,笑道:“誰說的?我還偏就是全都要!”

小夭把烤炙好的肉放到颛顼的碟子裏:“要就要呗,反正你折騰的是潇潇他們,又不是我!”

颛顼在小夭額頭彈了一記:“牙尖嘴利,一點虧不吃!”

小夭瞪颛顼,璟指指自己面前的空碟子,愁眉苦臉地對颛顼說:“她對你只是嘴頭厲害,實際好處一點不落,對別人倒是笑言笑語,好處卻一點不給!”

颛顼笑起來,剛要舉箸夾肉,小夭把颛顼碟子裏的烤肉轉移到璟的碟子裏,璟笑道:“謝了!”

颛顼愣了一愣,無奈地笑起來,對小夭說:“再給我烤一碟。”

小夭忙忙碌碌,一邊撒調料,一邊說:“想吃自己烤!我還得喂自己的尖牙利嘴,否則哪裏來的牙尖嘴利?”

颛顼軟聲央求小夭:“自己烤的沒你烤的香!”

小夭說着不給,可等肉熟了,還是先給颛顼夾了一碟子。

三個身材魁梧的男子走了進來,恰被小二領到了隔壁的位置,颛顼和璟都沒有再說話。只聽到隔壁的三人在點菜,除了牛羊肉,他們還點了幾盤蔬菜和瓜果。這個季節,新鮮的蔬菜和瓜果遠比肉貴,一般人根本吃不起,小夭怕引人注意,剛才只點了一碟腌菜。顯然,這幾人非富即貴。

聽他們的口音帶着明顯的軒轅城腔,小夭低聲問颛顼:“你認識?”

颛顼點了下頭,皺着眉頭在案上寫了兩個字:“将軍。”

小夭對颛顼做鬼臉,誰叫你把他們召來神農山觐見?活該!

等點完菜,隔壁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必然是下了禁制,不想讓別人聽到他們談話。

小夭嘀咕:“肯定在講秘密!”

她湊到璟身旁,低聲對璟說:“不公平,我們怕引起他們的注意,不敢下禁制,他們卻下了禁制。”

小夭瞅了颛顼一眼,笑嘻嘻地說:“如果是在議論哥哥,那可就有意思了。”小夭拽璟的袖子,“我想聽到他們說什麽,你有辦法嗎?”

璟笑了笑:“沒有也得有!”他握着一杯酒,酒水化作白霧,白霧沉在地上,從屏風下涔到隔壁,消失不見。

隔壁的說話聲傳來,倒沒有說什麽要緊事,只是在比較新都轵邑城和舊都軒轅城,聽上去這三人都是明理的人,雖然難舍舊日家園,卻都承認現在的新都更适合做都城。根據他們的稱呼,小夭推斷出,三人中職位最高的是離怨大将軍,另外兩人,一位是他的內弟,一位是他的侄兒。

三人說了會兒都城,又說起了黃帝,一人嘆道:“也不知道能不能見到黃帝陛下。”

另一人說道:“我們肯定不行,但叔叔也許有機會叩見陛下。”

小夭笑看着颛顼,颛顼給她寫道:“離怨,澤州守軍的将軍,曾随爺爺攻打中原……”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才繼續寫道:“冀州大戰中,他在姑姑麾下效力。”

小夭臉上的笑容一滞。

隔壁的三人喝了幾碗酒,一個人說道:“姐夫,你曾跟随王姬大将軍打贏了冀州之戰,想來和王姬大将軍交情很好。”

王姬大将軍是軍中将士對母親的特殊稱呼,小天努力裝作不在意,耳朵卻驟然豎了起來,捕捉着離怨的聲音,可離怨遲遲沒有開口中,半晌後,他才說:“那一戰,很難說是我們打贏了。”一句話,隔着幾百年光陰,依舊有重如山岳的哀傷,讓屏風兩側的人都默默地喝了一碗酒。

沉默了一會兒,另一個語聲輕快的男子問道:“叔叔,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聞最近的流言?就是說高辛大王姬的。”

“聽聞了。”

離怨的聲音波瀾不驚,小夭卻不自禁地身子向前探。

“叔叔和王姬大将軍是好友,那……”男子好似也覺得有些尴尬。遲疑了一下,才說:“高辛大王姬究竟是誰的女兒?”

離怨不吭聲,小夭的身子緊繃。璟握住了她的手,小天卻沒察覺,只是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他。

另一個年紀大一些的男子道:“姐夫,這裏就我們三人,都是至親,有什麽話不能說呢?”

離怨終于開了口:“我不是王姬大将軍的好友,應龍大将軍才和王姬交情深厚,當年的我只是在王姬麾下效力,從沒和王姬私下說過話,我也不知道高辛王姬究竟是誰的女兒。”

小天的身子驟然松弛了下來,竟然有些乏力。

突然,離怨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一日清晨,應龍将軍帶着我巡營,軍營外有喧嘩聲傳來,我們趕過去時,看到王姬和蚩尤被蚩尤的部下圍在中間……

小天的身子顫了一下,好似不想再聽,璟擡手想撤去法術,小夭又猛地抓住了他的手,眼睛圓睜,如野獸一般瞪着前方,凝神傾聽。

“蚩尤的部下大吵大嚷,我聽了一會才明白,原來王姬和蚩尤通宵未歸,他們看到王姬和蚩尤一同歸來,還擁抱告別,所以在質問蚩尤。蚩尤一直不說話,應龍将軍呵斥了對方,本來将士們已經要散了,可王姬突然對所有人說‘我是和蚩尤有私情’。我們震驚地呆住,以為漏聽了個‘沒’字,可王姬又非常大聲地說了一遍‘我已經喜歡蚩尤好幾百年了’!聲音大得就好似巴不得全天下都聽到。”

猶如被噩夢魇住,小天恐懼害怕,全身動彈不得,所有人的聲音好似從一個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

“為……為……為什麽?蚩尤……蚩尤是……大魔頭啊!”年輕男子的聲音結結巴巴,充滿了沮喪,完全無法接受心目中為民戰死的王姬居然會喜歡蚩尤!他寧願如流言所說王姬是被奸污了。

離怨一直平穩的聲音驟然嚴厲了起來:“我知道你們詢問此事不僅僅是關心流言,想來是有人游說你們迫害高辛大王姬,我警告你們,不行!只要應龍大将軍和我活着一日,就不允許軍中有任何勢力迫害王姬的女兒!”

“可是……可是,叔叔……”

“沒有可是!”離怨的聲音千鈞壓下,真正顯示出他是鎮守一方的沙場老将。

兩位男子都如軍人般應諾:“是!”

離怨的聲音又恢複了平靜:“人生的很多無奈與殘酷,你們都不曾經歷,所以不懂,是王姬合棄了一切,才給了你們機會不去經歷。蚩尤……他是我們的敵人,可他也值得王姬喜歡!”離怨說完,起身大步離去。

剩下的兩人呆坐了一會兒,都跳了起來,匆匆去追離怨。

“小夭、小夭……”

小夭茫然地擡起頭,颛顼和璟擔憂地看着她,小夭嘴唇翕動,卻嗓子發澀,半晌都說不出話。璟拿了水給她,小夭搖頭,颛顼把一碗酒遞給小夭,小夭咕咚咕咚喝下,烈酒從喉嚨燒到腸胃,小天覺得自己好像又活了過來。

不知何時,天已經黑透,街上燈如誨、車如龍。小夭坐得筆直,沒有看璟,也沒有看颛顼,只是望着窗外。

很久後,她異常平靜,異常肯定地說:“我是蚩尤的女兒!”

颛顼急速地說:“小夭,不管你是誰的女兒,你都是我最親的人。”

璟慢慢地說:“小天,你我初相逢時,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的女兒,日後,不管你是誰的女兒,你依舊是你。”

小夭站了起來,向外走去,颛顼和璟忙站起,小夭說:“我想一個人靜靜,你們不要跟着我!”

颛顼和璟都停住了步子,目送着小天走出了門。

小夭剛走遠,一只虛體的九尾白狐從璟袖中躍出,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夜色中,颛顼快步走出了食鋪,對一直守護在外面的暗衛下令:“再派幾個人去保護王姬。”

颛顼對璟淡淡地說:“暗衛會護送小夭回小月頂,你回去休息吧!”

颛顼轉身離去,璟問道:“陛下,為什麽要這麽做?”

颛顼慢慢地轉回了身子。臺階下,花燈如海,人群熙來攘往,歡聲笑語不斷,可臺階上,也不知道是因為有暗衛的靈力屏蔽,還是恰好沒有人來,冷冷清清,寂靜無聲,只颛顼和璟隔着兩盞羊皮燈籠,對視着。

颛顼唇角似含有一點譏笑:“你如何知道的?”

璟回道:“起初,我以為是王後所為,只有她既想傷害小夭,又有能力散布流言。我想當然地認為陛下也一定在盡力壓制流言,可我竭盡所能,甚至不惜以西陵、鬼方、塗山三氏的力量向赤水氏和神農氏施壓、仍沒有辦法阻止流言的傳開,我才覺得不像是王後。推動流言的力量未免太強大了!今夜,看似一切都是小夭的選擇,可陛下若真不想掃了小夭的玩興,離怨将軍根本不可能踏人這間食鋪,唯一的解釋就是陛下想讓小夭與離怨将軍三人‘偶遇’。”

颛顼淡淡而笑:“豐隆曾一再說你心有百竅,聰慧無雙,我還不太相信,如今看來,你倒是擔得起豐隆的盛贊。”

璟說:“陛下,不是小夭不夠聰慧想不到,而是她永不相信陛下會傷害她。”

颛顼的笑意消失,冷冷地說:“我就是想保護她才這麽做。”

雖然璟已經推測到颛顼的用意,但證實了,依舊震撼,他沉默地後退了幾步,向颛顼行禮:“草民告退。”

颛顼沒有說話,只是冷然而立,看着璟走下了臺階,彙入人群中。

小夭随着觀賞花燈的人潮,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可究竟走過了幾條長街,看到了多少盞花燈,卻是完全不知。時兩經過長街,時而走入陋巷,小夭覺得自己是漫無目的、随意亂走,可當她停在那扇破舊的木門前,小夭才明白,她想來的就是這裏。

小夭緩緩推開了木門,上一次來,這裏爐火通紅,滿鍋驢肉,香味四溢,這一次,卻是竈冷鍋空,屋寒燈滅。那個做得一手好驢肉的獨臂老頭已經不再做驢肉了嗎?

小夭掀起破舊的布簾子,走到院內,四周漆黑一片,沒有燈光,沒有人聲。幸好月色明亮,可以看到院內一片枯敗蕭瑟,待客的兩張木案堆在牆角,滿是灰塵。

小夭敲門:“有人嗎?有人在嗎?老伯、老伯……”

沒有人回答,小夭推開了屋門。屋內的舊木案上有一個靈位、三炷未燒完的殘香。眼前的一切已經清楚地告訴她,獨臂老頭去了何處。

小夭怔怔站了半晌,走進屋子,緩緩坐到了木榻上。

屋子本來就很破舊,如今沒了人住,聞着有一股黴味,小夭卻不願離開,也許,只有這個地方才真正歡迎她。

小夭看着靈位,默默坐了很久,突然輕聲說道:“老伯,他們說你曾是蚩尤的将軍,你一定和蚩尤很熟吧!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我娘?其實,我一直想來看看你,和你聊一聊,可我不敢!我逃避着一切和蚩尤有關的事,現在,我逃不掉了,終于有勇氣來問問你,蚩尤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是不是真的是個六親不認的大惡魔、大混賬?他可曾對你們提過我娘?他知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有太多的問題想問你,你卻已經走了……”

小夭靠着牆壁,閉上了眼睛,淚如決堤的海,剎那已是滿面。

這位炖驢肉的将軍已是世上唯一熟悉蚩尤的人!她曾有千百次機會來問他,可她沒來,等她來時,卻已經晚了。

小夭張着嘴,想要痛苦地大叫,卻又一聲都發不出來,極度的痛苦和壓抑交織在一起,讓她整個身子都在顫抖:“老伯,所有人都恨他,所有人都恨他!我也恨他……我只是想聽一個不恨他的人說說他,告訴我,我不該恨他,我想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老伯,不管我走到哪裏,所有人都在咒罵他,也許你是這世上唯一不會咒罵他的人,可現在,你也走了……我恨他!我恨他……”

小夭一遍遍說着“我恨他”,她恨蚩尤帶給娘和她的恥辱,她恨他從沒有以父親的名義給予過她一點關愛,她更恨他們抛棄了她,既然不要她,為什麽要生下她?

可今夜來這裏,她想說的并不是“我恨他”,她渴望的是有人給她一個理由,讓她不去恨他,讓她能坦然地面對世人的鄙視和辱罵。

但,最後一個人也走了!她對自己爹爹的唯一了解就是世人的咒罵!

淚眼模糊中,小夭看到一個人影從屋角的黑暗中浮現,小夭立即用手臂抱住頭,匆匆把淚擦去。

“你是誰?為什麽躲在這裏?”小夭的聲音又悶又啞,卻已很平穩。

人影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走到了榻旁。

小夭沒有擡頭,卻清晰地感受到,另一顆心漸漸走近了她,和她的心在一起跳動:“相柳!”她仰起頭,看到了相柳。他穿着一襲黑袍,外面又披了一件黑色的兜帽大氅,全身上下捂得嚴嚴實實,好似畏寒的普通人。可此時,大氅的兜帽有些松了,露出幾縷白發。

小夭想到剛才的痛哭失态全被他看了去,十分尴尬,冷冷地說:“你躲在這裏幹嗎?看我笑話嗎?”

相柳說:“講點道理好不好?我來祭奠故友,你突然跑來,明明是你打擾了我!再說了,你有什麽笑話可看?”

“難道相柳将軍沒聽說我是蚩尤的孽種嗎?”

相柳笑起來,冷峻的眉目柔和了幾分:“原來是這事呀!可這事哪裏可笑呢?你說給我聽聽。”

小夭狠狠瞪了相柳一眼,只不過她頰上仍有淚痕,這一瞪實在沒有任何力量。

相柳坐到她身旁,笑道:“看樣子,謠言是真的,你真的是蚩尤大将軍的女公子。”

“閉嘴!”小夭埋下頭,不理他。

“突然換了個父親,還是個臭名滿天下的惡魔,的确難以接受。”

“閉嘴!”

“你不了解蚩尤,可你應該了解你的母親,既然她選擇了蚩尤,你就該相信她的眼光!”

“我說了,閉嘴!”

“不管怎麽說,你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總比我強!像我這種從蛋裏鑽出來的妖怪,壓根兒不知道父母是誰。”

小夭擡頭看着相柳,似乎想看清楚相柳說的是真是假。相柳一本正經地說:“你也知道我有九顆頭,比別人能吃一些,我從小就為生計奔波,日子過得慘不忍睹,一會兒別人喊打喊殺,一會兒九顆腦袋還要自相殘殺,有一次餓急了,一顆腦袋差點把另一顆腦袋吃了……”

小夭瞪大眼睛,“真的?”

“假的!”

“你——”小夭簡直氣絕。

相柳繼續一本正經地說:“我記得有個人曾和我說‘人的心态很奇怪,幸福或不幸福,痛苦或不痛苦,都是通過比較來實現’,我正在通過講述我的悲慘過往,讓你比較出你過得不錯!”

小夭想起來了,那個“有個人”就是她。小夭不滿地說:“我可沒編造假話!”

“從蛋裏鑽出來是真的,有九顆頭也是真的,後面的……”相柳敲敲自己的額頭,小聲嘀咕,“編得太順嘴,我剛剛都說了些什麽?”

小夭不知道自己是該氣還是該笑,但胸間的悲苦卻是真的淡了許多。

相柳問:“你還需要我講述一些我的悲慘過往,讓你覺得有個大魔頭的父親其實也沒什麽嗎?”

小夭瞪了相柳一眼,問道:“你見過蚩尤嗎?”也許因為相柳就是個魔頭,在他面前提起蚩尤,容易了許多。

“沒有。我真正跟随義父時,蚩尤已死。”

“共工和蚩尤關系如何?”

“當年很不好,幾乎算交惡,但蚩尤死後,義父祭奠祝融時,都會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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