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的老家不是寧海市裏的,在搬來寧海之前,我們全家都住在寧海市下面的麗灣村。”詹佳興此刻沒有帽子的遮掩,一頭稀疏還夾雜着一絲絲灰白的頭發徹底暴露在了審訊室的燈光下,又高又壯的身體委頓在審訊椅上,看起來莫名的滄桑可憐。
“警察同志,可以給我一支煙嗎?”
田大隊長沖一邊的法醫小吳點點頭,小吳便摸了摸口袋,掏出一盒石林來給他點了一支。
詹佳興吸得很快,可能因為平時習慣了叼着煙開出租,兩只手都被固定在椅子上也不影響他飛速地吞雲吐霧。
一支煙沒多久就抽完了。
“以前在麗灣村的時候,我們老詹家是全村最有名的人家。”詹佳興說到這兒,眼神裏有了一些追憶的意味:“我們家有三個男丁,個個都身高體壯,能下地幹活,也能靜下心念書,大哥做了公務員,二哥經商,我去當了兵,大家前途都一片光明,全村的人提到我們詹家三兄弟,就沒有不羨慕的。”
說到這兒,詹家興垂下腦袋,吸了吸鼻子:“那個時候,真的很幸福——大哥,二哥都很照顧我,雖然我們爸死得早,但是一家人在一起,也其樂融融的。”
“後來呢?”
說話的是魏雄風,他微微皺着眉頭,一臉“那你幹嘛下手殺了你二哥全家”的表情。
“後來,”詹佳興嘴角抽動,露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好日子不長久,二哥娶了二嫂後,借着二嫂一家的光,很快就富起來了,另一邊大哥吃着那幾個死工資,我在部隊受了傷沒了前途回來跑車,日子越過越拮據。漸漸地,二哥就變了——他不再和我們聯系,也不回去看媽,每年也就打幾個錢,當時我和大哥給他打了好多電話,他才勉強把媽接到他家住一陣子,結果媽每天被二嫂和二嫂的爸媽擠兌,沒過幾個星期就氣病了,他連一聲兒都沒吭過!”
說着說着,詹佳興似乎也逐漸被憤怒的情緒感染,他臉色漲得血紅,眼球爆起,牙齒被咬得咯咯作響。
“我至今都記得當時為了姣姣的工作去求他的時候,他坐在沙發上,’嗬’了一聲,看我的眼神,好像不是在看他弟弟,而是在看一塊垃圾……豈有此理,他憑什麽瞧不起我?”
是啊,憑什麽呢?
明明原來都是平起平坐的人,一個院子裏長大,一塊地裏刨食的親兄弟。
詹佳興越說情緒就越激動,他的神情似乎都帶上了一些慷慨激昂,義憤填膺的味道。
他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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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該死嗎?
“這些我本來想着忍忍就過去了,沒想到有一天回到家,我看到姣姣在偷偷擦眼淚……詹佳和那個畜生,自己公司裏的女員工都動手動腳就算了,連他弟媳婦都不放過,我跑過去質問他,他竟然還不肯承認,說什麽‘就你老婆那姿色,白送給我都不要’!……正好,勝男也有這個意思,我後來就叫上了她,買了把菜刀,趁着他家裝修配了一把大門鑰匙。勝男她愛看電視,知道的多,我按照她的建議買了兩雙解放鞋,還帶了手套…殺我哥還有嫂子爸媽的時候都很容易,但是殺我嫂子的時候她醒了,不過和我比起來她力氣小,勝男那邊搞定了也過來幫忙,最後我們開了租來的面包車走小路回了市裏,解放鞋被丢到了彩虹橋那兒的河裏,菜刀被我扔進了垃圾桶,手套和帶血的衣服都被我燒了。”
一口氣說完了全部的作案過程,詹佳興看起來還在興奮的餘韻中,渾身發抖,大口喘氣,胸膛上下起伏。
“他這種人渣,就是該死!”
終于大喝出聲,詹佳興的表情很有些解脫。
路铮看着他義正嚴辭的臉,心裏很是厭煩,忍着自己想要一拳揍上去的沖動,從物證袋裏掏出一本東西攤到了詹佳興的面前。
“正義的使者大哥,那你怎麽解釋你家裏的這本東西?”
被丢在詹佳興面前的是一本薄薄的白皮本子,邊角已經被翻得有點卷起,封面上印着一排紅色的宋體字“華國人民繼承法”。
這本冊子顯然常常被主人翻閱,其中一頁還被折了一個角,上面有幾行被紅色圓珠筆重點标注了出來。
“……第十條,遺産按照下列順序繼承:第一順序,配偶,子女,父母。第二順序:兄弟姐妹……繼承開始後,由第一順序繼承人繼承,第二順序繼承人不繼承。沒有第一順序繼承人繼承的,由第二順序繼承人繼承……”
尤其是“沒有第一順序繼承人”的“沒有”兩個字,被紅筆打了無數個圈,看起來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看起來仿佛是一塊殷紅的血跡,無端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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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過了漫長的審訊後,詹佳興和詹勝男終于歸案。
特案一組的任務也順利完成,耿志忠大發慈悲,賞了幾人一整天的休假。
寧海市臨海,不僅有着省內最漂亮的白沙灘,還有數不勝數的各色美食。路铮之前還從來沒有來過寧海市,這下案子結了,正好想起之前去搜查詹佳興家裏時答應過唐邵源的要請他吃海鮮的事兒,便索性一起問了下魏雄風和耿志忠兩人要不要一起來。
不出意外,耿志忠這個女兒控自然要趕回省城陪閨女。讓路铮頗為驚訝的是魏雄風這個有局必湊的小酒鬼竟然也說要回省城。
“哎!”魏雄風一邊忍痛拒絕,一邊頗為崩潰地吐槽:“我得趕緊回去相親——母上大人發話了,這次再不去,就把我從家裏攆出去。煩死了,我這還沒三十呢,明明還只是個小鮮肉啊!”
一邊的真·三十歲·老男人路铮:……
“有人幫你介紹還不好?”他笑嘻嘻地拍了拍魏雄風的腦袋瓜:“珍惜吧,我想有爸媽幫我張羅張羅還沒機會咧。”
一旁的唐邵源:……
“哎,再見了,我的皮皮蝦!再見了,我的梭子蟹!”魏雄風誇張地哀嘆了一聲,神色委頓地鑽進了耿老大的白色轎車。
耿老大的小車呼嘯而過,路邊只剩下了路铮和唐邵源兩個人。
“走吧邵源。”路铮頗有興致地吹了個口哨,沖唐邵源揮了揮手:“到底還是咱倆有口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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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朦胧,深藍色的天幕上挂着一輪金燦燦的圓月,在明亮的月光照射下,寧海市的海濱浴場顯得特別柔和,白天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經離去,只餘下潮水陣陣擊打着沙灘的聲音。
距離海灘幾百米的地方是一排架起來的塑料棚子,此時卻人聲鼎沸,熱火朝天,客來客往,氤氲的熱氣飄上天空,在逐漸變涼的海風中凝結成一片白霧,仿佛是一縷袅袅的炊煙。
“刺啦——”一聲響,一個鐵盤子被重重放在桌上,蓋子掀開,一股子鮮香的味道就飄了出來。
“鹽烤生蚝!兄弟慢用!”海鮮大排檔的老板說話勁兒勁兒的,有種講相聲的味道。
路铮伸出手指頭挑了個大個兒的捏到了唐邵源的盤子裏:“嘗嘗看。”
唐邵源道了謝,用筷子戳了戳面前雪白滑嫩的蚝肉,似乎有點無從下手似的。
“邵源原來從來沒來過寧海吧?”路铮看到之後笑了笑,伸手掰過他面前的生蚝,用筷子一撬,雪白滑嫩的一塊蚝肉就被完整地挖了出來。
“啊——”路铮舉着筷子把蚝肉夾到了唐邵源嘴邊。
唐邵源瞬間臉色爆紅,在氤氲的煙霧和昏黃的燈光下不是很顯眼,但是還是被路铮注意到了。
“哈哈,別慌,我這筷子沒用過。”路铮看着他有些尴尬的神色,還以為他的潔癖的老毛病又犯了,笑了笑,頗為體貼地摸過一個幹淨的小碗,把蚝肉放了進去推到了唐邵源面前。
唐邵源低頭看了看碗裏的蚝肉,心裏把剛剛沒沉住氣的自己暴打了十八個來回。
“這次的案子,真是太出乎意料了。”唐邵源暗自懊惱,趕緊換了個保險一點的話題,開始聊工作。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呀。”路铮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喝了一口甜滋滋的冰可樂,心裏很有些不是滋味。
結案當天下午,田子堯大隊長就帶着幾個得力手下和特案組四人一起去了寧海市第一人民醫院探望詹家三兄弟的母親。詹老太太雖然已經年逾八十,卻有一張白淨的盤盤臉,顯得相當年輕,只是如今生活突遭巨變,她飛速地消瘦了下去,兩腮凹陷,看起來很有幾分憔悴,倒是真正的開始像一位老年人了。
“作孽啊……我上輩子作了什麽孽啊……”老太太坐在床上,雙眼無神地盯着天花板,眼淚不停地流。面對前來慰問的警察們理也不理,路铮幾人發現她的精神狀況并不是很穩定,便留下探病的果籃早早離開了。
“老太太可憐了。”唐邵源說道。
前幾天還在和兒女共享天倫之樂,短短幾日之內,三個兒子還有一堆外孫孫女死的死,犯事兒的犯事兒,最後一個除了一個三兒媳婦,竟是誰都沒剩下。
幾十年的兄弟情誼,卻因為仇恨的不斷堆積而最終土崩瓦解。
路铮聽罷,再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看着面前搖曳的燈光,沒喝酒竟然也有些醉了起來,面前的唐邵源靜靜地看着他,讓他忽然有了些傾訴的欲望。
“唉……其實我本來,也應該有個兄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