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簡姑娘
餘邯三十五年,正月初八。
時逢初春,前陣子剛落了一場大雪,梅枝皆被壓彎了一截,如今雪散了去,可涼意卻餘久不散。
長安城,吏部侍郎府。
沈雯從鎮南侯府剛趕回來,才下了馬車,就被侍郎府的人急匆匆迎進去:
“大姑娘,您可算回來了,夫人哭了近一日了,奴婢們怎麽勸都沒用啊!”
沈雯腳步不停,徑直朝富雅堂走去,聞言,狠狠一擰眉:“少爺呢?”
柳月頓了下,才慢吞吞道:
“少爺被罰跪在祠堂……”
沈雯愣住了。
她站在原地,似确定般又問了一遍:“少爺一直跪在祠堂,沒出來?”
見柳月點了頭,沈雯才回過神來,遂頓,她搖頭有些苦笑,輕聲喃呢:
“看來有些難辦了……”
不怪沈雯這副反應。
她和沈清山一母同胞,皆是侍郎府嫡出,娘親成親一年後就有了她,可卻在進府後六年才誕下府中嫡子,沒有嫡子前,娘親在府中的艱辛自不必多說。
也因此,娘親素來将清山捧在手心,完全可稱得上溺愛二字。
清山性子頑劣,卻也滑頭,嘴巴甚甜,吃些小虧也從不放在心上,格外會讨她和娘親歡心,是以,沈雯也甚是疼愛這個胞弟。
Advertisement
沈雯太了解沈清山,知曉他不是能吃苦的性子,他怕黑怕疼,往日,即使娘親只是拿跪祠堂吓唬吓唬他,清山也會牙咧着讨饒。
如今,聽柳月言,清山已經在祠堂中跪了一日一夜,居然還沒有認錯。
剛到富雅堂外,沈雯就聽見侍郎夫人的哭聲,她腳步一頓,輕輕擰眉。
不論如何,讓娘親如此傷心,便是清山的錯了。
沈雯掀開提花珠簾進去,見到她,侍郎夫人剛壓抑住的哭聲又有些忍不住了,沈雯快步走過去,沒有立即安慰侍郎夫人,而是厲聲吩咐婢女去打盆熱水來。
越得安慰,越哭得厲害,沈雯只拿着浸了熱水的帕子,坐在一旁,時而替侍郎夫人擦拭臉頰,其餘的話,一概不說。
侍郎夫人的哭聲漸漸停了下來,在小輩面前痛哭,讓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倒底和長女親近,她沒好氣地洩了分怨氣:
“你同你那弟弟一般,絲毫不心疼為娘!”
沈雯知曉這是氣話,左耳進右耳出,見她情緒平靜下來,終于可以好好問一下事情原委:
“清山從不會故意惹娘傷心,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這話,沈雯說得很不确定。
她知道的,就是清山為了一個女子,惹得娘親勃然大怒。
“前些日子,娘親不是還說,清山近日妥當了許多,連、那些地方都不如何去了?”
說到最後,沈雯頓了下,擰了擰眉。
她說的那些地方,就是一些青樓場所。
女子皆為不齒,但沈雯心中卻也清楚,那些男子卻總愛去這些地方尋花問柳。
提起此事,侍郎夫人就有些氣結,咬牙道:
“那些地方是不去了,卻整日都跑去一個叫錦繡閣的地方!”
若不是她察覺到不對勁,細細問了清山身邊的小厮,恐怕會一直不知道這件事,原本,侍郎夫人還沒當回事。
那錦繡閣的掌櫃,再如何也是良家女子,比那些青樓出身的要好上太多。
可偏生,昨日清山一回來,就忽然和她說,想要成親了!
侍郎夫人先是驚喜非常。
清山已經及冠兩年,每每說到他的親事,他總一推再推,如今居然親自提起,叫侍郎夫人如何不高興?
驚喜之下,她連忙問,是否看上哪家姑娘了?
直到現在,侍郎夫人依舊記得,昨夜裏清山的模樣,他本就生得清俊儒雅,只往日作風讓人沒關注過的他的模樣,待聽見她的問話時,素來沒皮沒臉的人居然紅了耳垂,扭捏了下,就大大方方地說:
“是錦繡閣的簡姑娘。”
甚至還給她戴了一頂高帽子:“娘向來不是有門第之見的人,必然不會介意簡姑娘的出身。”
她的孩子擡頭看她,一雙眼睛甚亮,近乎堵得她啞口無言。
明知娘親心情不好,可沈雯想象了下當時的場景和清山的小心思,險些笑出來,她擡手抵了抵鼻尖,面前的侍郎夫人氣得不行:
“也不知那個狐媚子給清山灌了什麽迷魂湯!讓清山非要娶她不可!”
沈雯反問:“娘親不喜那位簡姑娘?”
侍郎夫人臉上的怒意一頓,逐漸淡下來。
“我和那位簡姑娘素昧相識,何來的喜與不喜?”
沈雯不着痕跡地挑眉,既然如此,那娘親何來的這麽大意見?
只聽侍郎夫人說:“若那簡姑娘是個好的,又怎至于讓清山非她不娶?”
侍郎夫人沉默了許久,才說:
“若只為妾,讓清山開心,我沒有意見,可我不會讓一個心機叵測的女子成為清山的夫人。”
“清山性情簡單,如何壓得住她?”
從富雅堂出來,已經是半個時辰後。
沈雯回頭看了眼,想起最後娘親別扭的那句“他最聽你的話,你去看看他,跪了一日,別把身子跪壞了”,輕輕搖了搖頭。
兜兜轉轉到祠堂,聽見祠堂中一陣安靜,沈雯有些驚訝。
她被下人領着走進去,就看見跪在祠堂中間的沈清山,他依舊穿着身青衫,和往日混不吝的模樣完全不同,他跪得脊背筆直,明明聽見動靜也不肯回頭,完全一副賭氣的模樣。
沈雯沒說話,她上了香,跪在了一旁,雙手合十拜了拜,才稍稍側頭,說:
“娘親哭了一夜,我剛過去時,娘親眼睛都是浮腫的。”
沈清山僵直的身子似輕微地動了動。
沈雯眸光微閃,清山心疼娘親,不會比她弱一分一毫。
如今哪怕娘親如此,他也這般堅持,看來,她的這位胞弟,這次的确是認真的。
沈雯仿佛不解,擰眉盯着他:
“為了一個女子,讓娘親如此傷心,清山覺得可值得?”
沈清山終于有了動靜,他擡起頭看向沈雯,沈雯愣在了原地。
她以為沈清山即使跪在祠堂,也不會很老實,只是在逼娘親松口罷了。
可如今的沈清山哪是她想象中的模樣?
他眼底稍青黑,唇瓣蒼白幹澀,許是跪了一夜未動彈,膝蓋酸疼得不行,身子不過稍稍一動,他就疼得直擰起了眉。
沈雯看着她那素來不着調的胞弟,一動不動地看着她,格外認真,他說:
“長姐,我喜歡她。”
*********
長安城,蘇巷街
于街中稍偏西處,有一商鋪緊緊關着門,來來往往的行人路過,傳來些許嘈雜聲,但商鋪內卻十分安靜,似掉根針都可清晰可聞。
商鋪有兩層,木制的樓梯銜接着,人踩上去時發出輕輕的聲響。
青栀端着午膳上樓,輕手輕腳地敲開門,房間裏擺着扇繪有煙雨戲梅紋樣的屏風,越過去,青栀就看見姑娘低頭盯着錦帛,修長的脖頸微垂,一縷青絲落在臉側,襯得纖薄的身姿餘了幾分溫婉。
聽見了動靜,可簡瑤手中動作不停,針線細細穿進去,透過錦帛被女子用另一只手接過,反反複複的動作,枯燥又極費心神,青栀觑了眼她手上的動作,沒敢出聲。
須臾,錦帛上落下并蒂蓮的紋樣,針腳被簡瑤藏得極好,熹微的光線落在上方,竟似朵真花落在上方,真假難辨。
這時,青栀才擰眉出聲:
“姑娘快歇會兒吧。”
簡瑤擡起頭,先是捏了捏手指,才問:“什麽時辰了?”
“已經午時了。”
簡瑤按着酸疼的脖頸,疲累地長籲了口氣。
姑娘這幾日都待在這閣樓中,針線活本就耗心神,青栀看着姑娘不适地揉了揉眼,心下有些泛疼,囔囔嘀咕了句:“若是夫人知道姑娘如此,恐怕心疼壞了。”
簡瑤的動作硬生生頓住。
青栀心生懊悔,明知夫人去世後,姑娘心下最為難受,她竟還哪壺不開提哪壺!
簡瑤只一頓,很快就恢複了自然,她朝剛放下的半截衣袖看去,眸子中有些許恍惚。
自父親去世後,她就和娘親回到江南。
她娘親本就是江南人,聖上登基時,小選進宮在尚衣局做了三年的繡女,後來萬貴妃誕下二皇子,宮中大喜,放了一批宮女回家,她娘親就是其中一人。
簡瑤自幼和娘親學習女紅,饒是何人都要誇她一句心靈手巧,往日娘親心疼她,甚少讓她做這些活計,如今卻也由不得她了。
簡瑤無意識地捏着手指,往日嬌養,她這雙手本就生得纖長細白,如今常時做着針線的活計,指尖不可避免地落了些細碎的傷痕。
想起娘親,簡瑤有些怔然。
從往事中回神,簡瑤稍抿唇,她眉眼不着痕跡地閃過一抹憂慮。
她回長安城快半年了,來回奔波許久,才在三個月前将這錦繡閣重新開起來,這蘇巷街寸土寸金,這間錦繡閣還是她父親留下的。
當初娘親帶她離開長安城,許是存了絲日後會回來的奢望,就沒将這間鋪子變賣出去。
也幸好如此,否則,簡瑤還當真不知該如何在這長安城中生存下去。
剛用完午飯,連片刻都沒耽誤,簡瑤不顧青栀的阻攔,繼續拿起适才放下的半截衣袖,青栀不由得道:“陳府給的期限是兩個月,姑娘這麽着急作甚?”
簡瑤心感時間緊迫,頭也不擡道:
“前些日子,我聽沈公子提過一句,國公府會在下個月設宴替長公主慶生,陳府位居五品,陳夫人到時必會前往肅親侯府。”
只要她能在長公主生辰前将衣裳做出來,簡瑤并不擔心到時陳夫人會穿其他衣裳去赴會,簡瑤敢在蘇巷街這處地方開一間錦繡閣,自是對她的手藝十分自信。
她現在最主要的就是将錦繡閣的名聲打出去。
至于其他的,再徐徐圖之也無妨。
青栀堪堪啞聲。
她知曉姑娘要作甚,所以,再也說不出勸阻的話。
青栀咬唇低嘆了聲,跪坐下來替簡瑤挑揀絲線,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小聲地說:
“我們一定會幫老爺讨得公道的。”
簡瑤眼睫輕顫了下,半晌,她才斂眸輕聲:“一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