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觀雲愣住了,難道他無意中得知了一些事情?
北霄不願再瞞,開誠布公道:“我乃一界凡人,豈敢與天神同名!”他翻看了《六界紀事》,不想在書中讀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原來北霄竟是天界上神,天帝北宸的胞弟。莫非,這北霄是觀雲姑娘傾慕之人!他未曾想到,自己竟一直在充當他人的替身,虧得他還為擁有了姓名而欣喜若狂,卻不想這一切,只是虛妄罷了。
觀雲不清楚北霄從哪裏得知了這件事,但顯然,他并沒有将自己與“北霄”這個天神聯系起來。她想,如果抵死不認,就說人有相似,名有雷同,她起的名字只是碰巧與他人相撞罷了。可惜,她到底過不了自己心裏這一關。她的确忽視了阿七的感受,對她來說,他們是同一個人,但對阿七來說,他們卻是完全不相幹的兩個人。“對不起,北霄确有其人,但我當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很适合你。”
北霄并不滿意觀雲的回答,想必這“北霄”與觀雲素有糾葛,以至于遇到陌生人,她會不假思索地用了他的名字。
“北霄……”
“我不是北霄。”從今以後,他不會再做“北霄”了。姓名無非稱呼而已,并沒那麽重要,但他卻不願生活在他人的陰影下,時刻提醒自己正“寄人籬下”。他雖只是一介凡人,比不得天界上神,但依舊獨一無二,無可替代。
觀雲明顯感覺到,自從名字事件後,北霄與她生疏了許多。那之後,觀雲再沒有叫過北霄這兩個字。她自覺有些遺憾,但早晚有一天,他會明白。只是等到北霄了解了一切,那時她卻已經不在了。
國師傷勢太重,沒了劍靈附體,便難以為繼。
幾日之後,國師醒轉,他一見觀雲,方知甘霖國有救了,心下甚慰。國師囑咐了霖兒幾句,便叫北霄來到近前。
“……原諒我。”國師說完便溘然長逝。
北霄的淚沿着眼眶打轉,幾欲奪眶而出,終是沒有掉落下來。
國師本是孤兒,終日乞讨為生,受盡**,直至拜師仙山,才終于活成了人樣。他無依無靠,颠肺流離,飽受欺淩,早已對人世失望透頂。他想,若有朝一日位列仙班,如此,世間便再無人能夠欺淩他,踐踏他的尊嚴。國師雖天賦異禀,偏偏急功近利,劍走偏鋒,終于招致師門處罰,被逐下山。但他并不放棄,幾經輾轉,最後在甘霖國得到了國君賞識,成為了國師。
在國師登上祭仙臺見到仙人的那一刻,才知自己大錯特錯了。人外有人,仙外有仙,仙亦有高低,貴賤之別。成仙成不了天下至尊,又何談無人敢犯!
他對仙人說出了國君的請求,仙人說任何事都需要代價。他沒有料到,仙人所說的代價竟大到整個甘霖國都難以負擔。單單是為國君延壽,便至于此,遑論其他呢!他的夢碎了,但為了維護已有的權勢地位,更為了保命,他唯有順從。
也許是報應,國君竟要他拿自己的獨子祭仙。那一刻,他醒了。
他本是看不慣這人間恃強淩弱,才妄想成仙,而他自己,卻也只是一個欺善怕惡的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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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親自诓騙自己的幼子登上祭仙臺,他含着淚卻笑言道:“仙人那裏什麽都有,等你玩膩了,爹爹就接你回來。”
獨子之死令國師憤怒滔天,他決定複仇,不只為自己,更為贖他親手鑄下的錯。
國師自獨子出生,便一心修道。霖兒并非他親生,只因他的妻子因喪子而悲痛欲絕,決意與他永世不再相見,一怒之下跑回了娘家。那孩子,便是他妻子在路上撿的孤兒。有了霖兒之後,兩人關系逐漸緩和,這才和好如初。
祭仙儀式那天,仙人來了。國師與徒弟們全力以赴,卻不堪一擊。一個兩個,他的徒弟接連被殺。不,住手!那是他的孩子。
國師替北霄和阿二擋下一擊,仙人冷冷一笑,沒有再次出手。
他匍匐在地,被仙人踐踏于腳下,卻感到一份前所未有的尊嚴。
“我不怕你!”那一刻,他方覺在這世間有了一片立足之地。
霖兒經觀雲的引薦,去了青山觀修行。臨行之前,觀雲與北霄一同為霖兒送別,三人一起到阿二墳前祭拜。
霖兒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長大的。年初祭仙儀式之後,父親傷重,命在旦夕,師兄們傷亡慘重,國君得知國師在祭仙臺上行刺仙人,震怒不已,一氣之下竟大病不起。母親害怕牽連無辜,便連夜遣散了國師府中所有的下人。國師府在一夜之間,成了一座空宅。
霖兒只在大人的口中聽說過祭仙,但卻不懂祭仙意味着什麽。鮮血,死亡,對她而言,只是兩個熟悉又陌生的詞彙,她從來沒弄懂過,直至師兄們的遺體擺滿了庭院。那段日子,霖兒明白了很多道理。她之所以錦衣玉食,是因為有父母的庇護;她之所以四體不勤,是因為有他人在辛勤勞作;她之所以能夠偷生,是因為有人在犧牲。甘霖國達官顯貴們的歌舞升平,是黎庶黔首們用骨肉至親的生命換來的。她是國師府中養尊處優的大小姐,卻不知自己的衣食到底沾染着多少人的血淚。
如果她有機會彌補從前的懵懂無知,她也想把自己的鮮血灑在祭仙臺上。
人與墳僅一線之遙,卻隔着生死的距離,此生此世,已永無相見之可能了。霖兒尚年幼,卻在如此短暫的時間之內,失去了幾乎全部的親人。北霄望着霖兒瘦弱的背影,隐下了難以抑制的傷懷之情,因為過不了多久,他也會離開。未來不論崎岖平坦,高峰底壑,她都只能一個人走,她的身後已然空無一人,為她開山辟路的人就剩下她自己了。
霖兒走了,山間霧濃,馬車轉眼便化在了薄霧之中,已多時不曾與觀雲說話的北霄,輕聲說了一句“多謝”。
時不停轉,光陰飛梭。轉眼間,已到了祭仙的前一夜。
夜裏,北霄腹中灼燒,劇痛難當,猛然驚醒過來,卻見一道明光閃爍于胸腔之內。又不知何故,他此刻心亂如麻,總覺得觀雲出了什麽事。
北霄趕到天師府,侍衛說天師徹夜未眠。房中燭火通明,觀雲的身影一直端坐在堂內。房門虛掩着,北霄叫了幾聲無人應答,心下疑惑,“抱歉,恕在下唐突了。”他推門而入,大吃一驚。
他跟随觀雲修習法術已有數月,這種程度的障眼法根本騙不到他,堂下的“觀雲”只是一個草人而已。
一封寫着“國師親啓”的信函,擺在案上,“啓”字旁邊,尚有幾滴未幹的墨點。
“明日決戰,本不應失約,只因事起突然,故不辭而別。君之道法精深,青出于藍,明朝除惡,必不有失。未防臨陣之變,人心渙散,特化草人,望君海涵。君之斷臂,安存匣內,別時匆匆,唯此助君。”
“出事了!”北霄心中閃過數念,他恐人看出端倪,強作鎮定地離開了天師府。四面八方,北霄根本不知何處去尋。他隐隐感覺到,自己體內奇妙的變化可能與觀雲有關。觀雲絕不會在臨戰之前出走,她究竟發生了什麽?她會去哪裏?
北霄四處找尋,閃念間,竟向着郊外他和觀雲曾經避禍過的小屋而去。他胸腔內的灼熱分毫未減,法力猛增數倍。難道,是觀雲将她的法力傳給了自己嗎?
那間小屋靜寂無聲,全然不似有人的樣子。北霄用微顫的手推開吱呀作響的門,果見一白衣女子倒在地上,無聲無息。
北霄用僅存的右臂,将觀雲輕輕攬進懷裏,他有些恍惚,低沉道:“你怎麽了?”
觀雲四肢冰冷,不帶生氣,僅憑一絲意志,勉強撐開了眼。她唇角帶笑,氣若游絲,“你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
“你不會有事的。”北霄用法力護住觀雲的心脈。
卻見觀雲費力地擺了擺手,“我很好,不要白費力氣。”
“阿……七……”觀雲似是還想說些什麽,但已無力開口。
觀雲遵守了與神秘老者的約定,依老者傳授給她的方法,将自己體內的龍元歸還給了北霄。她知道自己即将消散,卻不想竟鬼使神差地來到了這間茅屋,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
五百年前,觀雲在趕回忘塵山時,北霄從落凡崖跳下,魂飛魄散,龍元受到劇烈沖擊,致使她喪失了一些記憶。如今龍元離開了觀雲的身體,她失去的回憶,竟一點一滴地回來了。觀雲緊閉着眼,神志已模糊不清,卻因記憶湧上心頭,口中不斷喊着“北霄”的名字。
原來,我竟忘了你這麽多年。天人相隔,永無再續。為什麽我沒能早些想起你,早點找到你。
北霄,天遙地闊,祝你龍騰萬裏。
北霄痛徹心扉,含淚應答,“是我,我是北霄。我在,我在這裏。”
北霄已無從得知,觀雲口中所念之人其實正是他。觀雲也無從得知,那個一直抗拒被叫做“北霄”的人,此刻卻無比希望自己當真是他,這樣便能聊以寬慰眼前人了。
觀雲是從指間開始沙化的,北霄緊攥着觀雲不斷沙化的手,飛沙無情,從指縫間四散流走,阻擋不及。
“為什麽?”北霄心碎欲裂,喉中嘶啞。他本以為,明日一戰,他在劫難逃。這幾個月,他一點一點數着日子,愈發疏遠觀雲,正是不想害觀雲為他這個薄命之人傷心。卻不想,觀雲竟先走了。北霄百思不得其解,她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如果觀雲不來甘霖國,是否就不會死;如果我那時成功說服觀雲離開,她是否就不會死。
如果……
不知何故,就在下一秒,觀雲已消散無蹤了。
北霄空着懷抱,遍尋不見,癱坐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