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紅色的感嘆號
次日, 莓秩縣終複村。
“喲,這不是小韶回來了麽。”
“當明星去了,這一年不少掙吧?”
“就是就是, 我看聽閨女說前幾天有個偷稅漏稅的男明星, 光稅就四五億, 不得了哦。”
“但是小韶這幾年拍什麽了?我咋沒看過呢?你們看過嗎?”
韶伊拖着箱子,低頭盯着樹蔭下幾雙破舊的涼鞋,乖乖微笑,一言不發。
回到村口之前她就在心裏祈禱, 千萬不要有這群好事且熱心的大爺大媽, 沒想到還真碰到了,本來還在遠處糾結要不要從坑裏的小路繞道, 沒想好時就被人看見了,遠遠就叫她過來。
搖蒲扇的四奶奶問:“最近怎麽樣?是不是掙大錢了?”
“還行, 四奶奶......”韶伊尴尬地笑一笑, 用普通話叫四奶奶,總覺得別扭。
捧了一把瓜子的嬸子, 噗地吐出嘴裏的瓜子皮,上下打量韶伊, “有男朋友了嗎?不是嬸說你, 小韶,你這也二十七八了吧, 該談一個了, 你看我家大壯, 今年都抱上老二了。”
“嗯嗯,呵呵呵。”
韶伊不斷打量着自己家的方向,腳尖朝外, 想要離開。
小巷子裏忽然走出來個人,“四伯母,三嫂,三哥,二大爺,小帥,小清,乘涼呢,都吃過飯了?”
韶伊看清那時林笡,立馬拉着箱子朝她走去。
林笡拉住她的手,将她往身後帶,嘴裏笑呵呵跟鄰裏寒暄。
“是啊是啊,我們家一一就在大城市拍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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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有作品的啊,你去網上搜,她那電影可經典了,好多人誇了。”
“去你家吃飯?不了不了,要不你去我家吧,我做了一大桌子菜呢。不來?不來就下次吧,下次一起聚一頓......”
韶伊躲在媽媽身後,盯着她針織衫的圓形衣領,心裏無比踏實。
從小她不愛跟外人打交道,每次都要靠媽媽從巷口出來解圍,否則大概只能尴尬無措地站在原地。很神奇的是媽媽每次都會精準地算到她回家的時間,在她被“圍攻”不久後出現,八面玲珑地跟人寒暄,将她領走。
“走了,不餓嗎?”林笡扯扯她的手。
“餓了。”她緊緊挽着媽媽的胳膊。
林笡要來幫她拿行李,被她躲過去,“我可以啊媽媽,都多大了還叫你幫我拖行李。”
林笡呵呵笑,韶伊仔細瞧了瞧她的臉,圓潤的臉型,眼皮不再浮腫,眼睛也很有神,心裏暗暗松了口氣。
“你手術恢複得怎麽樣?我看着氣色不錯呀。”
林笡說:“是吧,我覺得這個黃醫生真的有一手,不愧是專家,就是不知道怎麽,居然被調到了咱們這種縣城醫院裏,屈才啊。”
“是哦,估計只是下來歷練歷練?就跟現在老師也需要去支教似的。”
母女倆手牽手,進了處小院落。
午飯後,林笡将凳子往韶伊身邊搬近了點,那眼神裏的狡黠讓韶伊有些不安,急忙問:“爸爸呢?”
“你爸加班,晚上十點才下班呢,不用等他。”林笡骨架小,長相很文弱,笑起來更和善,“一一啊,一會兒陪媽媽去趟醫院吧?”
韶伊皺眉,“昨天真沒去複查啊?媽媽你也太兒戲了,跟醫生聯系好了嗎?萬一人家今天有手術呢?”
林笡捂着心口,佯裝痛苦道:“哎喲,我這心髒不舒服,腿也疼,胃,胃也脹得慌!哎呦呦,喘不上氣了。”
韶伊:......
......
小縣城的街道不算寬敞,柏油馬路上随處可見電動單車和小電驢,橫沖直撞,汽車在道上反而小心翼翼。
道邊的梧桐樹在午後的陽光下靜立,斑駁的白灰色樹皮上爬過螞蟻,巴掌形的葉子形狀被映在地面,輕輕搖動。
縣裏最大的醫院裏,韶伊正在陪林笡看診。
她站在林笡身後,盯着手裏的收費單據,微微出神。
真的比以前便宜了好多。
坐在辦公桌後穿白大褂的男人是黃骁,戴着口罩只露出眉眼,濃眉和單眼皮顯得人很幹淨帥氣。
他拿着幾張報告單,仔細翻看過後,開口詢問:“阿姨,您最近......”
林笡一揮手打斷他,“那個,黃醫生,我有點想上廁所,有什麽事你跟我女兒說吧,行不行?”
“好。”黃骁愣了一下,看向韶伊,點頭答應。
“嗯?”韶伊眼前的人忽然走了,下意識也要跟出去,被黃骁叫住,“韶小姐,阿姨叫你留下來聽注意事項。”
韶伊抿了抿唇,黃骁叫她坐下,她照做,過程中因為拘謹,不小心把椅子往後滑了一段距離,有點尴尬,幸而黃骁低着頭,似乎沒看到。
他一條條囑咐,她拿便簽仔細記下。
“......差不多了,就是這樣。嗯,韶小姐,能不能冒昧問一下,您怎麽突然回莓秩縣了呢?”
“呃......”韶伊愣了下,她不該回來麽?
見她語塞,黃骁解釋道:“那個,我是你的粉絲,我記得你最近應該在錄制綜藝來着。”
黃醫生是她的粉絲?
韶伊大吃一驚,怪不得他對林笡的治療這麽上心。
“啊,我,我解約了。”不知道為什麽,她有點不好意思。
黃骁一拍桌子,比她還震驚,“解約??”
韶伊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
黃骁意識到自己失态,連連擺手,“啊,沒事,沒事......我就是沒想到,哈哈哈哈。”
又有病人進門,韶伊打了個招呼,匆匆逃離。
“麻煩你先等我一下。”黃骁溫和地對新病人說,不過沒等對方的回答,他早起身撥打電話。
嘟嘟嘟幾聲忙音,接下來就是機械的女聲,他低聲罵了句操,連撥幾遍。
......
“怎麽樣?那黃醫生怎麽跟你聊的?”
韶伊跟林笡躺在涼席上,韶伊占了爸爸的位置,電視裏正在放她前年演的戲,這部還算正劇,劇情不至于辣眼睛,美中不足就是她只有兩句臺詞,畫面被剪得也只剩不到二十秒,估計今晚是看不見了。
她偏頭看了眼林笡,發現後者正在跟她使眼色,無奈地笑了下。
“沒什麽,只是交代一些注意事項而已,我都發咱們家微信群裏了。”
“就沒聊點別的?”林笡滿臉期待。
韶伊想了下,搖搖頭,從身邊撿起手機,試圖躲避追問。
林笡失望地嘀咕:“這小孩,不是說是你粉絲嘛,怎麽見着人還沒動靜了呢。”
韶伊看見一條确認機票的短信,點進去看了會兒,問林笡,“他還跟你提起過我?”
“是啊,我看他對你公司還挺了解的,他還幫我罵過你那個黑心的老板呢。”
居然還有這種淵源,看來黃骁對她還算了解,怪不得今天對她解約反應那麽大。
林笡湊過來看了眼她的手機,“你要去希臘啊?”
“嗯後天就走。”
“這也太着急了,你什麽時候接的?不是才剛解約,還沒經紀人嘛。”
韶伊瞥了眼電視上眼含淚光的男演員,沒有一句臺詞,卻令無數人潸然淚下。
其實原本這段是有兩句臺詞的。
情景是門內耄耋垂髫合家歡,男主角知道這是自己十年沒有歸過的家,卻因為卧底任務複仇大計,不得不奚落這什麽破地方,語氣稍有遲疑。
當時韶伊演完自己的背景板,在一邊悄悄吐槽說臺詞太low了,要是能換成輕蔑一笑,轉身離開,卻在背對所有人的一瞬間,眼含淚光,會更好。
沒想到導演聽到了她的話,而且照做了。後來甚至在籌備下一部戲時主動抛出橄榄枝,叫她去試鏡。這事最後吹了,原因是跟藝星安排的通告沖突。
想起經紀人周青,韶伊嘆了口氣,她确實沒什麽壞心眼,只是不适合自己而已。
林笡又問她電影的事,她才想起自己剛才忘了回答。
“其實電影還在籌備階段,好些工作還沒做好,導演比較忙,剛好我閑着,先過去幫忙堪景。”
“這事你也得管?”
“反正我現在閑着,就想出國換一換心情吧。”
卧室門簾被掀開,韶賈探出個腦袋,看見韶伊後驚喜道:“一一回家啦,來來來,給爸爸看看。”
韶伊滾到床邊,踩上拖鞋,去幫韶賈接外套。
“又這麽晚,不是說好了不上夜班麽。”
韶賈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後笑得滿臉褶子,“不就是看個大門麽,也累不着我,晚一點沒什麽。”
韶伊拿他沒辦法,張羅着去熱菜,林笡也從床上起身,指揮韶賈把電視機搬到客廳去。
吃飯時,韶賈看了眼坐在沙發上只顧着看電視劇的母女來,心裏有點吃味,扒拉幾口米飯,扯着嗓子說:“哎,你們知道嗎?村口有輛特別高級的車,黑的,又高又大,锃亮,看起來就值幾百萬。”
林笡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走,“是麽,是誰家的親戚?”
韶賈故意吊着她,慢慢悠悠咀嚼,直到林笡急得掐他,才繼續下一句:“哎哎哎,疼!......那誰知道呢,他們說就在那停了一段時間,也不見有人下來,我來的時候還沒走呢。”
黑色豪車?韶伊的心忽然緊了下,腦海中冒出一個想法,随後搖了搖頭,在乎這個做什麽。
電視機裏播放熟悉的廣告,耳邊是父母打打鬧鬧的調笑聲,茶幾上還有她小時候不小心磕出的裂痕,突然回到四五歲似的。
她揚了下唇角。這樣也挺好。
......
下午兩點,藝星大廈頂樓會議室。
坐在左手首位的男人臉色鐵青地摔了文件,“不是說過取消裴青荷最近的行程了麽?”
裴夢絲毫不退讓,“可青荷這麽火,有些項目推了就推了,有些項目那不是沒法推麽,造成的損失你來承擔?”
男人氣憤:“說了公司承擔,再說我每年讓藝星盈利多少你不知道?非跟我玩這套表忠心是麽?”
裴夢暗自翻了個白眼,不打算理他,轉而看向坐在首位的裴觀宴,後者身前桌上空空如也,正在擺弄手裏的鋼筆。
“裴總,青荷這事,全憑陳總監一張嘴,說停活動就停活動,我知道他職位比我高,資歷比我老,我不該說什麽,可我就是替青荷小姐冤枉啊,她什麽也沒做過......”
楚楚可憐用完這招,她瞥了眼陳總監,果然見後者氣得想跳腳。
哼,這招就是屢試不爽,就是有用,怎麽着吧,裴夢得意,準備通知解封裴青荷。
“她做過什麽不重要,要停她活動的是我,你有意見?”裴觀宴驀然開口。
“嗯?裴總?”裴夢呆在原地,手機還沒來得及放下。
裴觀宴沒有解釋,直接丢出份文件,“這就是你做的項目方案?”
厚厚的文件夾啪一下落到眼前,帶起的風掀起裴夢的劉海,她驚了下。
這是她才做好的文件,是廖穎的發展方案,難道不該交待下去實施了麽,怎麽會在裴觀宴那裏?
而且他從來都是風流痞壞,從來不見有正形,開會也是走個過場,這是她第一回 見他這麽嚴肅,骨子裏透出來的征伐欲與平時判若兩人。
“表哥,啊不,裴總......我、”她拿起自以為沒什麽問題的文件,準備解釋,莫名有點結巴。
“拿廖穎去簽十億對賭,你還真敢。”裴觀宴嗤了聲,銀絲邊眼鏡下一雙深邃的眸微阖,諷意盡顯。
裴夢定了定神,“裴總,這個我做過大量市場調研,現在有兩款大IP,只要能把流量用好,廖穎絕對值這份對賭,咱們公司也能再推出一個大爆新人。”
“大爆新人?她也配?”裴觀宴手裏把弄鋼筆,仿造手表齒輪的筆杆在他指間随意晃動。
裴夢怯怯看過去,剛才她感覺眼前的裴觀宴新奇,現在她只覺得裴觀宴讓人心生懼意。是她把握公司太久了,這會兒才想起他也是裴家的種,現在整個藝星都在他手裏,藝人的一生,不過都在他閃念的一瞬間。
陳鵬看了眼裴觀宴,得到示意後立即怒斥:“上次廖穎被爆黑料,你連夜爆假料拉裴總做墊背的,以為裴總不知道?”
“對了,她出道不也是這麽出的?這就是你的公關手段?裴夢,別跟我說你在藝星學了這麽多年,只學會這麽一種手段,哦,還有一招,讨好裴青荷,是吧。”
裴夢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
廖穎是裴青荷要求捧的,只是自身資質平平,她用輿論造勢幾次都沒什麽水花,最終只能打裴觀宴的主意,利用兩個人家裏是世交的關系制造獨處機會,順利把廖穎送出道。
上回是廖穎家裏有人是老賴的事被牽扯出來了,她故技重施,又用緋聞壓過醜聞。
但這種事以前在裴觀宴那裏不都是家常便飯麽,怎麽突然又追究起來了。
陳鵬嘴下絲毫不留情,細數裴夢這幾年的公關失誤。
周炜八在裴觀宴身後站着,看得心驚肉跳,連他都沒想到,裴總今天會突然撕破臉。
口袋裏的手機嗡嗡震動,他緊急掏出來挂斷。
黃骁的電話?他打來做什麽?
他小心地看了眼會議室情況,打開微信。
[黃骁:不是吧?都不接電話?]
[黃骁:裴觀宴居然放小女友解約了?]
[黃骁:啧,怪不得她今天回老家陪媽媽看病呢]
韶小姐回老家了?
周炜八又默默看了眼眼前的形勢。
糾結半天,還是決定給裴總看一眼聊天記錄。
裴觀宴看見他的手機後先是不耐煩地一擋,看見某句話後主動接過去,看完後又随手丢給他。
周炜八不知道他怎麽想的,站在原地等了會兒,沒見他有任何反應,還在繼續會議內容,嘆了口氣。
會議結束。
裴觀宴撈起座椅上的外套就往外走。
黑色庫裏南直奔高速,沿着去隔壁省的路線一路飛馳。
到了目的地,裴觀宴将車停在村口空地上。
倚在椅背上,降下半扇車窗,給自己點了支煙。
看了眼時間,已經九點一刻了。
本想發個消息過去,看着上面紅色的感嘆號,最後不耐煩地按滅屏幕,将手機丢去旁邊的座位。
他望向窗外,眼下有些倦色,被升騰的煙霧朦胧遮住。
暗黃的矮路燈讓人昏昏欲睡,視線在村裏窄窄的石子路上繞了幾圈,注意到路邊幾個老頭老太太似乎在看他的車。
他只瞥了他們幾眼。
車裏只剩一點猩紅的火光 ,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直到月上梢頭,老頭老太太們搬着馬紮各回各家,只剩池塘裏的青蛙鼓噪。
煙灰缸裏滿是煙頭,他按下最後一支,看了眼手機。
沒有任何消息。
他沉沉看了眼寂靜小村莊,發動車子。
黑夜裏,這輛車駛離莓秩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