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宮人們奉上中膳後,陸續退下,偌大的宮殿內只剩下他們二人。
平武帝一生怪癖不少,膳食中不喜人侍候這點就是他的怪癖之一。而且他不僅在膳食中不喜人侍候看,就連更衣、沐浴,除了張公公,他不喜歡任何人靠近。
宮人都以為張公公勞苦功高、什麽都要做,卻不知……
再觀桌上的膳食也并不豐富,并無傳說中皇室中應有的奢華和鋪張。
「先喝點湯暖暖胃。」皇甫桀用玉碗盛了一碗看起來比較清淡的藥膳湯遞給張平。
張平接過,喝了一口咂咂嘴吧道:「味道有點怪。你讓人放了什麽東西在裏面?」
「我讓他們把生姜搗成末撒在湯裏了。」
張平一下把那玉碗推出老遠,「我就說這味道怎麽這麽嗆人。明知道我不愛吃生姜,竟然還把生姜弄成末,你要我怎麽喝得下去?」
「以前我生病,你不也煮姜湯給我喝。我不喜歡喝,你非逼我。」
張平一點愧疚的表情都沒有,「那當然,否則你的病怎麽會好那麽快。」
随之夾了一片魚肉塞進嘴裏,沖掉那股生姜味道後道:「他畢竟是你外公,年紀也大了。就讓他站在上書房門口等不太好吧?好歹給他找個地方歇歇腳。」
皇甫桀沒理他,自己也舀了一碗剛才的藥膳湯一口氣喝下。
「辣不辣?」張平看他喝的面不改色不由打心底佩服。變态就是變态,連喝姜湯都比別人強。
「嗯。」皇甫桀小小皺了下眉。他也不喜歡喝姜湯,可是他亦不想生病。如果他因為張平的緣故染病了,只怕他這位「娈寵」的日子會不太好過。
張平心底一軟,給他盛了碗飯,又給夾了幾塊口味重的菜放到他面前的碟子上。
皇甫桀捧着碗慢慢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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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人不是不懂皇家的禮儀,相反他們比誰都學得更深刻,以前就生怕有人在禮儀方面挑他們的刺。
可是他們都喜歡這種兩人相守着吃飯的感覺,圍着一張桌子,靠在一起,一邊吃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你給我夾夾菜,我給你盛口湯。
禮儀、規範這種東西,如果從小學來,就會深刻入骨變成一種習慣。所以兩人就算如普通百姓夫妻一樣吃飯閑聊,那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氣質還是與平常人截然不同。
「要不要讓人先帶他去用膳?」
皇甫桀瞟了他一眼,沒吭聲。
「我吃過飯就把藥吃了。」這總成了吧。
皇甫桀筷子一轉,扔了一塊鹵得紅通通的排骨到張平碗裏。
張平嗜肉,目測了一下,見那塊排骨是盤子裏最大的一塊,頓時樂得眉開眼笑,拿起筷子就把排骨塞進了嘴裏。
一邊吃還一邊口齒不清地道:「皇太貴妃去靜安寺也有一年了,想必受到的教訓也不少,如果回宮,應該會安分守己安度晚年,你覺得呢?」
皇甫桀一下把整盤丁香排骨拖到自己面前,比起張平,他更是食肉動物,每餐無肉不歡。也只有張平能從他筷子底下搶肉吃。
張平啃着骨頭不願意了,「我才吃一塊。」
「來人!」皇帝老大陰沉着臉開口。
宮人聽到呼喚進來侍候。
「除了這盤排骨和那碗湯,其他都撤了。」
宮人依言撤下菜肴。
等宮人一走,張平就急了,「別這麽浪費啊,那些菜都沒怎麽動。我還沒吃飽呢。」
「生病的人吃粥喝湯就可以。」
「啊?!」
也不管張平什麽表情,皇甫桀重新拿起筷子,慢條斯理地夾了一塊排骨塞進嘴裏。
張平盯着皇甫桀的嘴巴,憑他的身手去搶一盤菜應該不太難,但連吃飯都要打架,而且最後能搶到幾塊還不知道,又好像有點得不償失。
「嗯……靜安寺好啊,修心養性,最适合皇太貴妃這種貴婦人養老了。下午奴婢讓人送些補品給皇太貴妃,好讓她在靜安寺安心休養。」
皇甫桀嘴角動了動,張平知他不喜歡他在他面前自稱奴婢,偏偏他就喜歡用這點來刺激他。
「吃吧!撐死你。」
「嘿嘿。」張平才不怕被幾塊排骨撐死,再次開開心心地吃起飯來。
兩個能吃的人,只有一盤菜,自然免不了中途筷子打架幾次。那碗放了姜末的湯則給他們徹底忽視了。
「言老頭太煩人。」皇甫桀突然道。
「你打算怎麽辦?」
皇甫桀的眼中浮起一絲駭人的殺意,嘴角也勾起一絲冷笑。
張平在心中嘆口氣,認真考慮了一會兒道:「別殺他。」
男人從鼻子裏噴出一口氣,偏頭不看他。
張平給這人逗樂了,老大塊頭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一樣。
「乖,看過來。笑一個,給你肉吃。」
皇甫桀……無力了。這個愣子!
「雨山有一計,需要你配合一下。」
「又是瘋子出的計謀?」張平皺起眉頭,「那人出的計都特歹毒。」
「正好和韋問心相輔相成。當初你非要讓我把韋問心請出,不就是為了讓他們倆相互克制嗎?」
「克制談不上,瘋子那人貌似潇灑不羁,卻因出身低微少年坎坷、加之情傷在身,想法做事未免有點偏激,說白了就是為達目的的手段不計,正好和你一個鼻孔出氣,再加上有你撐腰,他會更肆無忌憚。韋大人嗎,出身正統,雖看不大清民間疾苦,但好在心性不壞,做事也比較圓滑,凡事會三思而後行。兩人就像……」張平沉思了一會兒,半天想不出一個合适的形容。
「一個像矛,一個像盾。」皇甫桀補充。
「對,有點像這個感覺。說吧,你想我怎麽配合?」
皇甫桀露出微笑,招招手,「附耳過來。」
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說完,男人順手摸摸張平的額頭,還好沒有什麽熱度,「等會兒那老頭走了,你就不用在一邊侍候,回來好好睡一覺。睡之前把藥喝了,再喝碗姜湯出汗,睡時蓋暖一點,晚上等我回來給你擦澡。嗯?」
張大公公聽完,正好也吃完了,一抹嘴,道:「今晚上你自己睡吧。明晚我看病能不能好,如果不能你就找個宮女給你暖床。」
「啪!」大男人一怕桌子。
張平挑挑眉頭。又咋了?
男人斜眼看他。
張公公不為所動,掏出手帕再次擤擤鼻涕。
「我不想一個人睡。我也不要宮女給我暖床。」男人開口了,聲音聽來不但不兇,還有點可憐巴巴。
「我不想把病過給你。」張公公一副我很理智你不理智的樣子。
「我都把姜湯喝了。」大塊頭的聲音裏這次還添了絲委屈。
「你晚上睡覺不老實。」張公公終于說出實話。
男人深深考慮了一會兒,「這樣吧,晚上睡覺的時候你要是怕我不老實,就點我的穴好了。這樣總行了吧?」
「真的?你發誓你到了床上不會跟我胡攪蠻纏?不是我說你,你小子現在是越來越沒數!以前在屋子裏面我就忍了你了,還敢把我弄到外面搞,還敢綁我!哼!混蛋!」害得老子生病。
「你說他要是要求我把那女人接到宮裏來贍養,我是該殺他的頭呢?還是打他一百大板?」
「不要随便轉移話題。你要是再這樣亂來,我就不幹了!」
男人鎮定地道:「太監總管這個職位,做得好比任何職位都更有油水可撈。」
張平冷笑:「憑咱家的身手,想要撈油水,你國庫也能給我搬空!」可惜濃濃的鼻音讓他的威脅力打了不少折扣。
「你不用把國庫搬走,」男人誠懇地道:「你只要帶上朕就可以了。」
「我要你有什麽用?折騰我自己啊?」
皇甫桀深深地嘆息,看着他家寶貝,用一種很無奈的口吻道:「平,難道你還沒發現……」
「發現什麽?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的。」
「好吧,是你讓我說的。不過你得先答應我,聽了你可以生氣但不準跑也不準打我。」
張平猶豫了一下,「那……你還是不要說了。」
「平,我覺得這事還是告訴你好。」
張平……挽起袖子。
皇帝大人暗中深吸一口氣,看着他家張大公公的眼睛,帶了點憂郁、帶了點捉狎,緩慢地說道:「平,難道你還沒有發現麽?其實……你就喜歡我折騰你。」
一靜之後,張平心中默念對方是皇帝,他怎麽也得給對方在外人面前留一點面子。
皇甫桀見他沒生氣,膽子更大了點。在桌下用腳蹭蹭張平的小腿,暧昧地笑:「張平,朕是你男人,你喜歡不喜歡,朕比誰都清楚。每次朕用朕的大棒子喂你的時候,你那眉、你那眼,整一個春情泛濫。那腰、那屁股扭的,要有多淫蕩就有多淫蕩。說白了,咱倆就是什麽鍋配什麽蓋,朕是變态,你嗎……」
「皇甫桀。」
「請問張公公有何吩咐?」
「砰!」
「嘩啦!」
在殿外侍候的人就聽到一聲巨響,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面面相觑,也不知該不該進去。
一會兒,殿門打開,張大公公面無表情地走出,鼻音濃濃地吩咐道:「麻煩把裏面收拾幹淨。」
衆人得令,趕緊進去收拾。看到滿地杯盤狼藉,厚重的木桌也倒在地上,而該在殿內的另外一位卻不知去向,不知是不是去了後殿?衆人疑問一大堆,但沒人敢多言,只管低頭做好自己的份內事。
張平站在殿外,回頭看了看沉寂的殿內、默默打掃的官仆,心想這宮內的氣氛是不是太壓抑了點?
宮奴們害怕桀,對那變态來說雖然是件好事。但光只是害怕也不行啊,這樣的日子過得多沒意思。
摸摸下巴,張公公心想:那變态既然精力過剩到夜夜折騰他,那麽他作為一個忠心的仆人,自然要找些分散主上精力的事情給他做做。他這可是實實在在地為對方着想,免得他腎虧!
言淨言将軍硬是在上書房門口等了足足三個時辰,這才看到他的外孫、也是當今天下第一人的平武帝遠遠走了過來。
言淨趕緊從椅子上站起——這還是柳副總管不忍他一老人站立良久,特地讓小太監搬來給他的。
一瞥之下,覺得平武帝的臉色似乎相當不好,眼角鐵青。眼角鐵青?言淨不敢多看,連忙俯身行禮:「微臣參見陛下。」
「言老,你怎麽站在門口等?」平武帝似乎相當驚訝。
「無妨,微臣有要事啓奏,還請陛下能給微臣一點時間。」言淨心中忿然,但哪敢表露于外。
平武帝皺起眉頭,臉色不愉地對身後道:「朕不是讓你捎話過來,朕有要事處理,讓言老将軍在議事房等候并用膳的嗎?」
「奴婢該死。奴婢當時只顧着處理茶水投毒……」
言淨一驚。投毒?誰?
「張平!」
「啊!陛下恕罪,奴婢又做錯事情了。」張平知道自己說錯話,撲通一下跪倒,連連請罪。
「蠢材!」平武帝怒斥。
「陛下,張公公一心為陛下,忙亂中忘了什麽也是正常。微臣多等會也不礙事。不知陛下……」言淨小心翼翼地開口,一邊送人情給張平,一邊打探投毒一事。對張平會說漏嘴一事,似乎毫不驚訝。
張平臉上惶恐,心中得意,心想自己樹立的形象還是挺成功的。自己這麽厲害、這麽了不起的人,卻沒有人注意到他,反而大多數人把他當做膽小怕事又無能的傻蛋看。果然天才就是寂寞的啊。
「哼,朕總有一天會給這蠢材氣死!進來吧,說說看你有什麽要事禀告。」平武帝面帶怒色領頭走進上書房。
張平躬身請言淨先進,言淨并沒有因為張平身份就托大,謙讓一番後才邁步走進。
還真是做事滴水不漏的人,就不知你能不能逃過這一劫了。張平看着言淨的背影,心中有些難過。他不讨厭這位老人,雖說他并沒有付出多少愛心給幼年的桀,但至少他盡了一分力。如果沒有言淨後期派人對桀的教導,桀就算能當上皇帝,但能否這麽快、這麽順利卻是個未知數。
跟着言淨走進上書房,看着坐在上首的那人。想用眼色傳遞自己的想法,但在看清那人的臉色後……呃,早知道不那麽沖動了。張平實在不好意思告訴言淨,其實他們也沒有故意要讓他等這麽長時間,只是某人處理眼角的某些痕跡花了些時間。還好那人的臉一般人也不敢仔細看,否則……嘿嘿。
張平突然身體一震。等一下,他怎麽這麽容易打中了?雖說他身手比他高,但也不應該那麽容易就正中目标啊?堂堂皇帝,怎麽能容忍別人打他的臉?雖說那痕跡已經不重,可是……
壞了!那小子不會以此為借口……
張平擡起頭,正好看到他家皇帝對他露出雪白的牙齒。這是一個微笑,真的。可為什麽看起來那麽陰險悚人呢?
此時此刻,張大公公覺得自己就像一只正走到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尖銳牙齒、流着口水準備擇人而噬的巨獸面前的小白兔。
平武帝的心情突然愉快了些。看向底下正向他陳情的言淨,眼色也不再顯得那麽冰寒。也許張平說得不錯,這老頭雖然讨厭,但罪不至死,在他登基以來也表現得安分守己。如果他能這麽一直安分守己下去,他也不介意讓這老頭繼續站在朝堂上。但他手上的兵權無論如何都得收回,他可不想給自己埋下不必要的隐患。
「張平,賜座。」
「謝皇上。」言淨謝恩,也不敢真的坐下,屁股挨了一個小角繼續說着百善孝為先等等大道理,希望就算不能以親情打動這位冷血皇帝,也能以道理和輿論讓他有所顧忌。
一直等到言淨說得口幹舌燥,坐在上首的高大男人這才慢騰騰地開口道:「言老,你說的事,朕心裏清楚。這樣吧,你給朕一些時間,讓朕考慮考慮。」
「謝皇上!」言淨不知自己的言辭是否打動了這位人上人,但只要他肯考慮就表示一切還有希望,他在他女兒面前也好有所交待。
被張平送出門外時,言淨很是親切地詢問道:「張公公是否身體不适?老夫那兒有些朋友送的上好補藥,等會兒給張公公送來補補身體。張公公在陛下身邊侍候,還請一定保重身體。」
張平連忙道謝:「多謝言将軍關心,小的只是染了風寒,陛下也準小的侍候完這裏就回去休息。」
「也是,陛下萬金之軀,當一切小心為上。張公公還請好好休息,補藥老夫晚上就讓人送來。」
看兩人已經走到走廊盡頭,确定上書房那邊不可能聽到這邊說什麽後,言淨頓了頓,道:「張公公,老夫雖然知道這事不該多問,但您知道,裏面那位除了是皇上,也是老夫的至親。皇上登基已有一年,如今四海升平,即無內憂也無外患,這投毒一事……?張公公放心,老夫只是想要幫點忙,絕不會把此事說出,更不會說是公公告知。」說着,就從袖中摸出一塊玉佩悄悄遞到張平手邊。
張平咳嗽一聲,袖子一蓋,把玉佩收入手中。
「言将軍體恤皇上,也是皇上之福。雖說有些事情,作為奴仆不應該多嘴。但是這不大家都想着皇上好嗎?」
「是啊是啊。」言淨連忙附和,心中也輕松許多。果然做太監的就逃不掉一個「貪」字,呵,只要這姓張的太監肯受賄就好。而且這太監明顯心智不高,又好糊弄,嘴又不嚴,讓他在平武帝身邊侍候,今後他們大概能得到不少方便。一想到此,對張平更是輕視,但臉上完全沒有露出絲毫。
「言将軍,下面說的話只是小的猜測,您可別當真。」
「當然當然。」
張平看前後無人,湊到言淨身邊,壓低聲音道:「古人說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這話一點都不假。你們覺得現在即無內憂也無外患就沒事了是不是?哼,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禍起蕭牆?」
「此話怎講?」言淨也壓低了聲音。
張平眯起眼,用更低的聲音道:「這事,依小的看,八成是宮裏人幹的。而且還是皇上身邊比較親近的人。」
「哦?那公公以為?」
「這小的就不敢亂說了。反正宮裏就那幾個人,皇上那麽聰明的人,肯定一查就能查出來。」
言淨在心中苦笑。鳳芝,你可千萬別亂來。皇上好不容易有些松動,你可別一時糊塗,斷送自己的一生啊!想到女兒那怨毒的表情、發狠的毒誓、惡毒的咒罵,言淨默然。
也許他真的不該多管此事,可那畢竟是他的女兒,她向他求救,他又怎能棄之不顧?唉,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那張公公可知,此事由誰負責查探?」
張平一挺胸,一臉掩不住的得意:「言将軍,小的添為大內總管,這內宮裏的事當然都由小的來管。」
「啊,看老夫糊塗。張公公為君分憂,功苦勞高,老夫佩服。」
「呵呵,不敢當不敢當。一切都是為了皇上嘛。」
「是、是。張公公所言極之有理,一切都是為了皇上。」言淨一轉口風,小心道:「查探兇手一事,還請張公公多多費心。公公如果需要老夫幫忙,只管開口。」
「多謝言将軍。那麽小的就把您送到這兒,您請慢走。」張平示意遠處的小太監上前領路。
「張公公請留步,請一定保重身體。」言淨略施一禮,跟在領路小太監身後離去。
張平慢慢直起身,伸了個懶腰,一步三晃地往宮中太監總管的住處走去。
說起來都一年多了,那獨門小院他還真沒跨進過幾次,更是一次都沒在那兒留過夜。不過今後他想他會把它好好利用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