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當今勝帝在睡眠中一驚而醒。
他并非馬上皇帝,也完全沒有帶兵打仗的經驗,可他的警覺性卻不輸任何一名自沙場歸來的将軍。這可以說是他天生的,也可以說是他後天特意培養起來的,不管如何,這分警覺性救了他很多次。
這次呢?是否已經來不及?
勝帝推開被子坐起,有所預感地望向不遠處的紗帳。
值守的小太監聽到動靜,在紗帳外小聲詢問了一聲:「皇上,可是起夜?」
勝帝沉吟了一會兒,開口道:「你去看看門外侍衛是否還在。」
小太監不解,侍衛們怎麽可能不守在門外?但仍舊依言打開了大門。
「咕咚。」有什麽倒下。
冷風從門外竄進,撩起了重重紗幕、複又落地。
「父皇,兒臣向您請安。」
地上倒着十幾具屍體,就在剛才這裏才發生過一場生死搏鬥。
勝帝留在身邊貼身保護的兩名暗衛死了,皇甫瑾也付出了莫大的代價,他花重金雇請來的殺手也全部交代在此。
皇甫瑾站在勝帝床頭,手捧拟好的聖旨,彎腰懇請他的父皇在上面蓋上玉玺大印。
勝帝沒有看他,而是把目光投向外面。遮掩視線的紗帳已經被人高高撩起挂到兩邊,大門洞開,外面黑壓壓一片。
「楊曉呢?」
「楊都尉已經被陶将軍看押。」皇甫瑾恭謹地回答。他也不想走到這一步,可事态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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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正剛?朕以為你已經和老四撕破臉,原來你們只是做給朕看的。」勝帝雖處弱勢,卻帝威依存。
「兒臣們也只是将計就計罷了。」
「将計就計?老四怎麽跟你說的?難不成他告訴你是朕讓人抓了葉詹,好挑撥你和他的關系?」
皇甫瑾沒有回答。
「愚昧!你本是玲珑剔透心的人,怎麽會上這麽一個當?」勝帝嘲笑自己的兒子。
「因為兒臣也需要一個和他合作的借口。」皇甫瑾淡淡地回答。
勝帝嗤笑,「你這無疑與虎謀皮。」
「您可以認為兒臣這是在置之死地而後生。」
「朕好像沒有把你逼到這種程度吧?」
皇甫瑾搖搖頭,露出走進這座未央宮以來的第一個微笑,「兒臣只是不願把這個皇位讓給別人。而父皇似乎無意把這個皇位傳給兒臣,所以兒臣只有自己想辦法來取了。」
「你就不怕留下千古罵名?」
「所以需要父皇在這張聖旨上留下您的禦印。就當兒臣辛苦多年來,父皇給兒臣的賞賜吧。」
勝帝沉默許久,「老四現在恐怕不會還活着,琉兒呢?」
「您說五弟嗎?父皇放心,您這麽疼愛五弟,兒臣又怎能忍心不讓五弟去陪伴您?」
勝帝心髒猛地一揪,緩緩擡起臉,終于,正視面前二子,一字一頓地說道:「你怎麽會認為朕一定不會把皇位傳給你?」
「那自然是因為……帶進來!」皇甫瑾突然轉身對外喝道。
四名士兵壓着一名宮裝女子走進。
「皇上!」女子驚叫,撲上前一步,又立刻停住,随即緊緊咬住嘴唇。這裏發生了什麽事已經不言而喻。
皇甫瑾對身後一使眼色,一名侍衛抽出寶劍架在了宮裝女子的脖頸上。
「放肆!放開楊昭容。」勝帝怒聲喝斥。
皇甫瑾把拟好的聖旨往他面前又送了送。
「你以為朕蓋上玉玺你就能成為皇帝?荒唐!」
皇甫瑾一擡手,持劍的侍衛輕輕一拉,楊昭容雪白的玉頸上立時出現一條血痕。
「啊啊!」楊昭容發出驚叫。
「住手!」勝帝臉色霎時變得蒼白,身體也不由微微一晃。
皇甫瑾的臉色很奇怪,看起來甚至比勝帝還要蒼白。
「如果不是老四提醒我,兒臣永遠不會想到父皇原來也有真心想要保護的人。就是她嗎?她就是您最喜歡的女人?可憐我的母親,可憐我們所有人的母親,她們争奪一生都把彼此當作最大的敵手,卻沒想到這位不上不下、沒有得過多少恩寵的楊昭容才是您的心頭肉。」
「父皇,您差不多都要成功了,您保護了您最心愛的女人,還保護了她的兒子,甚至還要把皇位傳給他。真的,您差一點就成功了。」
皇甫瑾還在笑,可他的眼神卻相當哀傷。
「都是您的兒子,為什麽會差這麽多呢?我一直那麽努力,比任何人都努力,為什麽您看不到?您覺得五弟會比我更能成為一個好皇帝嗎?除了兒臣不是這個女人生的以外,哪裏不如他?」
勝帝沒有回答他。他是一個皇帝,但他也是一個人。是人就會有私心,他只不過想把最好的留給最愛的人、以及最愛的人為他生的孩子。這是他欠他們的。老五并不比其它皇子差,只要有忠臣良相輔佐,成為守成之帝絕無問題。
他也曾考慮在幾個孩子中挑選出對大亞最适合的皇位繼承人。可是……
老六早夭,老四貌醜不得他歡心,不作考慮。剩下幾人:老大剛愎自用又兼好色,聽不得忠言逆耳。
老三好大喜功,背後母系勢力太大,将來難免造成外戚專權的境況。
老二在幾個孩子中最為優秀,無論外貌氣質,還是學識計謀;要心狠有心狠,要手段有手段,原是最理想的皇位繼承人。但壞就壞在他過于心狠上。
勝帝清楚地知道,如果皇甫瑾繼位,他絕對不會允許有任何一個可以威脅他帝位的人存在于世。而醜四皇甫桀的實力現在連他也看不透,換言之,到時首當其沖第一個丢掉性命的很可能就是他最疼愛的孩子皇甫琉。
他必須要保住楊昭容和他們的孩子。
如果需要傳宗接代,有老五還有老七就足夠了。剩下的老二和老四,他本來想讓他們鬥一個兩敗俱傷的局面,然後再讓老五出來收拾殘局,最後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把帝位傳給老五。
可現在所有的計劃都打亂了,他什麽地方露出了破綻?
老二說老四提醒了他,這個醜四……難道才是最大的變量?
朕是不是犯下了一個極大的錯誤?
後背突然冒出一層冷汗,勝帝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楊昭容,原本犀利的眼神頓時變得柔和。妳放心,朕一定會救妳。
可楊昭容似乎理解錯了他的意思。
「皇上,妾身能與您相伴二十餘載,已是妾身的福分。勝,願來世……」吐出她以為一輩子都無法在人前叫出的名字,年過四十卻風韻猶存的楊昭容對着皇甫勝微微一笑,閉上眼睛脖子一橫。
「不──!瑗兒!」勝帝大悲,病弱的身體也不知哪裏生出一股勁來,一下推開了皇甫瑾。
「當!」
一道黑影閃過,橫在楊昭容脖子上的寶劍落地。還沒等在場諸人反應過來,準備自盡的楊昭容已經落在一名太監的懷抱裏。
「父皇,兒臣救駕來遲!」
一把把鋒利的劍架在了皇甫瑾帶來的心腹下屬脖子上,瞬間,局勢已變。
發生了什麽事?這醜四竟然還活着?
皇甫瑾在看到皇甫桀出現的一剎那,就知大勢已去。
一輩子打雁,最後卻被雁啄瞎了眼。自己一生算計人無數,最後卻踏入別人布好的圈套中。這顯然是一個特地為自己而設的圈套。
上了大當的惠王強行收斂起臉上的猙獰,努力保持最完美、最優雅的姿态,對他的兄弟微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四弟,你可真是深得其中三昧。愚兄佩服。」
「不敢,如果不是愚弟還有點自保的能力,現在大概也和老五一樣橫屍王府了。」
「你說什麽?!琉兒他……」勝帝雖已能猜到皇甫琉的下場,但總還是抱了一絲希望,他可是把他身邊最厲害的侍衛都派給了他。現在希望打破,他連看楊昭容一眼都不敢。本還算精神的人一下像是老了十多歲。
「琉兒?你說我的琉兒怎麽了?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不──!」五皇子之母楊昭容極度傷心下昏厥在張平懷裏。
「張公公身手不凡,倒是本王孤陋寡聞了。」皇甫瑾瞟了張平一眼。他雖不懂武功,但就剛才張平闖進宮殿、打落侍衛手中寶劍、直到把楊昭容搶到懷中,衆人才反應過來的速度和身手來看,這個人也絕對不是一個普通太監那麽簡單。
呵,對于醜四,他是不是什麽都看走眼了?
張平裝傻,低頭不語。
皇甫桀微微一笑,可惜他的笑容任誰來看都顯得過于陰森,「二哥,你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如今只有趁早束手就擒,請求父皇原諒吧。」
皇甫瑾挺直背脊,默默站立環視着四周,臉上笑容越發深刻。
張平忽然覺得心裏有點悲哀,這位二皇子芝蘭玉樹,兼之擁有一顆玲珑心,民譽也不差,又有一班心腹下屬支持,怎麽想都不應該落到這樣的下場。私心來說,他并不希望他死。
可是,他也知道如果讓惠王繼續活下去,那麽就等于給他家那只魔頭埋下了最大的隐患。成王敗寇,也只能接受這樣的結局。他張平既然已經決定此生與皇甫桀相伴,他就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在身邊發生,不管他願不願意看到。
「葉詹呢?他現在可還活着?」
「哦?我還以為你忘了他。」皇甫桀嗤笑。
在一邊靜觀事态發展的勝帝心中突然冒出原來這人也是他兒子的奇怪念頭。不看他的相貌,他的神态、甚至他有時說話的語氣都能看到他這個做父親的影子。
「他沒死?」皇甫瑾眼中煥發出一絲光彩。
「他為我做事,我怎麽可能讓他死?」
張平頭低得越發低,這人今天看來是打定主意想把在場幾位大人物給活活氣死。
「我不信葉詹背叛我。」
皇甫桀似乎連露出譏笑都懶得,揮揮手讓人上來捉拿惠王。
四名如狼似虎的士兵一擁而上,身為文弱書生的惠王又怎能抵抗。
「放肆!放開本王。皇甫桀,你不用讓這些武夫來侮辱我!」
掙紮中,惠王束發之冠掉了、衣袍也被扯得淩亂,一下從高高在上變得狼狽不堪。
「帶下去!」皇甫桀眼光寒冷,嘴角含着嘲笑,語氣更是不帶一絲親情。
「是!」
「皇甫桀,你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你表面假意與我合作,卻暗中為己鋪路。今日之舉,你才是籌謀已久吧!哈哈,父皇,看看,這就是你的兒子,醜四!那個醜四!我竟然會敗給你?我竟然會敗給你!」皇甫瑾瘋狂大笑。
看押他的士兵不耐他的笑聲,擡起銅劍手柄就給他腦袋上來了一下。皇甫瑾慘呼一聲,笑聲變得斷斷續續。士兵擡手,還欲再給他一下。
「住手!」一直委頓在床的勝帝一聲怒喝。
餘威猶存下,那名士兵立刻住了手,随即不安地看了看側前方高大的背影。
「他畢竟還是皇子,不管他做下多大的錯事。你不能讓人這樣侮辱他!」
「謹遵父皇旨意。」皇甫桀面對他這位父皇的态度仍舊保持了應有的恭敬,轉而回首吩咐道:「你們且把大逆不道的惠王關押進天牢,不得怠慢。」
語言一頓,皇甫桀看着他兄長的眼睛帶着笑意道:「不過如果再聽他滿口胡言,本王允許你們掌他的嘴。帶下去吧。」
「是!」
「皇甫桀──!」堂堂惠王哪堪這般羞辱,只恨不能一頭撞死在當場。他想維持皇子的尊嚴用自己的雙腳走路。可那幾名壓制他的士兵似乎要故意羞辱他一般,拽着他的發結、架着他的胳膊,把他從皇宮一路拖到天牢。
一路上,多少人看盡他的醜态;一路上,多少人眼中流露出驚訝與嘲笑。可憐皇甫瑾一代風流人物,短短一段路程就把他折磨得只剩下一張皮囊。
而皇宮中,宮變還在進行着。
「父皇,還請您節哀。」
勝帝擡起頭,看着面前連身高都異于常人的醜子。看走了眼的人何止老二,他這個做父皇的又何嘗不是。
恍然間,他只剩下兩個兒子了。如果他還能在帝位上繼續坐下去,他還會再有其它兒子,他還可以再培養一個他滿意的皇位繼承人。可他顯然已經沒有這個機會。
一代帝皇看向自己這一生中最心愛的女人,心中隐隐作痛。朕還是沒有保護好她,沒有保護好他們的兒子。
「傳宰相、裕王、大理寺卿、中書舍人。」
「啓禀父皇,這幾位大人昨夜醉酒,恐怕現在搖都搖不醒他們。至于裕王,他老人家年歲已大,如果父皇有事吩咐,兒臣可以代為傳達。」
勝帝環視一周,輕輕一嘆,形勢已沒有他回轉的餘地。
「陛下有旨,傳中書舍人觐見。」張平轉頭對外喊了一聲。
皇甫桀揮揮手,一幹屬下,除張平外全部退出。
張平小心翼翼地把懷中楊昭容放到一邊的軟榻上,走到皇甫桀身後站住。為了确保她不會半途醒來,順便點了她的睡穴。
「瑾兒足智多謀、心思慎密、最會借刀殺人,可惜他聰明一世,最後卻被人狠狠愚弄,反成了別人手中刀。」勝帝表情悵然,語氣中竟流露出為惠王不值的意思。
皇甫桀眼睑下垂,濃密的睫毛在深邃的眼下形成一扇陰影。
「這些都是你母妃教你的嗎?」
皇甫桀差點笑出來,心中悲哀更甚。憤恨嗎?有什麽好恨的呢?張平說得不錯,這些人根本就不值得他去恨。
有愛才有恨,無愛又怎會恨?不過覺得不值而已,想自己曾經那麽渴望眼前的男人能為他撐腰、能給他慈愛、能帶他逃離一切欺淩與虐待。可最後他得到了什麽?更不用說他會被人踩在腳底,追根究柢就是這個被他稱作父皇的人造成的。
背後一暖,有一只厚實溫暖的手掌在他背上輕輕摩挲。
皇甫桀嘴角不自禁地漾出一絲微笑,懾人戾氣漸漸淡去。
勝帝捂住自己心髒,剛才一剎那間,他竟然感覺到淩厲至極的殺氣,沖得他全身發寒。
可是現在……?勝帝凝視着這個具有一張魔性臉孔的兒子,他現在臉上的笑容為什麽看起來如此溫柔?他在想什麽?是什麽人或事讓他露出這樣的笑容?
勝帝奇怪着,他看不見皇甫桀身後的張平,自然也看不見他的兒子背過手去,和身後的人互相捏着彼此的手指玩耍。
見皇甫桀對他的提問不做回答,勝帝嘆口氣,臉上露出了只有老人才有的疲累。
「你要答應朕,善待你的七弟,他還小,什麽都不懂,也不會對你造成威脅。另外……」一想到連最後一面也未見到的五子,心下不由抽痛難忍。
「父皇,」皇甫桀開口道:「兒臣不僅會善待七弟,也會奉養您天年,甚至可以在父皇傳位兒臣後立楊昭容為皇太後,讓她能陪在您身邊。」
「你說什麽?!」再也沒想到皇甫桀會說出這番話來,若說勝帝現在最放不下的人,當這女人莫屬。
「兒臣說,如兒臣繼位,言皇貴妃必會協勢弄權,造成外戚勢大,恐怕會讓大亞朝局陷入不穩的困境。到時就算兒臣想要保誰,如言皇貴妃插手……」
勝帝不待皇甫桀說完就已知其意,何況他雖有私心,畢竟還沒老糊塗,自然不願皇朝大權落入外戚之手。
「她是你親生母親。」勝帝腦中有什麽飛速閃過,快得讓他抓不住那絲異樣。
皇甫桀表情嚴肅地道:「是,但我必須先考慮大局。」
張平在後當什麽都沒聽到。
「你真願立楊昭容為皇太後?」撇下那份心寒,勝帝打起精神快速道。
「張平。」皇甫桀突然輕聲喊道。
張平正努力把皇甫桀修長的手指擰成結,聽到叫他,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那幾根可憐的手指,從他身後走出。
「奴婢在。」
皇甫桀把他拉到眼前,順便活動了下手指。
皇甫桀看着張平,正色道:「我一定會立楊昭容為皇太後。」
「哦。」張平不解,你跟我說幹什麽?
勝帝也不明白,你把一個太監拉到面前跟他說一定會立楊昭容為皇太後有何含義?
皇甫桀說完這句話,又把張平拉到身側,對勝帝道:「現在您可以放心了吧?」
勝帝、張平……
勝帝看向身穿太監服的張平。
「他真是太監?」顯然勝帝已經不記得四子身邊還有這麽一個侍人在。而這名侍人,當年就因為他老人家金口玉言,差點就死在內侍監。
「是。」
勝帝久久不語。就算他不信皇甫桀的話又有何用?不如賣個大方,賭它一把。只要今天他能活下去,他就還有扳回局面的機會。
「父皇,天就要亮了,早朝即将開始,兒臣會護送父皇上朝。」
「請父皇記住,如果您不小心下錯旨意,只會有一個結局:兒臣依然會稱帝,只是背上一些罵名而已。不過那并不是大問題,問題是您會立刻駕崩,楊昭容會被埋入亂葬崗,七弟無法再見明日太陽,裕王自會與您同行,朝中大臣也會死上一半吧。」
「你威脅朕?」勝帝氣得發抖,想他一世人上人,哪個人敢對他如此不敬?偏偏臨到老來,親生的兒子想着他的皇位,竟一個比一個過分!勝帝抖着手指想罵這個逆子,卻氣得無法再吐出一字。
皇甫桀正色道:「怎敢?兒臣只是在敘述事實而已。對了,父皇,等會兒把傳國玉玺給兒臣時,請記得把兒臣上次上交的虎符也一并還給兒臣。至于裕王、還有兒臣外公那裏的兵權,兒臣自有法子讓他們交出,這就不用父皇操心了。」
勝帝怒極攻心,捂着胸膛大喘粗氣。
皇甫桀看着他的父皇,露出淡淡的微笑。
張平看着這對父子,想到自己的父母、家人。
六年未見,可是站在院子裏的父親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他,還未待他開口呼喚,父親就像一個小孩一樣飛撲上來,抱住他喊了他一聲名字就開始號啕大哭。後來還是聞聲出來的母親硬把父親從他懷裏扯了出來。
家裏像過節一樣熱鬧了一整天,哥哥姐姐弟弟們全都奔來,屋中一時多了好多他沒見過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
生疏感很快就消失了,和兄弟們你一拳我一拳,打打鬧鬧中也都摸清對方的功夫底子。嘿,還是他最厲害!
臉頰突然被人扯了一把,「傻笑什麽這麽開心?告訴你,別指望我會封你做大将軍或閑散王爺什麽的,你就一輩子老老實實做我的貼身侍人吧!」
張平怒視其人。皇甫桀回瞪他。
「你還沒當上皇帝呢!說不定老天爺看你不順眼,等會兒皇帝就換別人當。」
「有你這麽說話的嗎?別觸我楣頭。」
「觸了又怎樣?大不了你回家跟我種田。」
「……種田嗎?好像也不錯……」皇甫桀竟認真考慮起來。
張平一時興起,開始跟他大談種田的好處,還說如果稅收不重、老天幫忙的話,自耕自足的生活其實是相當美好的。
「我想,我還是當皇帝吧,換了別人當,他故意讓我交重稅,我過不下去只有殺了他。你看繞來繞去,我還是當皇帝的命。」
「你就美吧你!還皇帝命呢,我就沒見幾個皇帝有好下場。」
勝帝捂着胸口看像小兒拌嘴的兩人,驚訝得甚至忘記閉上嘴巴。如果有人這樣對他說話,不管他是誰,哪怕是楊昭容,他也不會容她至此!
那張平是什麽出身,他竟敢對一名皇子、未來的皇帝如此放肆?而他這個一身戾氣的兒子,竟也甘然受之?
就在勝帝飽受一重重打擊中,終于外面傅來「中書舍人觐見」的傳禀聲。
「傅。」皇甫桀、張平二人立刻恢複成一派嚴肅。
祯勝二十九年三月初四,勝帝在早朝上宣布退位,讓位于四子皇甫桀。并下旨在他百年後,令以言皇貴妃為首的一品妃子全部入尼庵為他及天下祈福,終生不得離開尼庵一步。違旨意者,脫去品籍貶為庶人,終生不得入京。
而二皇子皇甫瑾逼宮弒父殺弟,天地不容,現被打入天牢待審,一幹二皇子人馬也紛紛被下天牢。
一道道旨意下來,殿中王侯将相諸大臣的表情就像是被人悶頭打了一棒子。
皇上終于傅位了,可不是二皇子、也不是五皇子,而是誰也沒有想到的醜四皇子。
也是,二皇子逼宮,五皇子被二皇子所殺,七皇子走路尚且不穩,最後能名正言順坐上龍椅的也只有四皇子。
四皇子是什麽樣的人?文臣們面面相觑。以後要如何與這位有魔帥之稱的帝王相處?
武将們則覺得這樣的皇帝人選再合适不過,魔帥上位他們心服口服。
衆臣不安,老裕王心下暗自盤算。而更讓衆臣吃驚的是,勝帝在傳下讓位的旨意後,竟當庭把玉玺和象征朝中三分之一兵權的虎符交給了皇甫桀,而沒有等到新帝的登基儀式。
勝帝起身、轉頭,最後看了一眼他坐了二十九年的龍椅,随即解下帝冠,交給身邊那叫張平的太監,對衆臣揮揮手,無言地拖着步伐讓近侍把他扶了下去。
衆臣彎腰恭送。
皇甫桀緩緩走上臺階,掀袍、矮身在龍椅上坐下。
張平捧着帝冠,莊嚴地走上臺階,走到皇甫桀面前。
皇甫桀捧起帝冠戴到頭上,張平伸手幫他調整了一下位置。
皇甫桀系好帶子,趁張平背影擋住衆臣視線時,對張平露出一個彼此才知其意的笑臉。
你說我那位一心想成為天下最尊貴、最有權勢的女人的母親聽到聖旨後,會是什麽表情?
張平用眼神回答他:那還用問嗎?
張平讓開身,退到臺階下。
皇甫桀舒展身體,挺直背脊。雙手緩緩放到龍椅兩側的扶手上。
高大的身材,那寬大的龍椅就像是為他訂做一樣,如此合适。
高聳的眉骨、深邃的雙眼,從眉中心劃至面頰兩側的人字形血色胎記。帝冠的珠簾微微晃動,雖未着龍袍,但身為帝王的氣勢卻已彌漫。
寒冷的目光只是在殿中掃了一圈,衆臣心髒俱是一跳。
龍子,這就是真正的天龍之龍威嗎?
言老将軍第一個跨出、跪倒。
「參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衆臣一起拜倒,山呼萬歲,觐見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