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重逢
沈滄海輕咳了一聲以掩飾自己的不自在,挪開了腳。
蕭冀曦從地上坐起來,抱着膝蓋把頭埋進去。
那是個防禦的姿勢,也是個顯示他此刻很脆弱的姿勢。沈滄海很善解人意的沒有在這時候打擾他,在他身旁稍微等了一會。
“要是幫派裏鬥争真那麽殘酷的話,”蕭冀曦猶豫了一下,還是接着往下說。他聲音低沉,顯然情緒有些低落。“只要讓松哥看見在碼頭做事的我就行了。”
他說的模糊,沈滄海聽的卻明白。
身處那樣的環境裏,蕭冀曦在大多數情況下能夠展示出來的,只能是為人所厭憎的那一面。
而将要看見他這一面的,是白青松。
商人和碼頭的關系總是微妙的,他們之間存在着盤剝和被盤剝的關系,有着天然的矛盾。
沈滄海很高興他能想到這一點,又覺得有些難過。這個該死的亂世叫所有人身不由己,能活下去似乎就已經是一種幸運,因此很多時候人們再也不能有其他的奢求。
“收拾一下,明天送你去碼頭。”最後她能說的,也只有這一句而已。
天氣有些冷,但碼頭上還是很熱鬧。南方特有的濕冷把寒風一路送進人骨頭縫裏,蕭冀曦縮了縮脖子,覺得他還是更喜歡沈陽的冬天。
沈滄海把他幹脆利落的打包丢到碼頭已經有幾天了,她原話是叫蕭冀曦看着那些小監工,而他本來以為自己會輕松勝任這種沒什麽技術含量的工作,覺得這活雖然比去師父店裏賣茶葉新鮮些,但等把白青松騙走了還是得換份差事。
最近蕭冀曦判斷失誤的事情總是很多。
等他好容易從碼頭上下來,便對着顯然是趕來看他熱鬧的沈滄海哀嚎一聲。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我可算是明白了。”
沈滄海到嘴邊的嘲笑變成了深以為然的點頭。
Advertisement
她本來是來看笑話的,但聽了這話就覺得,這小子雖然還改不了掉書袋的毛病,行事倒也挺有幾分明白勁兒。
送蕭冀曦來之前她把原本的下屬都安排到了暗處,下的命令是只要不出亂子就由蕭冀曦去折騰,但從他們這一天回複的消息以及他本人的反應來看,蕭冀曦正在迅速的習慣這一切。
“感覺怎麽樣?”
“不怎麽樣。”蕭冀曦愁眉苦臉道。“能混上監工的大半都是媚上欺下的,在你眼前說的挺好,等一轉頭就發現一切如故。”
沈滄海挑眉。“你不會是想來革除積弊的吧?”
蕭冀曦嘆了口氣。
“我也得有那個能耐才行。你叫我來,就是想讓我學着和他們打交道,我也沒想弄出什麽名堂。”他揉了揉眉心,還是沒憋住。“但是我覺得很多東西的确需要改變——”
對着沈滄海的目光,他默默的把剩下的話咽進了肚子裏。
“無論你覺得什麽需要改變——是那些工人的生存方式,還是其他的什麽。”沈滄海很直接的說出了蕭冀曦心中所想。“現在,你都做不到。”
她一開始其實也是這麽想的,後來才發現如果試圖做什麽,就是在嘗試反抗所處的環境、制度乃至所有的一切。
有的時候她會想,師父當年跟着鬧革命究竟有沒有這個必要,眼下看來革命是成功了一些,但還不夠。
遠遠不夠。
蕭冀曦苦笑了一下,他只能承認沈滄海說的對。
他覺得這世上不該有過得那麽苦的人,雖然從古至今似乎都是這樣的。
只是每當想到從古至今這四個字,他都會想起少年時在白家的書房裏看見過的那卷新青年。
——從來如此,便對麽?
蕭冀曦還是很快的适應了碼頭的生活。沈滄海沒騙他,他的确學到了不少有用的東西,比方說怎樣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
雖然他還是不理解為什麽這能幫他在戰場上活下去,沒準這又是沈滄海在蒙他。
這一天他照常蹲在角落裏和輪換下來的監工聊天。最初的交際結束之後,他發現通常情況下這份工作很清閑,清閑到他只能蹲在一邊沒事找事。
而需要他出面的場景,往往不那麽令人愉快,所以他還是樂得清閑,畢竟單和這些人聊天,聽那些半真半假的故事,學會怎麽和這些人打交道,就是沈滄海喊他來的本意。
他起初還沒有發現自己在這個碼頭上存在的必要性,但随着時間的推移才逐漸發現,沈滄海給他安排了一個威懾的位置,這個位置實在很有必要,即使他不來,也會有別人來做這份看着清閑的工作。
他正忙着把監工自述的傳奇經歷裏那些吹牛的成分刨出去,忽然聽見碼頭上有不同尋常的嘈雜聲音,只好盡職盡責的擡頭查看。
商人打扮的年輕男子氣憤的說着些什麽,這一幕叫他的眉頭緊緊的皺在一起,快步走了過去。
“抽成多少不是早就定下來了,何時改的規矩?”
男子對面那個人蕭冀曦依稀記得,是沈滄海手下的,只不過關系疏遠的很,只是混了個臉熟。
這會那人正忙着逞威風。“不樂意?那你這貨也就甭卸了!”
蕭冀曦心頭一股怒氣湧起來。
這種事還是頭一次發生,但沈滄海曾很淡然的告訴他只要不惹上大人物就成,眼前這家夥很顯然不屬于大人物的範疇。
他走過去拍一拍漢子肩膀。
“誰啊……!”疑問句的句尾變成真實的慘叫,蕭冀曦一腳把他踹翻在地,又踩在他身上——他不會承認這是和沈滄海學的毛病——低着頭冷冷的問“你是規矩?”
“蕭大哥……蕭大哥!”漢子看着他吓得魂飛魄散,“小弟一時糊塗……家中老母重病……”
蕭冀曦腳下用力兩分“幫裏沒規矩來幫落難弟兄?要你這樣敗壞我幫名聲?”
這時身後忽然有難以置信的聲音。
“阿冀?”
蕭冀曦下意識回過頭去,看見提着行李箱子的白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