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恨我
不出意外, 淋過暴雨後,楊惠惠等人不同程度地染了風寒,棗兒和寶琴咳嗽不止, 鼻涕長流。
楊惠惠也略略發燒。
見衆人生病,桂嬷嬷才大發慈悲地讓幾人在奴人館休息, 同時讓她們幾個生病的搬出大通鋪, 搬到最角落用于收治病婢的房間裏, 和依舊行動困難的楊雪芝住在一起。
被趕到這間房,生死由命,病好了能搬出來, 病好不了要麽賣掉要麽死了扔掉。
幸好楊惠惠懂點兒醫術,知道哪些藥草能治療風寒,于是幾個人互相扶持着在花園裏尋找藥草,用奴人館裏用來燒水的爐子熬藥,喝了藥再捂着被子睡上一天,出了一身大汗,幾個人又生龍活虎。
如今寶盈被張平接走,無人再幫楊雪芝,楊雪芝吃飯洗漱全都要自己來, 換成以前,早就抱怨連天了, 可如今她身受重傷,無人照應, 卻能咬牙堅持, 一聲不吭。
楊惠惠和她住在一起,當沒看到這個人。雖然楊雪芝可憐,可她做的事徹底惹惱了楊惠惠, 要想原諒她不可能的。
晚上又下了大雨,雷聲滾滾,楊惠惠睡得迷迷糊糊間被雷驚醒,伸頭往半開的窗外望。破舊的窗外,悶雷滾過,幽藍色的閃電照亮整間屋子,大雨傾盆而下,嘩嘩地砸在地面。
聲響如雷。
世界一片雨茫茫。
在巨大的雷雨聲中,楊惠惠忽然聽到若有若無的聲音。
一開始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拉過被子打算繼續睡,片刻後猛然坐起身。
轟隆——
幽蘭閃電劃破雲層,再次照亮房間。
婢女們身體不舒服,也習慣了在吵鬧中睡覺,睡得很熟,個個閉着眼睛躺在床上。
唯有最角落那張床,破舊的青布棉被揉成一團,上面的人不見了。
楊雪芝。
楊惠惠微微一怔,接着,她又聽到了雷雨中若有若無的呼喚。
仔細聆聽,她終于确認,的确有人在院子裏叫,可惜聲音太小,被咆哮的雷雨聲覆蓋,只隐隐約約從窗戶傳進來,輕得恍如幻覺。
沉默片刻,楊惠惠不想管,重新躺在硬板床上,拉過被子蓋住臉。
雨聲嘩嘩。
雷聲滾滾。
又過了一會兒。
楊惠惠心煩意亂地拉開被子,無奈地坐起身,悄悄爬下床,拿起門邊濕漉漉的竹節傘,推開門走出去。
推開門的瞬間,外面的雨聲飄進屋,住在門邊的棗兒被驚醒,迷迷糊糊地睜眼道:“惠惠?”
“嗯。”
“你要去茅房嗎?”
“嗯。”
棗兒翻了個身,把被子拉起蓋住臉,繼續沉睡。
奴人館外走廊會放置恭桶,但只允許婢女們小解,若要大解只能去院子另一頭角落的恭房。即便傾盆大雨,下雪冰雹,均是如此,桂嬷嬷她們不管婢女們上茅房會不會困難。
楊惠惠推門而出,輕輕帶上門,撐開傘,趿着木屐走進庭院。雨打在傘面,水打濕木屐。
快靠近茅房時,楊惠惠終于發現前方庭院裏,躺在雨中的楊雪芝。
她的腿一直沒好,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大約晚上出來上茅房,路滑摔倒,爬不起來。
“救命啊!救命啊!”
她趴在雨中,渾身濕透,髒污的水浸透她的衣裳,聲音虛弱地叫喚。
楊惠惠上前将傘舉在她頭上,楊雪芝忽然停止叫喚,擡起頭,愕然地瞧着她。
楊惠惠彎腰,一手舉着傘,一手将她從地面扶起來。
大雨傾盆,楊雪芝咬咬牙,借着她的手站起身,迅速退開一步,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兩步,又踉跄着往前撲。
楊惠惠連忙扶住她,“別逞強了,我扶你。”
有了她這句話,楊雪芝沒再掙紮,在楊惠惠的攙扶下走進屋裏。
一路無言。
翌日,楊惠惠醒來時,身旁的寶琴已經不在了,棗兒和另外兩個婢女也不在。外面大雨已停,天色大亮,想必她們應該去吃早飯了。
剛坐起身準備出去,角落裏忽然傳來一道輕得聽不見的聲音。
“謝謝。”
楊惠惠轉頭,看到角落的楊雪芝側睡着,目光清明地盯着她,像是醒了很久,一直在等着自己。
她在感謝昨晚之事。
“我聽到了,舉手之勞而已。”楊惠惠低頭穿鞋。
“惠惠,我們和好,行嗎?”楊雪芝說。
楊惠惠穿鞋的動作一頓,轉過頭,失笑,“你覺得呢?”
楊雪芝說:“我為以前的不懂事道歉,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你是好的。”
楊惠惠從床上站起身,整理衣袖,“寶盈離開了,無人伺候你,你想找個人照顧?”
楊雪芝咬咬唇,搖頭道:“我沒這個意思……我……就想謝謝你,想和你和好。”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吧。”楊惠惠着急去吃早飯,不以為意地朝門邊走去。
“惠惠,我真的誠心道歉!”楊雪芝在背後喊,“當初是我的錯!我娘親一直知道你娘親的存在,爹爹也一直喜歡你娘,你和你娘回到府後,爹爹就一心撲在你們娘倆身上!我和我娘很嫉妒,才針對你!”
“本來沒想如此的,後來我一氣之下打破硯臺嫁禍給你,害得你被罰。從那時候起,我知道你鐵定會恨我一輩子,還會報複我,就先下手為強,處處針對……”
楊惠惠即将摸到門的手頓住,轉過頭,詫異地看着她,“你什麽意思?認為我會恨你,害怕我報複,所以先下手為強?”
楊雪芝表情複雜,“這不是人之常情嗎?”
“不,我不明白。”楊惠惠無言至極。
“有什麽不明白的,假如有一天,你得罪了某個人,做了對不起他的事,你會不會害怕他報複?如果有機會,你會不會趁他沒下手之前先動手?”
楊惠惠氣道:“怎麽會……”
話到嘴邊,腦子裏忽然劃過一道模糊的影子,楊惠惠愣住。
因為做了對不起某個人的事,害怕報複,幹脆處處以惡意揣測那人……這不就是她對景峰的态度嗎?
當初她惡語相向,抛夫棄子,所以認定景峰會怨恨,會報複。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會往壞處想。
真要算起來,進入侯府第一次見面,他只罰她不許吃菜而已。後面即便氣得吐血,也不過讓她采采花,吃點兒剩菜,且那剩菜還頗為豐盛。
更有甚者,他在湖心亭裏救了她,在清月閣裏想也不想地幫她說話。
雖然他始終對她陰陽怪氣,冷眉冷眼,态度似乎很惡劣,可卻從未真正傷害過她。
而她因為害怕被打擊報複,忽視了種種,只看到他冷漠嫌棄的态度,進而更加害怕不安。
“惠惠,我知道說這話不要臉,當初我的确是這麽想的,也這麽做的。可現在,人人都不理我,只有你在晚上肯出來扶我。”楊雪芝的聲音從角落傳來,低低的,帶着幾分誠懇,“上次我受傷,你也不計前嫌救我,事到如今,我知道你是個好的。”
楊惠惠回過神,笑了笑,“你怎麽想的與我無關,恨我也好,愛我也罷,我不在意。”
她拉開門,準備出去。
“惠惠,若我能為你做事,我們可不可以和好?”楊雪芝急忙提高聲音,“能不能給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惠惠!”
楊惠惠推門而出,并未回答。
楊雪芝要幫她做事?改了以前的毛病?
她不信。
改過自新……
景峰允許她改過自新嗎?
在她傷害了他之後?
走進院子,恰好遇到寶琴端着一個碗過來,寶琴也瞧見了她,高興道:“惠惠,你醒啦?我們給你留了飯,正要端給你呢!”
楊惠惠接過碗,笑着道:“叫醒我就行了,用不着麻煩。”
“這兩天你幫我們治病,大家都記在心裏呢。”寶琴低頭從懷裏摸出兩個饅頭,遞給楊惠惠道,“這些都是大家幫你留的。”
楊惠惠心頭微暖,接過饅頭道:“一個就夠了,剩下的你自個兒吃。”
飯桌邊其他婢女也看到了她,紛紛起身給她讓位置,笑容滿面地叫“惠惠”。
楊惠惠再一次感慨,若不是有旁的緣由,她挺想留在奴人館做三等婢女,再也不想奮鬥了。
奴人館的婢女們待她極好,每次輪到楊惠惠當差,其他婢女争先恐後地幫她,以至于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一點兒也不苦。
下午楊惠惠正在花園裏幫桂嬷嬷收凳子,侯府的主子們在花園裏賞花說話,完事兒自顧自離去,剩下的狼藉就得婢女們打掃。
楊惠惠剛搬兩個準備放在附近的小房間裏,石板路盡頭便走來三個氣勢洶洶的婢女,三人面色冷肅,腳下步伐六親不認,任何人都能看出想找茬的意思。
“找誰啊”的念頭剛劃過腦海,那三婢女已經走到幾個婢女跟前,最前頭那個掃視衆人一圈,揚聲道:“誰叫惠惠?”
禍從天降,楊惠惠心頭一驚,趕緊尋思最近的所作所為,并沒有得罪人的地方,不由納悶兒這三人找她做啥。
“我是。”楊惠惠放下凳子,恭敬地上前對那婢女道。
那婢女穿着象征一等婢女的綠色衣服,用料考究,質地和她身上穿的三等婢女的服裝完全不同。
婢女低頭看她,冷冷道:“跟我來。”
在棗兒和寶琴的注視下,楊惠惠皺皺眉,環顧四周,想找桂嬷嬷,卻沒發現她的蹤跡。
“快點兒啊!”婢女催促。
楊惠惠無奈地跟在三個婢女後頭,走到花園角落。大榕樹的葉片青翠欲滴,四周的三角梅紅豔豔的,紫紅一片。
前方婢女停下腳步,轉頭盯着楊惠惠。
楊惠惠低聲問道:“不知姐姐叫我做什麽?”
那婢女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楊惠惠,開口,“你就是惠惠?”
楊惠惠:“我是。”
那婢女用打量完她後,表情不屑地抱起手臂,鼻孔中發出一聲冷哼:“世子爺那般尊貴的人提拔你,你卻當衆拒絕?誰給你的臉?”
在腦中不斷猜測何緣故被找茬的楊惠惠聞言愣住,問道:“姐姐是世子爺的人?”
“當然!”婢女冷笑,“世子爺特意派我等拿你是問!”
原來是景峰派來的。
楊惠惠眨了眨眼,心情忽然有點微妙。
就在早上和楊雪芝一番言談後,她為自己惡意揣測景峰而愧疚,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心思太重,把人想得太壞,景峰并沒有恨她,結果下午景峰便派婢女便氣勢洶洶地找上門。
自從知道景峰是世子,楊惠惠一直擔心被報複,如今真被找上門,她仿佛有種靴子落地的踏實感,心頭有個聲音在說——果然如此。
他恨我,想要報複我。
我曾經抛棄他,以他的性格不報複才怪了!
喉嚨略略幹澀,胸口沉甸甸的。
卻又長長地松了口氣。
最壞的結果來臨,反而不再因為未知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