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有些事情的記憶,開始模糊起來。關尹不知道他還能記得多久,有很多人和事他已經忘了,唯獨賀君淵這個男人,似乎他要記一輩子了。
真的愛過那個男人,甚至可能現在也愛着。但是有些事,不僅僅是只有愛就可以的。曾經他也以為他們之間是有愛的,但賀君淵最後告訴他,自己不過是一個被利用的對象。或者連利用的價值也沒有。
想起以前的事,關尹閉上眼,蜷縮在沙發上的身體稍微動了動,穿着寬松款式的白色睡衣,讓他看起來更加單薄。幾乎一夜無眠,他很累,卻睡不着。
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麽,關尹伸出手摸到了自己的胸部,感覺到屬于女性豐滿的曲線,卻好像是另一個人的。有一點是他悲哀的,這麽多年,他仍然沒有習慣這個身體。好像靈魂仍然是自己,只不過他自己給自己換了副軀殼。
這副連他自己也惡心的身體,還有誰會喜歡。
倦意,還是一點點湧了上來,只是剛閉上眼沒多久,敲門聲就讓他重新睜開眼。看了一眼門口,關尹似乎已經知道了是誰。這可能就是感應,多年來形成的。
他站起來去開了門,果不其然看到關智站在門外,胸口随着喘息起伏着,滿臉是汗。
四目相對,一時間誰都沒有開口。前不久才不歡而散,突然又出現,總覺得像是別扭的吵架還沒有結束一樣。
關智喘了口氣,頸間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一副口幹舌燥的樣子,像是跑了幾百上千米。
看了他一會兒,最後終究還是狠不下心,關尹嘆了口氣,有點心疼的地說:“怎麽累成這樣?有人在後面追你?像逃跑似得--”
關智想說,他的确可以說是“逃跑”了。
該死!該死!該死!一路從頭罵到尾,關智停下來狠狠地踹了一腳路邊的垃圾筒。
木質金屬底座的垃圾筒被固定在地面上,雖然不會被踢倒,卻也被踹得發出重重的響聲。他發瘋一樣的舉動引來了過往行人的注意,但也沒人敢說話。各種鄙視和厭惡的眼神投向關智,但關智已經沒有辦法去在乎那些了。
現在,他腦子裏唯一的東西就是賀君淵的那句“我不知道”。
我操!他一句不知道就把可以當什麽事都沒有了!把爛攤子扔給他了!雙手撐在膝蓋上,關智彎着腰喘着粗氣,心裏那一把火,踢碎幾個花瓶都不足以洩恨。
賀君淵的話,他差不多已經要明白了。無論真相到底是什麽,那句“我不知道”,幾乎已經宣告了事實。雖然他現在仍然不敢和不能相信,但賀君淵已經給了他一半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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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君淵不一定不會騙他,但唯獨在這件事上,他卻能夠相信賀君淵沒說謊。
跟自己的親哥哥上床--一想到這裏,關智就覺得有什麽東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也許是罪惡感,那種近似倫理道德的壓迫,肮髒也好,下流無恥也好,對他來說可能都不是最主要的。因為是賀君淵,所以,他簡直不敢去屑想那個代表他們之間關系的詞。
最後的答案,也許只有一個人可以給他。
伸手抓亂了頭發,直起身體,關智再次狠狠踢了一腳路邊的安全欄。
高峰時段,攔車并不容易。等不及的關智幾乎是一路狂奔來到關尹住的酒店,在電梯裏的時候,他覺得喉嚨裏幹得簡直要冒煙,連吞口水都會疼。
站在關尹的房門前,舉起手要敲門的時候,關智卻猶豫了一下,但是也僅僅是幾秒。
等關尹來開門時間裏,他有想過如果就這樣調頭離開--但是他沒有時間再想下去,門開了,關尹一臉憔悴地站在門裏。
那一刻,關智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像是被掏走了一樣。
眼前這個人,是他姐姐。也是他唯一的--親人。
一言不發進了房間,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關尹卻并沒有開燈,借着窗外的燈光,依稀能看清四周。
“怎麽突然來了?也不打個電話給我--”關尹伸手開了牆上的壁燈,淡淡的米白色燈光,倒也足夠。走到關智身邊,他伸手抹了一下關智臉上的汗,無奈地嘆了口氣。
關智別過頭,沒說話。
“怎麽了?”關尹挑眉問。這種安靜法,可不是關智平時的作風。
沉默數秒,關智說:“我想喝水。”
費了半天勁,就為了這個!關尹白了他一眼,轉身去倒水。
在關尹倒水的時候,關智看着他的背影,幹涸的嘴唇動了動,等關尹拿起杯子轉過身的時候,他說:“我跟賀君淵在一起了。”
關尹手上的杯子“啪”地一聲掉到地上,瞬間摔個粉碎。水打濕了他的鞋和褲子,關尹像是沒發現。
關智知道--他完了。
“你說什麽?”緩緩擰起眉,關尹連臉色都變了,像是沒聽清楚一樣看着關智。
關智一言不發,走到關尹面前蹲下,默默地撿起地上的碎片,不想傷到關尹。
“你說什麽?你再給我給說一遍!”
然後衣領猛地被抓住,他幾乎是被關尹拎起來的。
看着關尹咬牙切齒的表情,關智微微一笑。
“我說,我跟賀君淵在一起了。”
“說什麽鬼話!”甩開關智,關尹吼了一聲,“你腦子有問題了是不是?跟他在一起?跟一個你連幾次面都沒見過的男人在一起?你知道他是誰麽?啊~?”
“我不覺得有什麽不對。”關智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手裏的半截玻璃杯,“我只是喜歡他,是男是女對我來說并不重要。”
喜歡兩個字像是刺激到了關尹,幾步沖到關智面前一把打掉了他手裏的東西。
“你他媽的瘋了!喜歡?你喜歡他什麽?他有什麽值得你喜歡?你才跟他認識多久就喜歡他了?”
關智可以跟任何人上床,當然也包括賀君淵,但是在關尹意識裏,關智絕對不會喜歡賀君淵,或者說,不應該喜歡。結果現在被賀君淵一語成谶,他怎麽能不發瘋!
關智皺了皺眉,鋒利的玻璃劃破了他的手掌,卻并沒有想象中那麽痛。血很快從指逢裏流了出來,他笑了笑,握緊手。
“他有什麽值得喜歡的?你不是很清楚麽?”
話一出口,關尹怔了一下。
“你也不是一樣麽?電話裏一聽到賀君淵的聲音就趕過來了,而無論我在外面多久,你也不會專門來找我的,姐姐。”
此時的一聲“姐姐”,已經是最好的諷刺。關智剛說完就後悔了,他不應該這樣說,哪怕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關尹一動不動地盯着他,随後別過頭重重地喘息着。他在壓抑着自己,他不想對關智發火,或者說出無法挽回的話,但是這并不是容易的事。
“你愛他是麽?”關智突然問了一句。然後看到關尹的表情,他已經知道了答案。
“那你為什麽一直不去找他?這不像是你的作風。你們怎麽了?他不要你了?還是你們之間根本就不是那種關系?你們以前發生了什麽--”
“夠了!”終于還是忍不住,關尹大喊了一聲打斷了關智。
“你懂什麽?你知道什麽?死小鬼別以為自己什麽都知道,你知道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關尹歇斯底裏地吼着,伴随着各種謾罵,關智以前并不是沒聽過,甚至比現在更厲害和難聽的都有,但是唯獨這次,像是一把把刀一樣,關尹每個字都紮在他心上。
“我不會讓你跟賀君淵在一起的!絕對不會!”
“為什麽?”關智咬着牙問:“只是因為你也喜歡他?因為你們上過床?”
“因為他不是人,他是個殺人兇手!他親手燒死了他父母!”關尹大吼着,雙手抓着自己的頭發,蹲到地上抽泣起來。
那一瞬間,關智腦中一片空白。
關尹哭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幹了什麽。明明想要瞞着關智,卻還是把埋在心裏十幾年的秘密都攤開了,怎麽也停不下來。
“他燒光了那幢房子裏的所有人,他是個魔鬼!一個十五歲的孩子竟然放火燒了整個房,燒死了他父母,燒死了我和你!還騙過了所有人!他應該下地獄!”
接下來,房間裏除了關尹的哭聲再沒有別的聲音。他整個人都顫抖着,良久,緩緩擡起頭盯着關智,神情像是被人狠狠踩到痛處。他像是清醒了,又像是更加漠然。
站在原地,關智看着蹲在地上披散着頭發的“女人”,他放棄了身為男人一切,自尊、性別,變成現在這個樣,脆弱得像是一只随時會死去的鳥。而這一切,可能都是為了那個男人。
他知道關尹是恨着賀君淵的,但是即使如此,也改變不了他愛賀君淵的事實。他知道關尹心裏一直想着某個人,但他不知道那個人就是賀君淵。
過去的一切,他完全不記得,如今卻像一個致命傷,隐藏了十幾年,已經沒有機會再回頭。關智突然覺得越來越諷刺,像是場鬧劇,他們都成了裏面的小醜。
而顯然,他是最可笑的一個。
“賀君淵,才是我哥哥,是不是?”
關尹坐到地上,肩膀顫抖着把頭埋進膝間。嘴裏發出低聲壓抑的尖叫,他早就預料到可能會有這一天,這就是命。比起關智的冷靜,他快要崩潰。
“他是你哥哥。”哽咽着說出實話,連退路也沒有了。“我們沒有血緣關系。那個男人才是你哥哥。”
十幾年前他失去了所愛的男人,今天,他失去了唯一的“弟弟”。
“你怎麽--能喜歡上他?”關尹像是不能相信,怎麽會--一下子就走到這步--
關智和賀君淵現在的這個結果,可能也是他曾經想要的結果。
沒有什麽比兄弟之間的亂倫更能讓人産生罪惡感。他們同是男人,還是親生兄弟,一步一步堕落、一點一點肮髒,甚至不需要世人的譴責,他們自己都會想要忏悔。
他想過要報複,當年他把關智從火場裏帶出來,可能不僅僅是因為良知。現在他一直在猶豫和掙紮,誰知道最後的報應,還是在關智身上。
地上的血一滴滴地積了起來,關智身體突然一晃,整個人倒到地上。
“小關!”關尹叫了一聲,向他爬了過去。
關智用沒受傷的手撐起身體坐起來,這一下像是把他摔醒了,從剛才開始他一直面無表情,像是在聽故事,整個表情都是木然的。
看着他這個樣子,關尹覺得他還是應該做點什麽,終究還是不忍心。賀君淵在他腦子裏存在十幾年,但關智卻在他身邊陪他到現在。
伸出手,撫摸着關智的臉,關尹一臉悲哀地說:“放棄吧。他不是喜歡你--只是想補償你。就當從來沒見過他。”
關智不說話,也不擡頭。
關尹輕輕拿起他受傷的手,掌心的傷口明明不算很深,卻因為他的用力握緊而連皮肉都要翻開了。
眼淚一點點滴在他的手指上,關尹說:“我們一起回去吧,回家。”
他沒有辦法靠自己的力量報複賀君淵,甚至如果不見面,他可能永遠不會再提起賀君淵這個人。但是如果說現在的一切算是懲罰的話,他不想讓關智受傷。
終于,關智擡起頭,看着他揚起嘴角。
“對不起--”
誰都沒有的日子,比想象中要好得多。
狹小肮髒的旅館裏,滿是灰塵的房間快要被酒瓶和空罐子淹沒。唯一還算“幹淨”的單人床上,躺在上面的人像是昏死過去,空的啤酒罐就在枕頭邊,他翻了個身,罐子滾下了床,發出“呯”地一聲。
關智輕輕哼了一聲,緩緩睜開眼,刺眼的陽光又讓他飛快閉上。滿臉的倦容和胡茬,他已經在這裏呆了快一個星期了。
什麽都沒有,只有酒。像是在挑戰人類的極限,只喝酒能活多久。
他不是借酒澆愁,也不是任性,只是想找個地方冷靜一下,休息一會兒。他沒為自己做過什麽,現在,算是補償也好,他想自己呆會兒。
明明應該已經沒有電的手機又響了起來,幾百塊買來的便宜貨還算盡職,刺耳的鈴聲響個不停,擾人清夢。那聲音就在耳邊,關智擰起眉,頭也不擡伸手摸索着。
在他清醒的時候,所有的電話他都沒有接。關尹的、聶風宇的、原戰野的、錢葉的--還有賀君淵的。幾個人輪番轟炸,直到手機發出電量低的警告。關智嗤嗤地笑了起來,這一天,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關心他。
怕他自殺?他以為,沒有人會相信他會做出這種事。
終于摸到了手機,關智頭疼的厲害。随便按了一個按鈕,把手機放到耳邊。他總得讓一個人知道他沒死。
“說話。”
“你幾天沒來上班了?”耳邊傳來蘇禾的聲音,明顯透着一股怒意。
奇怪,今天聽這個男人的聲音竟然意外地覺得順耳起來。關智諷刺地笑了一聲。
“蘇大校長要開除我了?”
“--你在哪裏?”男人很敏銳,沒幾秒就察覺了他的不對勁。
關智打了個酒嗝,翻了個身大字型躺在床上。
“我也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你搞什麽?你是不是喝醉了?”
“啊~啊~你覺得我醉了還可能這麽冷靜地跟你說話麽?”關智撅起嘴,擡起一條腿又馬上放了下去,使不出力氣。
“蘇禾啊~亂倫是不是很惡心?”他笑着問。
電話那頭沒了聲音,
關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知道,蘇禾被吓到了。
良久,蘇禾問:“你到底在哪裏?”
關智閉上眼,把手機扔到地上。
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覺之後,關智起來退了房間。付了房錢再加上這幾天買酒的錢,口袋空空,他現在連個包子也買不起。
出了旅館,關智整個人昏昏沉沉地走在路上,頭仍然很疼。接下來要去哪裏他也不知道,身體輕飄飄的,但每走一步都覺得擡不起腿。
晚上氣溫低,風也很涼,但是沒多久,關智額頭上冷汗一點點冒了出來。
“唔~~”胃裏一陣翻滾,幾天幾乎空腹喝酒,終于再也承受不住。關智蹲到路邊把剛才喝酒一下子全吐了出來。
直到把胃裏的液體都吐完了,他擡起頭,看着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像是個犯錯的小孩子一樣,他沖他咧開嘴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