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伊憐努力恢複莊園的經濟。他是一位傳統的紳士, 即使性格和多數貴人不同, 但他也懂得身上肩負的責任。
如果要是他一個人,什麽樣的生活他都可以接受。只是莊園的衰敗會影響一個小鎮的情況, 這也讓伊憐焦急起來。
最後, 伊憐決定, 去拜訪表叔一家。
“你知道,我沒打算向他們借錢。”伊憐一邊整理着身上的衣物, 一邊對着尤恩說:“但是親戚間也應當多加走動。我從沒見過這位叔叔, 萬一日後我繼承了他的財産,總還是要見他一面的。”
尤恩有些擔憂:“他們大概是不希望您取得繼承權。”
伊憐笑了笑:“傻瓜, 就算不是我, 也不可能是他們的女兒。你不必擔心, 我不會久留。”
“我也想和您過去。”
“哦,不用。”伊憐說:“那地方冷得很,對你身體沒有好處。叫別的仆人跟着我就行了。”
他讓仆人拿起了行李箱,最後和尤恩道別後, 匆匆離開了莊園。
尤恩站在原地, 直到完全看不到伊憐先生馬車的背影,他才緩緩地走回了房間。
莊園裏, 有仆人在背後小聲地讨論着。
尤恩當做沒聽見,有一位仆人依照伊憐先生留下來的指示, 前來服侍尤恩。
這仆人長得機靈, 又很面善,年齡不大, 說起話來頭頭是道。
尤恩問他:“莊園裏的人都在讨論些什麽呢?”
那仆人動作麻利地為尤恩倒茶,聽到尤恩的問題,他露出了苦臉。
“我不清楚……”
“我并不會怪罪你。”
那仆人稍微大膽了一些。他一直在廚房做雜事,從沒有伺候過主人。不過眼前這位也算不上主人,所有仆人都不想來侍奉他,只有這位仆人被派過來。
那仆人倒也不怕尤恩,沒過多久就和盤托出了。
“他們都在讨論,報紙上登着的尋人啓事。他們說,您和上面的貴人長得有幾分相似。當然,這肯定是無稽之談!要知道您一直在莊園裏工作……”
那仆人說到這裏就閉上了嘴,害怕地看着尤恩。
尤恩卻不怎麽在意。他叫仆人拿來報紙,仔細地看了看。
随着戰争事态的發展,弗洛斯家族懸賞的金額再次增加了。就在不久前,尤恩根本不敢妄想,自己的信息竟然如此值錢。
在這動蕩的年代裏,有幾個人能夠安穩地生活着呢?上帝在人生下來之時,就給了他們兩條道路,一條通往幸福,一條通往愛情。無論是哪一條路,都充滿荊棘,當他們踏上這段旅程,雙腳會被刺得鮮血直流,雙手布滿裂痕。
伊憐先生到了約定的時間也沒有回到莊園。他和尤恩的聯系是通過信件,然而自從尤恩上次收到他的來信,說明他将會晚歸,就再也沒有收到任何信了。
有人說,伊憐先生一定是被叔叔家說服,決定在那邊住上一段時間。要知道,當新的繼承者打算收下繼承權時,他們最需要做兩件事情,一是選擇一位合适的小姐當做結婚對象,一是在當地入住,以便深入地治理新的莊園。
尤恩不相信伊憐先生會做第一件事,但他十分擔心伊憐先生想要住在那邊。
尤恩并不想離開現在的莊園。這裏曾經無數次出現在兩人交往的信件中,就連每一扇玻璃、每一塊地毯,尤恩都了若指掌。
可是,尤恩并不能代替主人做決定。他只能耐心地等待。
後來小鎮上下了幾場雨,等天晴後,送信員匆匆趕來,送來的卻是一封簡短的信。
“我在這邊生活的很好,不久就會回去。”
伊憐的信件只有短短幾個字。有仆人聽完,笑着說伊憐先生是打算住在那邊了。看來主人是想要收下繼承權,而遠房親戚那邊也對伊憐先生很滿意。
只有尤恩,在看完信件之後愣了一會兒,随後轉身回到了房間中。
等他出來時,提着簡單的行李包,匆忙戴上了帽子,對着管家說他要出去。
伊憐先生曾經說過讓尤恩不要過來,因為這邊天氣寒冷,且多雨,對尤恩的身體很不好。
當時尤恩沒有想到,伊憐先生也從來沒來過這座城市,天氣惡劣對于他的影響是一樣的。
當尤恩下了馬車,冷風如同刺骨的冰錐,将他整個人都吹透了。幸好尤恩帶了厚衣服,他連忙緊了緊衣服,往當地最有名的莊園走去。
尤恩不知道,伊憐先生還有個如此有錢的親戚。在伊憐窮困潦倒時,好像并沒有任何人願意伸出援手,站在莊園前,尤恩不由贊嘆一聲,這裏的華美壯麗不亞于伊憐先生的莊園。
有仆人前來接待,尤恩說明了來意,被帶領進了莊園。
“您是來找伊憐先生的。”那仆人說,“客人剛來,就因為身體不适一直休息。主人為他請了名醫,客人一定很快就能痊愈。”
尤恩的心中咯噔一聲,心想果真如此。他強壓住心中的擔心,說道:“伊憐先生現在如何?”
“身體已經好多了。剛來的時候,客人連坐起身來都困難,現在已經可以自己吃飯寫信……”
仆人帶着尤恩走到了房間前面,推開了門。只聽到裏面有嘶啞的男聲:“怎麽了?”
尤恩的眼睛一熱,推開了前面的仆人,率先走了進去。
只見伊憐先生躺在象牙雕刻的床上,穿着嚴實的睡衣。他的神色并不好,臉色蒼白,身材也纖瘦了些,唯獨他的眼睛仍然投射出光彩,顯得富有生機。
“伊憐先生。”
“尤恩?”伊憐開口的聲音都變了:“你怎麽過來了?我不是說過不許你過來嗎?”
尤恩沉着聲音說:“您不告訴我生病的事,難道我就猜不出來?您真是狠心腸,竟忍心讓我在莊園苦等……”
“……”
伊憐沉默了片刻,讓其他的仆人都走了出去。
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讓尤恩坐在他旁邊。
“我只是患上了感冒,并沒有大礙。貿然回去反而會讓病情加重。”伊憐說,“我不想讓你擔心。”
“真的不是看上了這裏的小姐?”
“……”伊憐急了,剛想要說些反駁的話,房間外傳來了敲門聲。
“伊憐先生,我為您端來了今天的藥物。”一個柔弱的女聲。
尤恩朝着主人微微一笑,在伊憐還未說話時,就走過去打開了門。
門外的女人吓了一跳,尤恩自我介紹了一番,她這才驚魂未定地想要進去。
伊憐在房間裏就說到:“小姐,請您把藥物端給我的仆人。”
這明顯是趕客的說法。不過小姐的涵養很好,也沒有變臉色,仔細叮囑了一番用藥的時間,這才施施然走回去。
尤恩站在門口,看着小姐遠去的背影,一直等到完全看不見,才走回了房間。
伊憐先生臉色極其不好看:“你剛才在看什麽?”
“在看您的表妹。”
“……”
“和您不一樣,她是一頭褐色的發絲,襯着白色的皮膚。又是鵝蛋臉,天生的美人。從家境來看,她應該從未受過苦,衣服上每一片褶皺都有人精心保養。”
伊憐臉色沉了下來:“你想留在這裏?”
“不,我只是在考察您在這裏生活的怎麽樣。”尤恩笑了笑:“現在看起來,還不錯。”
伊憐還想說什麽,尤恩走到他旁邊先開了口:“您還是先吃藥吧。就算要數落我,也等吃完藥再說。”
伊憐臉色極差地說:“不。”
他和仆人生悶氣,轉過身鑽進了被子裏不出來。尤恩慌了神,連忙道歉,卻沒有被接受。
“我只是擔心,又嫉妒。”尤恩說:“我的主人,請您原諒我,您的仆人弱小又受不起打擊,請您不要不和他說話。”
伊憐忍不住說:“可你說的是什麽話呢?我千方百計地想回去,還要寫信安慰你……”
“那麽,如果我回到了養父母的身邊,”尤恩說:“說是要拿回我的繼承權,并且寫信對您說暫時不能回來。您又會怎麽做?”
伊憐愣了片刻,咳嗽了起來。
“您的心情應該也不會愉悅。但這些事情都等之後再說吧,我現在只想讓您先把藥吃掉。”
伊憐輕哼了一聲,坐起身把藥吃掉,扭過頭不看尤恩。
尤恩故意讓他說話:“您怎麽看待您的表妹呢?”
伊憐說:“她們都懂禮貌,很知道體恤人。”
“這麽說,您是想從中選擇一位。”
“說不定。”
“您不怕傷了一位仆人的心?”
“哦,我真不知道哪位仆人會傷心,”伊憐冷笑了一聲,“他說不定只想擺脫我這個累贅,想要趕快回去繼承家業。”
“……”
“你看見了吧,你的養父願意用重金換取你的消息,大概你也是想明白,決定離開貧苦的我,還是回去當少爺吧。”伊憐生氣地說。
尤恩不再繼續說了。他突然伸出手,去抓主人的手,即使被伊憐打開也不氣餒,反而将身體重重地靠在伊憐先生的肩膀上。
伊憐吃痛地叫出聲:“你這麽對待生病的主人?”
“這樣才有實際的感覺,”尤恩說:“我的心還在狂跳,似乎沒有觸碰到真實的您。這很奇怪,明明您就在我眼前,我卻感覺不到,非要您說出刺痛我的話,我才快活。好像您……死而複生了。”
“……”
“對不起,用了這樣的比喻。我想我是瘋了。”尤恩輕聲說:“我想見您,想見的發瘋。可我只和您分別短暫的時間。如此颠三倒四的話,讓您聽明白了嗎?”
伊憐先生沉默了片刻,終于擡起手摟住了尤恩的肩膀。
主人輕輕地親吻仆人的頭發、額頭、眼睑,最後親在他的嘴角。
“你一定十分擔心。”伊憐先生輕聲說:“別害怕,我毫發無傷。”
尤恩點了點頭,帶着央求的聲音:“您可以和我回去嗎?我們不需要這筆錢,也能過得很好。就算遇到了困難,也總能過去的。”
伊憐思索了片刻,為難地說:“恐怕不行。”
尤恩擡起頭,凝視着伊憐的雙眼。
過了一會兒,尤恩輕聲說:“其實我還有一筆錢。”
“什麽?”
“我本來不打算動,一輩子都不想。我想讓這錢随着時間變成塵土,再也沒有人能用。可是為了您,我甘願把錢拿出來。”
伊憐皺了皺眉:“不,我不能用你的錢。”
“就當是您和我借的。”尤恩說:“和這家人借錢,不如和我借錢。”
伊憐看着他,“你……我并沒有懷疑你的意思。只是,你的錢從哪裏來呢?我想多數人都會懷有這樣的疑問。那是你的錢,還是別人的?”
尤恩從伊憐身邊站起,在床邊來回踱步走了起來。他顯得心事重重,思索了很久,他才輕聲說:“……是我母親的遺産。”
“什麽?”伊憐的聲音提高了。“你的母親,不是?”
尤恩苦笑一聲:“沒錯。但她曾是多個公爵的情婦,撈了不少錢。您可以想象嗎?一位衣食無憂的女人,為了一個虛無缥缈的承諾,将兒子送給別人,又送上了性命。她死後住的房子和首飾都被拍賣,全是些奢侈的玩意兒,足足賣了十五萬鎊……”
“……”
“她只留了一封信,說是希望她的兒子能夠幸福。”尤恩的聲音帶着沙啞:“我從未見過這個女人。但我想,她會同意我将錢給您……”
伊憐震驚地看着尤恩,有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好像從未認識過眼前的仆人,那仆人微紅的眼眶,和顫抖的手指,都像是被無限放大,牢牢印刻在他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