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凱文先生說的話十分含糊, 要是不清楚內情的人一定會被他的話語繞暈過去。而尤恩卻比所有人都明白他在說什麽, 他的頭上甚至滴下了幾滴冷汗。
“絕對不能讓伊憐先生知道。”這是尤恩唯一說出類似請求的話。
凱文說:“噢,我還要在莊園裏居住幾個星期。等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 再決定你的命運。”
他把自己說的像是無所不能的上帝, 輕而易舉地拿捏住尤恩的命運, 随時可以讓他墜入萬丈深淵。
尤恩只得沉默。他離開了凱文的房間。
尤恩本以為事情會朝着最壞的方向發展,沒想到當天下午, 仆人們之間像是爆炸一般瘋狂地傳遞着一個消息。
“凱文先生居然離開莊園啦!”有人嚷嚷着。
“怎麽回事?我記得今天并沒有去桑德蘭的馬車。”
“是伊憐先生, ”那人說,“伊憐先生讓他滾回去。”
“……什麽?”
“主人真的說出了‘滾’。”驚魂未定的臉:“我第一次見到伊憐先生生氣的臉。”
“肯定是他說了不恭敬的話。要知道, 他可是以賣笑為生的歌劇演員, 哪能說出什麽漂亮話?”
“沒錯。在他離開之前, 他還跑到了伊憐先生的房間,和主人談了很久。而伊憐先生在走出來的時候,臉色陰沉,一定是被冒犯了……”
尤恩的心懸了起來。還沒等他認清現狀, 伊憐先生就把他叫了過去。
在伊憐先生的房間裏, 尤恩沉默地站在一旁。
伊憐先生知道他進來,卻也并不主動說話。就在尤恩忐忑的過程中, 他終于開口了:“你不是想知道嗎?一直以來,我在凱文的房間裏, 到底和他說了什麽。”
“……”尤恩的喉頭開始發緊。
“我來告訴你。”
伊憐背對着他, 坐在靠窗子的位置。那裏陽光很好,天氣晴朗時, 能夠看到遠方小山的丘頂,和用來祭天的石臺。
伊憐說:“凱文說,他有一位好朋友。那位‘好朋友’名中帶有一個‘休’字。……只不過他冬天生了一場大病,死在了家中。”
“……”
“我只當一切都是巧合,上天竟然在冥冥之中如此安排,讓我知道曾經筆友的真實身份。所以我将凱文留在莊園,一邊和他詢問死去朋友的信息,一邊說了許多我和休的故事……我已經對休沒有任何情意,但我還是害怕你知道後會不開心。所以我只好将你支開,每日最大限度地将凱文知道的事情挖掘出來。”
“……”
“很可笑吧?他根本不認識我的筆友,卻将我騙得團團轉。”伊憐轉過頭,苦笑着說:“一個用來哄騙我的謊言,我卻信以為真,從沒想過他是在說謊。現在,你能将事實真相完全告訴我了嗎?”
尤恩緊張的看着伊憐先生。
“我聽到了你和凱文的對話。”伊憐說,“老實說,我憤怒至極,為每個人隐瞞我而幾近抓狂。如果你接下來仍要對我說謊,我不知道我會如何對你……”
尤恩在一瞬間想了許多事情。他不能形容現在微妙的心情,那種複雜感怎麽能用語言描述?也許他是恐懼,又可以預料到表白後的快感,但他又再次恐懼,恐懼世間所有的對象。在房間中,每一樣物品都冰冷地看着他,都在說“不能說謊。”
尤恩回過神,低低說了一句:“您想知道什麽呢?”
伊憐沉默片刻,說:“我要知道你的經歷和身份。”
尤恩說:“我明白了。尊敬的主人,請您相信我,接下來的話雖然是我不想讓您知道、也是您絕對不想聽見的話語,但我保證每一句話的真實性。我不能保證接下來說的話很有邏輯,因為我的人生就是如此雜亂、混沌。
“……我出生在北部的城市。自打我懂事以後,就明白人和人之間千差萬別,而我無疑是最優秀的人。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的家庭富貴而安逸,在小鎮當中都享有極高的聲譽和地位,在那個城市中,弗洛斯姓氏代表着知禮、智慧、高尚、典雅……所有美好的詞彙,都可以用來形容它。
“我的父母十分恩愛。這在貴族中是多麽少見,但我不得不說,當時我只能從我所見到的情況來判斷事實,并深信不疑。在父母和周圍人的關注下,我當然成為一名高雅的紳士,我的鞋子從沒有沾過灰塵,我使用的裝飾品價值連城,我念了最好的高中,考上了最好的大學,接受全國最優秀的教育資源。我覺得人生就應如此,沒有悲傷,沒有挫折,最起碼我的人生沒有。因為,所有的困境在金錢和權力面前都不值一提。
“在那段時間,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寄錯的信。我的莊園和伊憐先生您的莊園,名字只差了一個字,而那新來的郵遞員很顯然弄錯了兩個城堡的名字,千裏迢迢寄來了一封別人的信。那封信是您寫給您自己,并吩咐郵局,三年後再寄還給信上的地址。……陰錯陽差間,我沒有退還信件,而是将信封打開了。
“您是否驚訝過,為什麽有一天,來自北方署名為‘休’的人會突然給您寄信,并且想要和您成為筆友?全因我看了您寫信的內容,第一次看到了人間的疾苦。我沒想過,同樣身為貴族,卻有人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日子難熬極了。您要是想笑,就大聲笑出來吧!當時我對您懷着憐憫之心,只希望能夠通過信件讓您振作起來……”
伊憐看着尤恩微微發紅的眼眶。
……伊憐當然記得那封沒有寄到的信。
那時候他家境敗落,祖父逝世,所有的仆人都被遣散。有一天,伊憐看到戴安娜躺在床上,怎麽也叫不醒。他以為妹妹被餓死了,心中竟然沒有悲傷的感情,只說到,我陪她一起去就是了。
伊憐寫下了那封信,讓人三年後寄回。卻沒想到寄到了尤恩手裏。
回想過去的落魄,并不讓人愉快。
尤恩接着說:“和您通信幾年後,我對您産生了戀愛的感情。您待人真誠,性格溫善,和我的興趣又很相符。您對我一無所知,而我卻知道您的住址。有一年的聖誕節前夕,我打算乘馬車,去您的莊園和您相見。但這一切都被一件事情打亂,這件事情帶給我的影響巨大,幾乎将我的人生徹底摧毀……
“您也許還記得,我和您多年通信,不過有一年我沒有寫過一封信。正是因為我遇到了人生的逆境。
“我的母親在四十多歲的時候懷孕了。
“她的身體一向不好,又上了年紀,我擔心她無法承受分娩的危險,極力阻止。然而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他們都決計不聽我的意見,決意要生下這個孩子。苦惱之下,我離開了莊園,打算到歐洲散心。他們并不支持,也不反對。實際上,從那時開始他們對我的态度已經保持着疏遠,而我卻并沒有注意到。
“我回來的時候才發現了父母的不對勁。他們對我不理不睬,母親更是對我避如毒蠍,不和我相見。我察覺到不對勁,卻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直到有一天,從小照看我長大的管家悄悄地站在我身邊流淚,勸我趕快離開。他說,我的父母打算殺了我,只要他們能夠生出一個男孩繼承家業。
“我當然不相信,将管家怒斥了一通。如果說人的感情可以僞裝,那麽我的父母必須是天底下最精湛的演員,才能夠完成這麽多年絕倫的表演。我覺得他們對我的愛并不虛假。
“但我不得不承認,一旦知道了一種假設,那麽在看待父母對我逐漸怪異的态度時,我就會進一步相信這種假設……
“我聽到了父母争吵時無意說出的真相。原來,我竟是父親出軌和妓女生下的孩子,要不是母親不能生育,他才不會将我接回家來。伊憐先生,您是想問我真正的母親嗎?她身份低賤,為了讓兒子出人頭地沒有一絲污點,在我被父親抱走後,就一頭磕死在牆上。她一定沒想到,日後她的兒子成為了障礙,即将被這對僞善的夫婦滅口。
“我時常想,我繼承了我那瘋狂母親的血液。我願意為心愛的人奉獻一切,就算是生命也在所不惜。”
伊憐靜靜地聽他說完。當伊憐開口時,發現自己的嗓子也變得沙啞。
“你之後做了什麽?”
尤恩的聲音放得很輕:“得知真相,我萬念俱灰,痛恨一切富貴。我一把火燒了自己住的莊園,哦,當然沒有傷亡,貴族們都到鄉下度假去了。由于火災,我變成了瘸子,卻沒有死成。然後我逃離了北部的城市,因為我還有一個心願未能達成。我想見一見伊憐先生,想和他說說話。”
伊憐的喉頭上下滾動,像是在極力忍耐着。
尤恩擡起手,慢慢地摸着伊憐先生的臉頰:
“見到您之後,我就不想死了。我想活着,想要将我的生命清零,而後生命中全部都是您。我後悔了,我不應該放火,不應該戕害自己的身體……但說這些為時已晚。和您相處的日子,雖然清貧,也有痛苦。不過您帶給我的快樂,遠勝我前生所得的全部。我只痛苦一件事:不能将我是您筆友的事情告訴您,我怕這會讓您幻滅……”
伊憐壓抑住心中的情感,繼續問:“你的養父母呢?”
尤恩的語氣變得冰冷:“後來我知道,我的養母生了個沒有繼承權的女孩。這一年,他們瘋狂的在報紙上登錄尋找我的信息,并且願意用重金讓我回去繼承家業。如果我不回去,他們只能将一生的財産,全部拱手讓給遠房親戚,這是他們不願意看到的。要知道,控制一個孤零零的孤兒,總比控制一個不認識的親戚強上許多。凱文和您說,他認識的人已經死去,您不必因為他的謊言而耿耿于懷。要知道,‘休.弗洛斯’确實早已經在大火中死去,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他這麽一個人了。”
尤恩一口氣說完,擡起頭看着伊憐先生的臉。
“我的主人,您為何流淚?”尤恩輕聲說。
“我沒有。”
“是的,您沒有。您最忠誠的仆人祈求您答應我,不要将我送回北邊。我願在您身邊終身侍奉。”
“……嗯。”
尤恩露出了今天第一個微笑。
伊憐盯着他看了許久許久,突然擡起手,将他擁在了懷裏。
“你個該死的仆人!”他的聲音沙啞異常:“你念過《怪癖》中的臺詞,又在我面前寫過字。可我卻絲毫沒有發現,你竟然一直在我身邊。你害得我像傻瓜一樣感到愧對于你,因為我以為,我曾經愛過別人……!”
“是我欺騙了您,我……”尤恩的話不能繼續說下去了。飽含着情感的晴空,卻在他的肩頭落下了雨滴。
“你不是任何人,”伊憐擁抱他的雙手更加用力:“你是我的仆人,你只是尤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