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莊園裏下了好大一場雨。馬蹄在松軟的土地上留下許多坑窪, 積攢了昨夜的雨水。陽光就在坑窪的雨水中反映出來, 宇宙中最為聖潔偉大的物體就出現在這麽卑微的東西裏,讓尤恩不自覺地看了許久。
尤恩坐馬車從集市回來, 手上提着伊憐先生要他買來的書籍。
“鎮上出版了威斯坦伯爵的《畫譜》、勃朗寧的詩劇《琵帕走過去》。另外, 我看到有人在賣比利時畫家的作品, 擅自用自己的錢買了回來。我想您可能需要參考,這種愁腸百結、呼天搶地的作品。”尤恩将厚重的繪畫作品小心地放在桌上, 這才脫下身上的外衣。
天氣越來越熱, 即使昨晚下了雨,也沒有帶來絲毫的涼氣, 就連身上的外套也要穿不住了。
尤恩乘坐最早的馬車出去, 他回來的時候, 伊憐先生才剛剛起床,窗簾都尚未拉開。
“你可以去找管家,要一筆錢回來。”伊憐先生坐在床上喝晨茶,他也感到有些熱, 睡衣的扣子敞開了幾顆, “我不能使用仆人的錢。”
尤恩笑了笑,“您可以當成是我送給您的禮物。仆人表示忠誠, 會在各種節日奉獻自己所得,以讨好主人為目的……”
“現在可不是什麽節日, ”伊憐說, “我也不能收你的禮物。”
“就當成是我在讨好您,收下吧。”尤恩恭敬地在主人的面頰上落了一吻, 在伊憐先生要躲開時,就提前離開了。“還有今天的報紙。”
伊憐先生捂住被親吻的地方,看上去有些生氣,瞪了他一眼,才拿過仆人手裏的報紙。
這幾日,尤恩逐漸大膽起來,就算他拒絕了許多次,尤恩置若罔聞,一有機會就會貼在他身邊……
“報紙上寫了什麽?”仆人輕聲地問。
“你沒有提前看嗎。”伊憐懷疑他早就看過,不過是借口多和他說話。
“我一拿到報紙,就很快給您送來啦。”尤恩說,“我怎麽敢在您前面看。”
伊憐打開了被熨燙的筆直的報紙,挑着說了幾條。
“北邊又發生了動亂,死了不少人。軍隊燒光了貴族的府邸,古老的建築毀于一旦。報上呼籲所有貴族進行抗議,鎮壓北部的窮人……”
“戰争會影響到這邊嗎?”
“我不知道。”伊憐說:“也許他們想要燒掉我的房子。想想吧,不少人根本吃不飽飯,就連水都喝不上。而我……”
伊憐憂心忡忡地放下了報紙。
“您哪裏有過錯呢?”尤恩安慰道:“我敢保證,暴怒燒毀府邸的底層人民,最終都會後悔……他們得不到任何的補償,只有悔恨陪伴終生。”
“我想捐一筆錢,讓我備受煎熬的心寧靜下來。”
“哦,現在可不是個好時機,反而會讓北部更加動蕩。”尤恩說:“如果您相信我,不如交給我去做……”
伊憐點了點頭。
“還有一則新聞。”伊憐對着自己的仆人說:“北部有位貴族夫人,斥重資尋找一位走失的貴族。”
“……”
尤恩為主人穿衣的手停頓了一下。
“那位貴族年齡在二十左右,相貌普通,身高比我矮些。他畢業于牛津大學,最後一個見過他的人,還是在一年前……”
尤恩的聲音放得很輕:“不過是尋人啓事,每個月都有五六則。您怎麽會注意到?”
“貴族夫人買下了一整個版面,”伊憐翻開那頁報紙:“你看。這一頁貼滿了,這位貴族曾經獲得過的獎項、小時候的照片,還有喜歡讀的書、畢業證……”
“伊憐先生,我想下樓幫管家整理這個月買進的食材。”尤恩語速有些快,“請您允許我離開。”
“好,”伊憐仍然拿着報紙,奇怪地說:“二十歲的貴族,怎麽會和家人走散?也許是戰火……”
“……我也不清楚。”
伊憐并沒有指望他說出什麽可信的話,看着仆人急匆匆要走出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對了尤恩。”
尤恩停了下來,安靜一會兒才回應了一句:“是。”
“幫我把信件拿過來。”
“……是。”
伊憐坐在書桌前,一封封拆開了信件。
他有一個星期沒看信,沒有回複一個人。到現在桌子上堆了厚厚一疊。信件的內容無非兩種,工作與生活。
伊憐先生耐心地用小刀拆開了信。他回複了所有工作上的事宜,唯獨留下了幾封戴安娜小姐所寫的信。
他思考了許久,最終還是打開了。
前幾封她寫得急躁,無非是勸誡或警告,而越往後的幾封信,卻讓伊憐皺起眉。
他站起身,對着旁邊的仆人說:“戴安娜小姐要在明晚來訪,讓管家做好準備……”
“只有戴安娜小姐一人嗎?”
“不,”伊憐猶豫片刻,才說:“還有一位紳士。”
“請問是……?”
“我也不清楚。”伊憐說,“姑且準備着,應該不是我認識的人。”
直到中午,尤恩才回到了主人的身邊。
“你現在已經不是仆人,還願意做這些事情。”伊憐看了一眼推門進來的人,很快低頭繼續看書,“我可不會額外付你薪水。”
尤恩說:“我想在您身邊侍奉。能夠看到您,就是您對我的獎賞了……”
伊憐忍不住笑了笑,說:“我原本以為,你想要得到的,是比現在多得多的東西。沒想到你很容易被滿足,維持原狀就可以。”
“當然,我的主人,”尤恩彬彬有禮地說:“我最想保持現狀。我可以不在樓上吃飯,但我要為您更衣擦鞋。我想當您的貼身仆人……”
“你還不滿足?”伊憐擡頭看了他一眼:“你在我身邊的時間,遠超過所有仆人……你當然是我的貼身仆人。”
尤恩低着頭說:“全因伊憐先生您的仁慈。像我這樣身有殘疾的人,很難找到工作。只有您從不計較,也不會責怪我沒有學過服侍的禮儀。”
伊憐聽了這話,像是想到了什麽,突然說道:“話說起來,我對你的了解很少。”
“您已經……”
“別說些奉承的話了,”伊憐笑着說:“譬如說,你在哪裏念的書?又是從哪裏學的拉丁文呢?你曾經塞給過我一個理由,但現在想來,是多麽站不住腳。”
“……我是當過宗教仆人。學了一些皮毛而已。”尤恩含糊地說,“唉,我有什麽好說的。不如說說您吧,我想知道您最喜歡的作家、喜歡吃的菜……”
伊憐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許久。
“你不願意說。”伊憐說話的聲音很輕。
“……”
尤恩口幹舌燥起來。
這是伊憐先生唯一一次,追問了下去。依着伊憐先生的性子,哪裏願意掀開別人的傷疤?正因為他對尤恩有不同的心思,才想要知道他的一切。
“還有你的腿。難道是天生的嗎?”
“……”
尤恩的心突然刺痛起來。
他想了許久許久,才說:“對不起。我不想對您說出真相,又不想欺騙您。”
伊憐有些失望,卻反而向他道歉。
尤恩知道,伊憐先生從不會隐瞞他。他的身世清白無暇,哪裏會有想要隐藏的事。可尤恩不同。他就像是映襯了陽光的水窪,就算容納了聖潔的物品,仍然不過是泥地裏被畜生踩出來的泥坑。他不敢說出他之前的身世,更不想看到伊憐先生失望的臉。
他覺得腿部隐隐作痛,好像沒辦法站立一般。
尤恩忍不住想,戀愛本就要做好坦誠一切的準備。而尤恩卻絲毫不願意說,難道從一開始,他就從沒想過要和伊憐走下去嗎?
莊園裏的仆人到處傳閱一本畫集,甚至在吃飯的時候,仆人都在讨論。
尤恩閑談似得提起這件事,本以為不知道這件事情的伊憐卻說:“是最近有名的男演員,對嗎?我在報紙上也看到過。”
“沒錯。”尤恩驚訝于伊憐先生也知道,“據說他就住在莊園附近。有不少仆人想要跑過去看看,甚至還幻想着,他能親自來拜訪您。”
“……”
“不過,我想您不會去見一位登臺者。”尤恩如實地說出自己的感受:“即使他想來見。”
伊憐先生突然想起什麽,停下了手中的畫筆。他問:“那位男演員叫什麽名字?”
“好像是凱文。”尤恩憑借着朦胧的印象說。
伊憐想了一會兒,還是不能肯定。
“您怎麽會突然問他的名字?”
伊憐笑着對他說:“可能是因為他的相貌極佳。”
“……”尤恩張了張口,想了許多種回複的話,卻最終沒有說出口。
“你生氣了嗎?”伊憐看着他的臉色說。
尤恩一直沒有說話。
直到伊憐先生略微慌張,站起身來拉住尤恩的手,說:“我……我只是想起了有人信中提起了一句,大概就是這位演員。”
尤恩嗤的一聲笑出來。
“您不用緊張,我知道您在開玩笑。您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是在想,萬一您同意接見他,我是不是可以要他的簽名,……”
伊憐的身體僵硬了一瞬,摔開了尤恩的手,自己走到了窗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