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楊悅的身世
暫不提馬洛如何不甘不願地聯系華萊士局長處理善後,電話的另一端,“夫人”中斷了通訊,将寶石手镯形狀的公民終端握在掌中把玩,須臾,開口道:“法蘭克,你先出去。”
房間內共有三個人,被點名那位“法蘭克”應聲擡頭,看了看“夫人”,又轉頭看向端坐在“夫人”對面的“先生”。
并不出人意料,“先生”正是目前居于聯邦最高位的“總統先生”,“夫人”也正是聯邦唯一的“第一夫人”。
勃朗特總統與自己的幕僚長交換了個眼色,輕微颔首,幕僚長于是依言退出總統的圓形辦公室,從外面帶攏房門。
房間內只剩下這對至高無上的夫婦,兩人繼續保持沉默,奇異的是目光也并不相交,夫人仔細摩挲着手镯上的紅藍寶石,總統則低頭注視自己的辦公桌。
在這幢全聯邦最著名的建築物內部,這間最著名的辦公室裏,幾乎每件東西都有其悠久的歷史和動人的故事。比如這張辦公桌,它有個名字叫“堅毅”桌,正是因為它的故事跟一條名為“堅毅”號的探索型遠航飛船有關。
多年前,帝國“堅毅”號飛船在宇宙中執行科研任務時失蹤,過後不久,“堅毅”號被一艘聯邦軍艦發現,聯邦政府命令軍艦将其運回,修複後又送還給帝國。帝國當時的皇帝陛下頗為感激,遂用珍貴的天然木材打造了兩張辦公桌,一張留給自己使用,另一張則贈送給了當時的聯邦總統,命名為“堅毅”桌,從此紮根在總統辦公室內,成為聯邦與帝國友誼的象征。
“堅毅”桌上還放置着一條聯邦第一任總統贈給他的後來者的座右銘:“這裏要負最後的責任。”
總統盯着那條座右銘又看了一會兒,還是沒有等到夫人主動出聲,他心裏有些失望,從“堅毅”桌後站起來,目光掠過兩側分別豎立的聯邦國旗與總統旗幟,轉向三扇朝南的大窗戶。
透過锃亮的玻璃能看到總統府的玫瑰園,就連這些玫瑰種子最早也是來自帝國,所以別名“帝國玫瑰”。
冬日裏的玫瑰園凋零蕭索,并沒有什麽值得觀賞,總統其實是凝視着窗玻璃上映出來的夫人的影像。他們結婚二十餘年,如今做丈夫的正值盛年,妻子卻已開始顯出老态。但又能明顯看出她對此毫不在乎,就像她對手裏價值連城的寶石也從未真正放到心上一樣,她所關注的是更“大”的東西,是那些連他如今身為總統仍然覺得夠不上的東西。
“聯邦科學院最近很忙嗎?”總統終于忍不住道,“忙到你連我的就職典禮都沒能來參加。”
他聲音裏無法自抑地帶出不滿,他也應該不滿,因為他或許是聯邦歷史上第一位被“第一夫人”缺席了就職典禮的總統,誰讓他的妻子擁有比吉祥物更重要的身份——聯邦科學院院士,以及,常務副院長。
夫人像是從深沉的思考中回過神,她擡起頭,目光銳利地直視前方,仿佛知道總統在玻璃窗上偷看她,兩人的目光通過影像四目交彙。
她沒有理會總統的抱怨,直接道:“你想殺死楊悅。”
“我沒有!”總統矢口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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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裏克,不要騙我。”夫人怒道:“我知道你讓法蘭克給華萊士下了死命令,如果我沒有及時阻止華萊士,讓咨議局的探員繼續追捕楊悅和那個女孩子,他們今天就會因為拒捕被當場擊斃!”
“你去找了華萊士?”總統急轉身,震驚地看向自己的妻子,“你怎麽能幹涉咨議局的工作?以什麽名義?這違反了《聯邦愛國者法》!”
“我沒有幹涉咨議局的工作,”夫人尖刻地道,“我只是告訴他事實,華萊士有權知道咨議局正在迫害的目标裏有一個是我們的兒子,我建議他啓用一位在這方面更富經驗的副手,他非常謙虛地接受了意見。”
“那個副手是誰?”總統強忍怒意,“你什麽時候在咨議局裏埋了釘子?”
夫人不答,總統知道她不想說的時候自己什麽也問不出來,心中怒意勃發,忍無可忍,多年的憋屈沖口而出:“楊悅根本不是我的兒子!”
這次輪到夫人感到震驚,霍然擡首瞪視他。
她的表情讓總統深覺快意,索性把想說的話一次性都說完:“他從頭到腳哪點像我的兒子?還是你以為我蠢到這麽多年都想不到做一次DNA測試?”
夫人張口結舌,半晌,喃喃道:“這就是你找來喬治冒充我們兒子的原因?”
“喬治是個可憐的孩子,”總統露出幾分真實的悲傷,“他到死都以為自己真的是我們的兒子,你過去對他太苛刻了。”
夫人冷冷地道:“這個可憐的孩子差點強/奸了聯邦戰鬥英雄的女兒,還把那女孩子囚禁了足足三個月,不要告訴我你對此一無所知。”
“他告訴我他給楊悅找了位家庭教師,”總統對此也有些尴尬,“我覺得這主意不錯,楊悅一個人在地下室裏呆久了不利于身心健康。”
“你也可以不把他關在地下室裏。”夫人步步緊逼。
“因為他是個怪物!”總統被逼得二度爆發,忿然咆哮:“楊珊,你讓我怎麽向公衆介紹他:‘親愛的選民們你們好,這是我的兒子,他今年八歲了,哦,不好意思我記錯了,他八年前就已經八歲!”
夫人閉了閉眼,總統這句“怪物”真正戳到了她的痛處。
“不,”她痛苦地道,“楊悅不是怪物。”
圓形辦公室內陷入寂靜,總統無聲喘氣,偷眼瞄向夫人,見她露出一絲少見的脆弱,心中也跟着難受起來。
“楊姍,”他沖動地走過去單膝跪在她身前,“我不在乎楊悅的生父是誰,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他對我們的關系來說是有害的,我們為什麽不能想辦法消除這樣的危害?”
夫人垂眸凝視總統,目光中流露掙紮,過了許久,她像是終于下定決心,擡手輕撫上總統斑白的鬓發。
“楊悅是我們的兒子……你聽我說完!”她輕聲道,不給總統反駁的機會,加重語氣接續下去,“我可以解釋為什麽他的DNA測試得出相反的結論:因為我曾經在我們的受精卵裏注入了第三個人的基因。你聽說過‘嵌合體’嗎?簡單地說,是指‘一個機體身上有兩種或兩種以上染色體組成不同的細胞系同時存在,彼此能夠耐受,不産生排斥反應,相互間處于嵌合狀态’。正是楊悅體內第三個人的基因擾亂了測試結果。”
這次換總統瞠目結舌,簡直以為自己聽到了天方夜譚,“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夫人又溫柔地摸了摸總統的鬓發,安撫地道:“我這麽做當然是有原因的,這是一項由聯邦科學院倍受尊敬的前輩傳下來的研究,或者也可以說是我們的傳統,所有院內的女性研究員都做過類似的事,在我們每個人懷孕時都會向受精卵注入一份第三人的基因,期盼它能夠與受精卵成功融合,誕育出一個‘被選中的孩子’。”
“‘被選中的孩子’?”總統仍覺匪夷所思,無意識地重複了一遍,驀地想了什麽,驚問:“是被誰選中?那個提供基因給你們的第三人,到底是誰?”
“你已經猜到了不是嗎?”夫人驕傲地笑了,“當然是聯邦科學院的上一任院長:楊論道。”
又是楊論道!
總統覺得自己已經受夠了這個名字,全體聯邦公民都像瘋了一樣崇拜這個名字,就連他身為總統也不得不一次次地為這個名字讓步,憑什麽!?
他忍不住想要發作,夫人卻絲毫沒有留意到他瀕臨崩潰的情緒,還在激動地講述她的心路歷程:“楊院長不該把他的才華浪費到軍事上,他明明是位生命科學領域的天才,聯邦政府唯一做對的一件事就是把楊院長趕出了軍隊!他在聯邦科學院進行的最後一項研究是關于生命潛力的開發,如果他的研究成真,我們所處的世界将徹底被颠覆,人類将跨越現有的科技屏障,邁向一個嶄新的、無所不能的時代!可惜,那時候聯邦政府已經很忌憚他,拒絕向他提供必要的支持,他只得在自己身上進行實驗。他失蹤以後,科學院的其他研究員找到了他留下的全套實驗記錄和樣本基因,我們據此繼續他的實驗,而這麽多年來,楊悅是唯一一個能夠攜帶樣本基因誕生的嬰兒!”
夫人一把握住總統的手,“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總統被她狂熱的情緒感染,怒氣稍降,下意識地問:“什麽?”
“意味着他是實驗成功唯一的希望!”夫人的雙目亮得像是燃起了兩簇黑色的火焰,“意味着人類進入新時代的鑰匙就在我們兒子的身上!”
“帕特裏克,總統職位不算什麽,楊悅會是新時代的神,而你是神的父親!”
…………
……
雖然楊悅能不能成為新時代的神現在還沒有人知道,但夫人的眼光似乎是不會錯的,她讓馬洛把李慰交給華萊士,這位新任咨議局局長果然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在二十四小時內非常“專業”地處理善後完畢。
先是曙光大學文思學院的校領導收到了咨議局的官方通知,然後是幾名身穿黑色長雨衣的咨議局探員突襲了女生宿舍,帶走李慰全部的私人物品,最後是包括李慰室友在內的幾名大學生被叫出去單獨問話。
二十四小時後,曙光大學內開始煞有介事地流傳一則小道消息:土包子李慰經受不住首都浮華的誘惑,跟一名英俊的帝國間諜好上了。她愛慕虛榮,貪圖帝國間諜帶給她的奢侈享樂,竟然背棄了烈士遺孤的身份,背叛了聯邦,在三個月時間裏自願為帝國間諜的情報竊取工作提供掩護,已經構成事實上的間諜罪。
與小道消息一同流傳的還有一張似模似樣的照片,是李慰和一個金發男青年的合影,李慰笑得很開心,金發男青年長得有幾分像首都電視臺正在熱播的長篇言情劇中飾演帝國王子的演員,兩人親密相擁,看起來關系不同尋常。
不管人們對着這張照片嫉妒也好、唾棄也罷,或許也有人在心底默默置疑它的真實性,但沒有誰敢宣之于口。李慰只是一個鄉下來的、無依無靠的女孩子,她的失蹤沒有多少人會在意,少數必須在意的人也不是出自本心,他們不過需要一個理由,咨議局便給了他們一個理由。
曙光大學迅速删除了李慰的學籍檔案,宿舍管理處以最快的速度給李慰的前室友分配來一位新的室友,李慰沒有來上過一天學,她的同學、老師對她一無所知,遺忘也不需要耗費多餘的力氣。
二十四小時後,她在首都星圈留下的所有痕跡都被抹得幹幹淨淨,她就像一個輕盈的水泡,剛剛接觸到首都星圈這潭深不可測的靜水,“噗”一聲微響後,便爆炸開來,化為微小的、無足輕重的碎沫。
換了另外一位少女,她可能真的就此無聲無息地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幸運的是,李慰不是個普通的少女。并不是所有人都忘記了她,除了醫療艙內昏迷不醒的楊悅,還有一群人在首都星圈堅持不懈地暗中尋訪她的蹤跡。
因為楊悅及時阻止,歸祚明和他的雇傭兵團隊沒有死在馬洛制造的那場爆炸裏,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地獄大門前走了個來回。追丢馬洛的懸浮車後,他們又找到曙光大學,從學生口中得知那條關于李慰的小道消息,也看見了那張照片。
“假的,”歸祚明根本不屑一顧,“咨議局不是第一次玩這套無恥的把戲了,‘男嫖/娼女賣/淫’,他們連個像樣的借口都懶得去想。”
光頭佬從他手中接過照片盯了兩眼,用力地撕成碎片,問道:“現在怎麽辦?”
歸祚明搖了搖頭,無奈道:“我沒辦法了,李慰落到咨議局手裏,根據《聯邦愛國者法》,咨議局有權不通過法庭審判自行處置間諜,除非我們想叛國……不,就算我們寧願背着叛國的罪名去攻陷咨議局,那群黑皮狗也不會告訴我們李慰被送進了哪所監獄。”
光頭佬想了想,問道:“你确定她還活着?”
“當然,”歸祚明堅信自己的判斷,“殺人滅口是最簡單的辦法,但如果他們選擇了殺人滅口,就沒必要到學校來處理善後。”
光頭佬又認真地思索了許時,出人意料地道:“我有辦法。”
歸祚明一愣,與他四目相對,随即從他的眼神中醒悟過來,“你要聯系施将軍?”
“我要聯系施将軍,”光頭佬铿锵有力地重複同伴的話,“咨議局抓走了聯邦戰鬥英雄的女兒、楊先生的徒孫,軍方有權向他們要一個交代。”
“你想好了嗎?”歸祚明鄭重地問他,又環視他身後的其他雇傭兵,“我們一直不肯聯絡施将軍就是不想要軍方給我們特殊的照顧,不想讓楊先生的名譽因為我們染上污點……你們真的決定為這個小女孩兒破例?”
雇傭兵們面面相觑,參差不齊地相繼點頭。
“我再問一遍,”歸祚明厲聲道,“你們想好了嗎?‘是’或者‘不是’,大聲回答我!”
“是!”
嘹亮整齊的合聲響徹雲霄,歸祚明恍惚間有一種錯覺,他仿佛不是站在首都中心特區和平的街巷間,他們像是回到了無邊浩渺的宇宙,回到那烽火硝煙的戰場。
半晌,他無聲地籲出一口氣,像是同時也吐出了此刻最迫切的疑問:“李慰,你到底在哪裏?”
…………
……
每年十二月的時候,死星的天空都會下兩場雨:一場是大氣層內的灰雨,淺灰色的雨絲可以讓鋼鐵消融,使城市變成暗無天日的廢墟;另一場是大氣層外的雨,寶瓶座流星雨。
李慰要在死獄裏等待的正是最後一場雨。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有點卡文,明天會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