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 狹路 “攔住她!”
大殿肅靜, 趙霁板着一張鐵青的臉走進來,想到剛才聽到的話,簡直氣得嘔心。
一個大逆不道的反賊, 被押至禦前時, 不低頭認罪也就罷了, 竟然敢當着聖人的面請纓做朝廷的主帥, 還妄圖在事成以後官複原職,奪走一個丞相名義上的正室妻子。
真是人不要臉, 天下無敵!
趙霁義憤填膺,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更是想捶胸頓足。皇帝因他不請人通傳就直接闖入,本是有些惱的,可看到他眼下這氣急攻心的模樣,反倒氣消。
他知道趙霁一向泰然從容,這些年游刃朝堂, 極少有失态的時候,這廂氣成這樣, 必然是被戰長林那一番狂言狠狠刺中了。
想到那番狂言的具體內容, 皇帝唇邊浮起冷笑。
趙霁行至禦前, 行禮後,冷然道:“啓禀陛下,此人狼心狗肺,絕不可擔北伐主帥之任。”
王琰因戰長林那一番不要臉的言論,也正在氣頭上, 聞言趕緊附和:“正是,當年肅王府蒙難,此人說走便走, 妻兒都能棄之不顧,如何能率領将士抗擊叛軍?更不用說他還是謀害三殿下的罪魁禍首!”
王琰力挽狂瀾,争取把局勢重新扭回居胤一案,盡快讓皇帝下旨定罪,趕在趙霁出招前解決這個麻煩。
戰長林淡淡道:“王大人真是執着,我都說了殺害三殿下的人不是我,那日離開走馬街後,我人就躺在齊福齋裏睡覺,一睡睡到次日天亮,實在沒機會給大人做替罪羊。”
王琰冷哂道:“少在這裏狡辯,當日晌午後,你人就從齊福齋裏消失了,本官已派人查得清清楚楚,你休想賴賬!”
戰長林一聲低笑,道:“那大人恐怕是被底下人騙了,我有人證可以證明,當日我始終待在齊福齋裏,從未離開過。”
王琰嗤道:“你有什麽人證?”
戰長林沉默一瞬,道:“你身邊的趙大人,便是我的人證。”
衆人愕然,被點名的趙霁眼珠險些瞪出眼眶,戰長林面不改色,坦然道:“那日在走馬街攔親以後,有一撥人暗中跟着我到了齊福齋,從天亮到天黑,又從天黑到天亮,寸步不離守在我門外,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撥人,應該是趙大人的扈從吧?”
趙霁盯着戰長林那雙明亮的眼睛,心如火焚。大婚當日,他根本沒有派人到齊福齋盯過他,他敢這樣有恃無恐地撒謊,不過是猜中了他的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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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霁?”
沉吟檔口,皇帝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趙霁繃着一張臉,硬是半晌,才咬着牙回道:“是。那一日,臣的确派人盯過他。”
王琰最先按捺不住,反诘道:“不可能!”
趙霁正愁沒地方撒氣,聞言厲聲:“王大人是在質疑本官欺君嗎?!”
王琰一震,趙霁道:“三殿下究竟因何蒙難,不會再有人比你更清楚,你想要找人替罪,我沒有意見,但你要膽敢再在我身上做文章,休怪我……”
“趙霁,夠了!”皇帝喝止趙霁,眼神裏終于湧出怒意,威嚴地道,“胤兒的死跟王琰無關。”
王琰跪下,叩謝聖恩,趙霁因皇帝對王琰維護至此,臉色愈發凝重,收緊唇角,隐忍不語。
戰長林跪在一邊,道:“既然趙大人已替我證明清白,請問陛下,我可以回去了嗎?”
大殿裏的氛圍再次一變,王琰滿腹不甘,又礙于趙霁,難以再把罪名推到戰長林身上,這時,皇帝道:“你不是還要請纓做朕的主帥,替朕拿下武安侯嗎?”
衆人一怔,戰長林掀眼。
皇帝目光冷峻,聲音譏諷:“狂妄自大,恬不知恥,不愧是他養出來的畜生。”
戰長林脖頸青筋一迸,睫羽下覆,壓住凜凜鋒芒。
皇帝道:“你當朕的永壽殿是那肅王府,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肅王有眼無珠,以至被你這孽障所騙,但朕可不是他。”
戰長林沉默。
皇帝上身微微往後一傾,道:“趙霁,朕看你對此人也是恨之入骨,不如就讓他到陰曹地府去給胤兒謝罪,于你二人而言,也是各全其美了。”
今夜的壽宴擺在長春殿,開席前,德妃領着後宮妃嫔及朝臣女眷在禦花園裏賞景。
因三殿下居胤暴斃,貴妃大恸,連哭數日後徹底病倒,如今這後宮事宜全權由四殿下的生母德妃代理。衆人知曉居胤一事對貴妃打擊之大,要是其康複不成,這後宮的下一位主人十有八九便是眼前的德妃,因而散心時恭維聲不斷,一會兒誇着德妃保養極佳,半點歲月的痕跡也沒有,一會兒又誇四殿下允文允武,能跟着丞相一塊到汴州辦差。
歡笑聲在夕陽裏此起彼伏,蓊蓊花園裏,有一人忽然道:“咦,不是說相爺已經進宮了,怎麽到現在還沒看到長樂郡主?”
德妃聞言一怔,有人意味深長一笑,回道:“人家是相爺的夫人,自然要先顧着相爺,眼下啊,早就到昭陽宮裏給貴妃娘娘賠罪去了。”
三殿下居胤是死在趙府裏的,貴妃當夜還執意要趙霁抵命,後來雖然趙霁洗清了嫌疑,可貴妃對趙府的怨恨并沒有消失。
畢竟,如果不是趙霁跟居雲岫的那一場大婚,三殿下多半也就不會喪命了。
衆人了然,相觑而不做聲,德妃嘆道:“姐姐向來心高氣傲,這回三殿下出事,她連陛下都怨着,又怎會輕易原諒趙霁?長樂這一趟,只怕是要自取其辱了。”
衆人點頭,跟着感慨長樂郡主境遇多舛,先前遭滅門之災、被休之難也就罷了,這回好不容易求來新姻緣,竟又攤上這樣的禍事,也不知相爺會不會有所怨言。
假山前方有座禦景亭,平地而起,一次最多容納二十人,簇擁着德妃的那一批先跟着登上去賞景,一人留在下面的花圃前,折下一枝木芙蓉,扯着花瓣道:“挨誰誰倒黴,嫁誰誰遭殃,這大概就是天煞孤星吧。”
“太子妃,慎言啊。”侍立旁邊的侍女急道。
那人勾唇:“有什麽可慎言的,這人哪,生來是什麽命,早就由老天爺定好了的,禍害就是禍害,改嫁也改不了,咱們就等着看看這顆喪門星是怎樣把趙府變成第二個肅王府的吧。”
酉時,昭陽宮。
被禦花園中衆人稱為“自取其辱”、“天煞孤星”的長樂郡主已成功說動貴妃,迫使對方從寝床上掙紮而起,抓着床褥對外道:“你說什麽?你再說一次!”
殘陽篩過窗柩,鋪陳在寝幔前茵褥上,居雲岫跪在那裏,從容回道:“陛下為保王琰,想把殺害三殿下的罪名扣在戰長林身上,此刻,玄影衛已把人帶入永壽殿了。”
帳裏昏暗,貴妃露出來的臉被殘陽一照,蒼白更甚,聞言以後,愈發白如漿水。
“這是何意?殺我胤兒的人……是他?!”
居雲岫淡聲:“戰長林是何人,娘娘知道,扪心自問,他有殺害三殿下的動機嗎?”
貴妃颦眉,自知沒有。
居雲岫垂睫:“三殿下一案撲朔迷離,諸多線索指向王琰,可又沒有确鑿證據能夠定他的罪,朝臣對此早有不滿。陛下今日抓戰長林,便是想讓戰長林來為王琰開罪,如此,結案以後,娘娘心病可除,王大人的困境也迎刃而解了。”
貴妃憤然道:“人既然不是他殺的,定他的罪,于本宮心病何益?!”
居雲岫道:“可如果不是妾身多嘴,娘娘并不知曉戰長林只是一只替罪羊,不是嗎?”
貴妃一震,想通以後,又是憤怒,又是懷疑:“戰長林當年棄你不顧,你對他,應該恨之入骨才對,今日為何要替他奔走?”
居雲岫坦然道:“娘娘誤會了,妾身并不是替他奔走,而是替妾身的孩子奔走。他是生是死,是好是歹,妾身并不關心,但如果他真的成了這只替罪羊,那妾身的孩子,就要終生背負着弑殺皇子的污名了。”
貴妃聞言一凜。
居雲岫道:“娘娘試想,生父弑殺皇子,兒子,能夠順遂地在皇城裏長大嗎?”
貴妃一生倨傲,唯獨對愛子百依百順,溺愛不明,她自然懂得居雲岫的護子之心:“你的意思,是想要本宮去替你阻止陛下定罪?”
居雲岫道:“三殿下枉死趙府,相爺與妾身都深感愧疚,如果就因保護一位朝臣而胡亂定罪,讓殺害殿下的真兇逍遙法外,那殿下九泉之下,豈不是再難瞑目了嗎?”
貴妃想到九泉下的愛子,悲痛而震怒。
居雲岫最後道:“逝者已矣,生者且行。娘娘如今想要的,不過是替殿下報仇雪恨,如果戰長林做成替罪羊,那殺害三殿下的真兇,就永遠不會浮出水面了。”
“他們做夢!”
貴妃目眦盡裂,終于再忍耐不住,忿然沖下寝床。
大殿裏登時響起侍女、內侍們慌亂的聲音,有的來扶人,有的傳令更衣。
日影傾斜,一縷殘陽已打在居雲岫側臉上,似血一般的顏色凝結眸心深處,冷如堅冰。
“郡主,奴婢的汗都出來了。”
離開昭陽宮後,時辰已快到開席的時間,主仆二人走在前往萬春殿的路上,璨月偷偷給居雲岫看自己濡濕的掌心。
別人不知道殺害三殿下的真兇究竟是誰,可是璨月知道,那個一直沒有浮出水面的幕後真兇,正是說服貴妃前去阻止皇帝的居雲岫。
想到剛才那些對白,饒是璨月向來幹練,也仍然心有餘悸。
那是一種由心虛而衍生的惶恐。
有內侍在前面引路,居雲岫收攏璨月的手,不置一詞,璨月恍然,忙收回手,退回後方。
萬春殿不在後宮,而在上朝的太和殿左側,乃是皇家跟朝臣宴飲的重要場所,而永壽殿則在昭陽宮、萬春殿之間的軸線上。
大概一盞茶的功夫後,一座巍峨大殿聳立于身側宮牆後,禁軍林立,肅穆無聲,居雲岫知道這就是永壽殿,心裏掙紮許久後,斂回目光,沒有停留。
如果趙霁跟貴妃都還不能轉圜局面的話,那她留在這裏,也不過是自露馬腳,徒增笑柄罷了。
如此又往前步行一盞茶的時間後,一輛辇車從身側宮牆駛來,雙方彙合在開闊的甬道上。
內侍立刻颔首行禮,居雲岫跟着駐足。
已是夕陽西下,殘陽從赭紅色宮牆那頭漫射而來,辇車華蓋下,太子妃傲然坐着,出聲道:“哎喲,這不是喪門星長樂郡主嗎?”
璨月一愣,臉立刻氣紅,居雲岫視如無睹,徑直向前行去。
太子妃的笑容僵在唇角,惱道:“攔住她!”
辇車後的扈從聞聲而動,把居雲岫一行攔在辇車一側。
璨月呵斥道:“你們想做什麽?!”
太子妃道:“區區賤婢,這裏還輪不上你講話。”
璨月怒目,居雲岫伸手攔住她,目光一轉,掠向車上之人。
太子妃先是一凜,而後更惱,惱于面前女人的高貴氣度,更惱于一樁塵封多年的心事。
“居雲岫,別以為你改嫁趙霁,就能重新從山雞做成鳳凰,像你這樣的喪門星,到哪裏都是招人嫌惹人厭,戰長林會抛棄你,趙霁到最後,也一樣會抛棄你。”
璨月義憤填膺,太子妃冷笑,說完以後,便欲吩咐內侍驅車離開,目光轉回來時,整個人僵住。
前方,一輛辇車停在夕陽裏,車上坐着兩個男人,一個身着官袍,氣質蕭肅,另一個一襲僧袍,頭戴鬥笠。
鬥笠底下,一雙眼睛盛着足以殺人的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