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 軍變 “我等願效忠副帥!”
戰長林走的第三日, 琦夜在趙府角門外“買”到了一只小黑狗。
正是晌午,恪兒剛在屋裏午睡醒來,聽到外面有似曾相識的狗吠聲, 一個激靈, 跳下床就往外跑。
姆媽提着鞋襪在後面追。
居雲岫從抄手游廊裏走出來, 一眼看到那雙光着的小腳丫子, 板臉喊大名:“居聞雁!”
恪兒不及撲到小黑狗身上,小身板一震, 給姆媽逮進懷裏。
穿鞋襪時,恪兒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在院裏東跑西竄的小黑狗,一動不動。
居雲岫走過來,蹲下後,檢查他另一只腳丫紮傷沒有。
恪兒仰頭道:“小黑回來啦?”
居雲岫拍掉他腳底的灰,道:“嗯,回來了。”
恪兒這才敢相信眼前的場景是事實, 咧開嘴笑,一顆小虎牙映在日光裏。
穿完鞋襪後, 恪兒不疊跑到小黑狗跟前去, 一口一聲暖洋洋的“小黑”, 然而“小黑”并不大領情似的,豎着尾巴在院裏轉完一圈後,就着樹蔭趴下,并不多看恪兒一眼。
恪兒跑回屋裏,把玩具匣抱出來, 拿出以前小黑喜歡的玩具,一樣一樣地擺在它面前,開始逗它, 哄它。
居雲岫站在一邊看着,心裏五味雜陳,琦夜走過來,悄聲道:“喬瀛說,是訓練了一些時日才送來的,知道自己叫‘小黑’,模樣也像,但就是不大親人。”
居雲岫道:“脾氣如何?”
琦夜道:“挺乖順,不咬人的。”
居雲岫放心下來,退回廊裏的美人靠坐下,看着恪兒在樹蔭裏跟小黑狗玩耍。說是玩耍,實際更像恪兒在獻殷勤。
Advertisement
待把匣裏每一樣玩具都擺弄過去,小黑狗還是興致寥寥後,恪兒眼睛裏的神采終于被沮喪替代,他伸出手,試探着在小黑狗的腦袋上摸了摸,後者倒沒拒絕,只是仍舊趴在樹角,尾巴也只敷衍般地一搖。
恪兒抿嘴,把地上的玩具一樣樣地收回匣裏,走到居雲岫身前。
居雲岫主動問他:“怎麽了?”
恪兒眼皮耷着,聲音裏明顯透着傷心:“我覺得小黑不認得我了。”
居雲岫摸他的頭,安撫道:“小黑先前生病,忘記了一些事,你願意重新和它認識一次嗎?”
恪兒一怔,擡頭後,認真道:“我願意。”
居雲岫微笑,向樹角示意:“去吧。”
恪兒走前,又收住腳,回頭道:“小黑是因為那件事情生病的嗎?”
他沒提具體是哪件事情,但是居雲岫聽明白了,他指的是小黑被居胤踩踏、虐待一事。
這個問題,居雲岫沒有回避。
“是。”
恪兒眼圈微紅,随後,一向澄澈的眼睛第一次出現堅毅的光芒。
“我以後不會再讓別人欺負它了。”
恪兒鄭重其事,說完後,抱着木匣跑回樹角。
居雲岫望着他小小的背影,胸口驀然一酸,酸完又蔓延開一股暖流。
三歲半的居聞雁不再是那個只知道哭鼻子、喊阿娘的居聞雁,他開始明白,這世間有些東西是需要靠自己去保護的了。
夏日晝長,午後的時光熱烈而緩慢,秋水苑裏逐漸傳開嬉笑聲,璨月從月洞門那頭走來,正巧碰上恪兒遛着狗跑到門口。
璨月忙護他一下,定睛看小黑狗時,恍了下神。
恪兒向她炫耀:“小黑回來啦!”
璨月一怔後,很快反應過來,笑着道:“恭喜小黑,恭喜郎君。”
恪兒喜笑顏開,被小黑一帶,朝着邊上跑開了。
璨月走到抄手游廊裏,向居雲岫道:“郡主,相爺外出了。”
居雲岫把目光從恪兒身上收回,想到一會兒要做的事,斂神道:“走吧。”
趙霁這三日沒有一日來過秋水苑,自從那日從皇宮回來後,他便一直早出晚歸,今日算是例外,硬是到這個點才走。
大理寺已聯合刑部、禦史臺對王琰進行了三司會審,會審結果可想而知,礙于那些似是而非的“證據”,以及太子居桁的顏面,皇帝并沒有給王琰定罪。
貴妃大鬧,在永壽殿外哭暈整整三回,皇帝于是當夜下旨,先處決了居胤身邊所有的侍從。
包括他出城狩獵失蹤那日随行的侍衛。
案子還在查,半期內很難有什麽确切的結果,喬瀛那邊肯定也不能再出手,這件事,最佳的結果便是無疾而終。
至于趙霁——
自從三日前他當面懷疑戰長林後,齊福齋立刻就被查了,所幸戰長林溜得快,齊福齋也足夠争氣,誠如戰長林所言,這個嶄新的據點的确是很難查出什麽痕跡的。
趙霁無功而返,三殿下居胤一案陷入膠着狀态,他們目前的境況算是有驚無險,可并不等同于這一關順利過關了。
趙霁既已開始懷疑,必定不會善罷甘休,她必須盡快在趙霁掌握足夠多的證據前,找到能夠掣肘他的東西。
趙霁的書房叫“修玉齋”,是一座單檐歇山頂正房,就建在秋水苑隔壁,房屋前後都種着綠影蓊蓊的幽篁,一入院,便是滿耳泠泠風聲。
趙霁平日裏有許多朝堂政務都是在這裏面處理的,守在門外的小厮自然機靈,眼看居雲岫領着侍女進來,立刻攔道:“夫人來得不巧,大人前腳剛離府了。”
居雲岫向書房裏展一眼,故作愠惱:“是真走了,還是跟哪位姨娘躲在裏面紅袖添香,所以要叫你守着,不準我進去?”
小厮讪笑道:“夫人這是說的哪裏話,書齋是府中重地,相爺怎可能跟姨娘在裏面紅袖添香?”
這三日來,趙霁對居雲岫的冷落多少在府裏傳開了,小厮又是看守書齋的,夜夜看着趙霁留宿于此,自然明白新婚的夫人有多“備受冷落”,這番懷疑,倒也在情理之中。
本着盡量不得罪的前提,小厮賠完笑後,便欲再就着“相爺不跟姨娘紅袖添香”展開來寬慰一下,冷不丁居雲岫冷然道:“既然不可能,那你便不用攔我。”
說着,璨月上前開路,小厮猝不及防,回神時,居雲岫已走入屋裏。
書房開闊,兩側牆壁都是書櫃,正中擺放着一張黑漆彭牙四方桌,後面擺着紫檀鑲理石靠背椅,書案上擺放着一套文房四寶,一摞奏折,一本放于正中的書。
居雲岫走上前,目光在桌案上巡過,最後定格于筆架旁。
青玉三鵝筆架旁,赫然放着一只格格不入的金鑲琥珀耳環。
“夫人,您看,小的沒騙您吧?”
小厮從後追來,居雲岫視線從耳環上撤離,在屋裏巡視一邊後,道:“這裏是沒有人,那裏面呢?”
“裏面?”小厮下意識朝後罩房的方向轉頭,那是趙霁夜裏住宿之地。
居雲岫伸手到桌案上。
“唉,夫人您要實在不信,那小的就帶您進去看看吧。”小厮回頭,要領居雲岫到裏面去查到底,卻見她捧着一本書站在桌案前,并沒有動身的意思。
那本書,是先前相爺在翻看的一本詞集,裏面收錄的,大多是些纏綿悱恻的詞令。
小厮心頭忽然一凜。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居雲岫翻開壓痕明顯的一頁,吟出上面的詞句,哂笑道:“原來相爺不是在紅袖添香,而是在懷念故人啊。”
小厮埋低頭,不敢再吱聲。
居雲岫放下那本詞集,也不再進後罩房,徑自往外而去。
小厮忙跟上,目送居雲岫離開後,這才松了一大口氣。
回到秋水苑,居雲岫把袖裏的那只金鑲琥珀耳環交給璨月,道:“叫扶風拿這只耳環去配對,天黑前要還回來,由你偷偷送回書房。”
先前居雲岫偷耳環的一幕璨月盡收眼底,自然知道要趕在趙霁發現前物歸原主,接下耳環後,立刻要走。
居雲岫又道:“等會兒。”
璨月回頭。
居雲岫道:“提醒他,謹慎一些,交給喬瀛的人去辦,不要自己動手。”
趙霁會派人查戰長林,自然也會派人查她,扶風是她手下最得力的人,難保不會被趙霁的眼線盯上。
璨月了然,颔首後,離開秋水苑。
居雲岫喚來流霞,叫她準備筆墨紙硯,稱自己要練字。流霞不疑有他,笑着去了。
大概戌時二刻,今日的白晝徹底被夜幕吞噬,恪兒在屋裏陪着居雲岫用完晚膳後,由琦夜領回住處,不久後,璨月從外返回。
屋裏只有流霞一人守在外間,璨月以換茶為由支開她後,走入落地罩內,對居雲岫道:“郡主,東西已放回原位。”
居雲岫坐在案前寫傍晚時沒有寫完的字,道:“一切無事?”
璨月道:“一切無事。”
說着,目光落在案上,疑惑道:“郡主這是在……”
案上攤開着一封信,居雲岫正照着信上的筆跡在臨摹,璨月蹙眉分辨,忽然認出來,那是趙霁以前寫給居雲岫的信。
居雲岫在臨摹趙霁的筆跡,且已模仿得近乎一模一樣。
璨月知道居雲岫極其擅長書法,以前也有過臨摹他人筆跡的習慣,可直至今夜她才知道,原來居雲岫早已把趙霁的筆跡模仿下來了。
“日後趙霁不在時,你伺機潛入修玉齋拿一些奏折給我,等我謄抄完後,你再還回去。”
璨月心驚魂悸,應是後,趁流霞還沒回來,從懷裏取出一封信交給居雲岫,低聲道:“公子給郡主的信。”
居雲岫一怔。
一盞燭燈亮在案前,信函封面上的一行“居雲岫親啓”潇灑而飄逸,居雲岫接下信函,拆開,看到信上一行行原形畢露、張牙舞爪的文字後,眉心深颦。
如果這世上注定有一人的筆跡是她無法模仿的話,那此人,必定是戰長林。
五月的長安正是酷熱的時候,炎炎烈日曬着廣袤的宮城,琉璃瓦上反射的日光刺進眼裏,尖銳得跟箭镞一樣。
萬春殿大殿外,一人從烏泱泱的人群裏走出來,劍尖拖曳在地磚上,淌開一條鮮紅的血跡。
衆人目光随着這條血跡上移,看到來人手裏拎着的一顆人頭,悲憤、震驚、恐懼一瞬間交織胸口。
“嘭”一聲,那顆人頭被扔落在丹墀下,提劍人回身,臉上的半張面具被日光一照,寒芒流動。
面具底下的一雙黑眸猶如寒流沖成的旋渦。
圍在大殿前鬧事的将士開始有人跪下行禮,哆嗦而後悔地高呼“副帥”,原本鴉雀無聲的人群逐漸發生騷亂。
有人欲繳械投降,有人欲怒而反抗。
戰長林站在大殿石基上,按着劍,睨着底下的這一幕。
奚昱從後站出來,想要趁勢控制局面,戰長林道:“不慌,再讓他們鬧一會兒。”
今日領兵圍困萬春殿的是原武安侯麾下的三員大将,其中一員,便是丹墀下的那顆人頭——骠騎将軍梁昌進。武安侯造反前,梁昌進三人各領兵數萬,堪稱武安侯的左膀右臂,在造反初期,也的确立下大功,可自從武安侯大肆提拔太歲閣骨幹成員,攻城軍功逐漸被太歲閣副閣主一人獨攬後,他們這些舊部的處境就可想而知地變尴尬、變艱難了。
首先,論打仗,他們的确比不過那些從太歲閣裏出來的悍勇之人。
其次,因以往軍紀渙散,攻城以後,他們中間有一大批不遵法令、酗酒惹事的将士被公開處決,便是沒丢性命的,也多半丢掉了原本的職務。
最後,此次長安一役,封賞政策明顯向太歲閣傾斜,他們這些舊部非但沒有幾人封賞升職,反而還遭到打壓、懲處,等想去找武安侯理論時,卻被告知侯爺因傷病“一倒不起”。
矛盾一壓便是一年有餘,等最後積壓不住時,自然就爆發成軍變了。
戰長林知道這是必定會發生的變故,所以并不急着走下一步,殺掉梁昌進後,靜靜等待後續矛盾的爆發。
大概一刻鐘後,跟梁昌進共同策劃此事的一名将領站出來,咬牙道:“我等追随侯爺近十年,披肝瀝膽,出生入死,萬萬沒有想到今日竟會落到這樣的地步!你們這些狗賊,先是诓取侯爺信任,後是誘惑侯爺造反,如今再以‘傷病’之名藏着侯爺,不準我等舊部跟他相見,長安城內一切軍務、政務全由你們做主,是賞是罰、是殺是剮也全憑你們意願,我鬥膽問一句,這天底下還有武安侯嗎?!”
他一聲诘問畢,底下附和聲如雷:“讓我們見侯爺,讓我們見侯爺!”
萬春殿外,一大撥援兵蜂擁進來,被反圍的數百将士被迫收住山呼聲,拔出兵器,跟外圍的上千名援兵對峙。
戰長林站在石基上,道:“慚愧,大概見不到了。”
衆人一震。
戰長林道:“天下嘛,能者居之。武安侯沒有造反前,諸位偏安一隅,官職不過六品,俸祿不到百兩,如今雖然沒有飛黃騰達,但跟昔日相比已不知優渥多少,日後大業鑄成,還有的是諸位享福的時候。剛才周将軍指責我們這些狗賊慫恿侯爺造反,或許是良心發現,自覺辜負聖恩,想要迷途知返了,只可惜,造反這條路,開弓沒有回頭箭,周将軍這份忠心再赤誠,聖人恐怕也不會稀罕。不過,要實在想表忠心的話,我倒是有另一個建議。”
周将軍濃眉緊皺。
戰長林把劍一抛,“铮”一聲,那把剛砍掉梁昌進人頭的劍插在腳尖,鮮血濺上鞋面,周将軍猛退一步。
戰長林道:“以死明志吧。”
“你!”周将軍怒發沖冠。
他跟梁昌進策劃這場軍變,哪裏是想給聖人表什麽狗屁忠心,目的就是一個,趁戰長林不在長安圍攻萬春殿,殺掉奚昱後,挾持武安侯,奪回原本屬于他們的果實。誰知這次的計劃提前被奚昱獲悉,戰長林也迅速聞訊返回,不早不晚地領着援兵前來解圍,以致他們反被圍困,成這甕中之鼈!
戰長林道:“再說回侯爺。兩年前那場大火,如果不是我太歲閣副閣主舍身相救,這天下早已沒有武安侯。諸位今日之榮,說白了,靠的也不是武安侯一個,還有我們這些不要命的狗賊。實不相瞞,侯爺病情每況愈下,能不能撐到最後,誰也說不準,但有一點,我今日可以給諸位做個保證。”
衆人豎耳,戰長林雙眸銳亮,笑着道:“無論這天底下有沒有武安侯,我等大業,必将踐行到底,待到江山易幟那日,天下富貴,必将與諸位共享。諸位如若願意繼續共謀此業,今日之事,我權當沒發生過;如若不願,想與侯爺共生死,或向聖人表忠心,我也甘願成全。”
底下嘩然大變。
有人一震後,茫然道:“他此話何意?是侯爺真的已經沒了嗎?!”
有人叫道:“侯爺都沒了,那我們還造什麽反!”
也有人反诘道:“事已至此,不接着造反還能怎樣?狗皇帝如此殘暴,誰要投誠,誰便是自尋死路!”
“那侯爺呢?我等都是侯爺的舊部,豈能就此背叛侯爺!”
“……”
一片嘩然之後,開始有人倒戈:“管他最後是誰做皇帝,只要有人能給我榮華富貴便行!”
“識時務者為俊傑,反正都是反,跟侯爺也好,跟副帥也罷,總比跟梁昌進在這萬春殿裏做鬼的強吧?”
“對,總比死在這兒的強!”
面對死亡的恐懼,陸續有将士開始倒戈,周将軍環顧四周,怒不可遏,然而他悲憤的聲音已經壓不住将士的山呼聲。
“我等願追随副帥,共謀大業!”
“我等願效忠副帥,誓死不悔!”
“……”
戰長林擡手,示意衆人安靜,望着底下面色鐵青的周将軍,道:“周将軍大節不奪,令人欽佩啊。”
周将軍從他語氣裏聽出諷刺之意,怒氣更盛,不及反诘,戰長林道:“行吧,人各有志,不勉強。”
接着目光朝底下一展:“願與我太歲閣共奪天下者,請出列。”
話聲甫畢,很快有一名年輕将領站出來,緊跟着又是一人,再來一人……
周将軍那張臉一陣青一陣白,又想呵斥,又想也往前一步,兩只腳正僵在那裏進退維谷時,戰長林道:“很好,那接下來,就是割袍斷義的時候了。”
周将軍瞳孔一縮。
戰長林道:“周将軍在內,共有八十九人執意要與我太歲閣為敵,誅殺此八十九人者,即可入我太歲麾下,同富貴,共患難。”
丹墀之下再次一片嘩然,然而不過頓挫功夫,已有一名将士拔劍,刺向了身邊的同袍。
衆人瞠目結舌,眼睜睜看着那名将士殺掉同袍,尚不及回神,餘光裏,又是一道寒芒迸來。
這是第二劍。
很快,便有了第三劍,第四劍……
當兵戈交接的厮殺聲、昔日同袍的吶喊聲響徹大殿時,烏泱泱的人群底下已蔓延開汩汩血流。
“你們這群鸠占鵲巢的狗——”
周将軍怒目切齒,“賊”字未及脫口,胸膛已被兩把利劍先後貫穿。
下一劍,則朝着他的頭顱而去。
戰長林收回目光,不想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