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 船艙 “乖,睡吧
戰長林一骨碌坐起來, 身板筆挺,帶起一陣風,可袒露在外的臂膀、胸膛上明明都還纏着布條。
居雲岫到底喝了酒, 雖然神智不算昏惑, 但反應多少是有些慢的, 突然看他這樣雄赳赳地坐起來, 一時愣了。
戰長林的被褥蓋着下半身不動,道:“我是光着的, 現在要下床去穿些衣裳,你要不想看,記得閉上眼睛。”
“……?!”
居雲岫匪夷所思。
一剎那間,熟悉的、陌生的畫面紛至沓來,兩個聲音在腦海裏交戰,一個叫嚣着:“他睡覺喜歡打赤條你不知道嗎?不知道嗎?”另一個叫嚣着:“這混賬就是故意的,故意的……”
居雲岫腦仁嗡嗡發脹, 不及反應,戰長林掀了被褥。
居雲岫大驚。
燭火一晃, 戰長林下床來, 果然是赤條條的, 整個人就只受傷的地方纏着布條。衣裳搭在屏風左側的衣架上,戰長林先把褲子穿了,拿上衣時,回了下頭,看到居雲岫抱着床柱, 頭朝向床內埋着,耳根連着脖頸全紅了。
戰長林:“……”
燭燈在床邊繡墩上晃動,戰長林心虛地走上前, 低頭吹熄了。
“我穿褲子了。”
他試探着提醒抱柱的居雲岫。
居雲岫仍然緊緊地抱着床柱,聲音明顯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你滾吧。”
戰長林挑眉:“你看到了?”
居雲岫一巴掌打過來,被戰長林捉住手腕,順勢一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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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形一轉,居雲岫面朝戰長林站住,手下意識要尋找一個支點,被戰長林抓住,按向他傷勢已愈的左肩。
燭燈滅了,屋裏夜光凝霜似的鋪陳着,居雲岫神魂未定,盯着戰長林神光炯炯的眼睛。
戰長林笑:“信我一回吧,哄不成你,是殺是剮,悉聽尊便。”
說完,居雲岫突然感到身體一輕,竟是被他攔腰抱了起來,越窗而去。
已是三更,偏僻的小縣城裏阒如無人,戰長林抱着居雲岫,施展着輕功躍出府衙,來到靠街的碼頭上。
三艘烏篷船泊在岸邊,船家不在,應是在旁邊的草屋裏睡下了,戰長林選了最大的一艘,抱着居雲岫登船入艙,再出來解下纜繩,拿起船槳一劃,烏篷船立刻順着水流飄離碼頭。
水波打在船畔,緩緩把船送入湖心,夜風攜着淡淡的水腥氣吹在臉上,戰長林擡頭往天上看了一眼後,放下船槳,掀開簾幔,對裏面的人道:“可以出來了。”
居雲岫坐在船艙裏,眼神比剛剛混沌了些,唯獨那抹犀利的冷意沒有變。
戰長林便又朝夜空望一眼,發出“哇”一聲感慨,再次看回艙內時,目光裏多了些許憐憫與可惜。
居雲岫轉頭,推開身側的船窗。
戰長林:“……”
船身微晃,夜風撲面而來,撩動鬓邊碎發,居雲岫靠窗而坐,望着漫天星辰,目光倏而渺遠。
戰長林倚着艙門,道:“其實這兩年我睡眠也不是很好,睡不着的時候,我就來看星星,看着看着就想睡了。”
居雲岫望着星空,良久才鄙薄:“星星有什麽可看的。”
戰長林道:“不是說故去的親人會變成天上的星星?”
居雲岫不語。
戰長林朝艙裏看進來:“不信?”
居雲岫背對着他:“不信。”
戰長林笑:“你不信,他們也在那裏陪着你。”
艙裏昏暗,居雲岫臉龐被暗影籠着,只有一雙眼睛裏墜着星光,泛着淚花。
戰長林道:“你看,王爺就是那顆北極星,永遠最大,最亮,離我們最近,不管走在哪裏,只要一擡頭就能找着他,找着他了,就知道該往哪裏走,就不會再害怕。”
他順着北極星向上方數:“那顆搖光星呢,就是平谷哥了,雖然他平時最怕王爺,可他是我們四個裏最崇拜王爺的一個,現在他能挨王爺這樣近,估計天天都在笑,天天都在耍他那把鈎鎌槍。”
搖光星旁邊是開陽星,戰長林道:“這個呢,就是溪姐,居松關不在,溪姐有點孤單。你說,要是那時候居松關跟我一塊求娶多好,又能替我分擔一半開銷,又能給王府再添一門喜事,到時候兩對新人一起在王爺跟前拜天地,他戰青巒估計當場就能氣死,沒那機會再去勾結晉王。”
居雲岫的眼淚流下來。
戰長林提及此,眼神也變了變,吸氣忍了,才又道:“罷了,不提那腌臜名字,他不在這上頭,你別看,他在陰曹地府,在十八層地獄裏,生生世世都別想解脫。”
他說回戰石溪,說回居松關。
“居松關也是個癡情種,雖然這三年來他不肯見我,可是奚昱說,每回他昏迷時喚的都是溪姐的名字,溪姐的生辰、祭日他都記着,都會以夫妻之禮祭拜。雪嶺被圍那日,他倆在孤城裏拜了天地的,溪姐是正兒八經的世子妃,只是世人還不知道。不過沒關系,居松關日後是要做皇帝的,等他做了皇帝,肯定會向天下昭告溪姐的身份,到那時,大齊就會有第一個做将軍的皇後了。”
居雲岫的眼淚越流越長。
戰長林最後道:“你再看看旁邊的那些星星,亮晶晶、密麻麻的,多熱鬧,蒼龍軍十九萬八千人,都在這兒,一個都沒有少。你說,那麽多人陪着你,看着你,你還有什麽不踏實的?人只要踏實了,就能睡着的。”
水光接天,滿天星辰在銀波裏閃爍,夜風襲來,戰長林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他回頭,望向黑壓壓的船艙,問道:“我可以進來嗎?”
居雲岫道:“不可以。”
戰長林靜了靜,道:“在哭啊?”
居雲岫微微仰了仰臉,冷聲:“閉嘴。”
戰長林卻笑,道:“哭就哭嘛,哭出來就好了,什麽事都堵在心裏,哪能睡得着?”
居雲岫伸手捂住眼睛。
夜風一陣緊跟着一陣,嗖嗖地刮在身上,戰長林不再請求,低頭入艙,關了居雲岫打開的船窗。
船裏更黑了。
二人相對而坐,居雲岫用手背遮着眼,水波徘徊,暗影晃動,戰長林向她道:“居雲岫,就算我這次追不回你,我也永遠是肅王府的戰長林,無論成敗,生死,這一次,我都會跟你站在一起。”
居雲岫的淚水從手背底下流下來。
船艙昏黑,戰長林靠過來,伸手給她揩眼淚,居雲岫打開他的手,他不躲,居雲岫偏開臉,他阻止,居雲岫要推他,他一手鉗住她雙腕。
溫柔的流水聲包裹四周,令人心悸的黑暗包裹着彼此,戰長林定睛看着居雲岫梨花帶雨的臉,低頭吻落。
“呀——”
一聲呼喝破空而來,有人在遠處怒斥道:“那是誰家不要臉的臭王八蛋!三更半夜的,竟敢偷老子的船!還他娘的在這裏幽會,看老子不打爆你這狗頭,廢了你這狗腿!”
船裏二人一震,戰長林臉一瞬間發青,推開船窗探頭出去,那人緊跟着罵道:“他奶奶的,居然還是個禿驢!”
戰長林忙又窗戶關了。
居雲岫靠着船窗而坐,一雙眼冷幽幽的,戰長林臉上又青又紅,悔恨自己剛剛竟沒聽到船家劃船過來的聲音。
“你……有沒有帶銀兩?”
居雲岫一臉漠然。
戰長林已摸光了自己身上的所有口袋,一無所獲。
窗外罵罵咧咧的聲音越來越近,戰長林被逼無奈:“要不……我先去把他弄暈了?”
居雲岫眼神更冷,終于擡起手,戰長林看到她腕上的一只玉镯。
是她最近常戴的一只。
“回頭給你贖回來。”
戰長林摘下玉镯,鑽出船艙。
夜色清明,船家劃來的烏篷船已近在十丈以內,戰長林不想居雲岫被叨擾,提起一股內力踏水而去。船家猝不及防,還以為是什麽鬼影子飄來,定睛看時,戰長林已穩穩落于船頭,向他笑道:“小僧帶娘子前來游湖,不問自取,船家莫怪,這只镯子先做抵押,十二時辰以內,必定重金贖回,贖金全算租金。”
說罷,戰長林把玉镯塞進船家手裏,緊跟着又一躍,飛鴻渡水般踏月而去了。
船家目定口呆,看回手裏的玉镯,心知是上等成色,震驚道:“這禿驢,厲害啊……”
戰長林大傷初愈,這廂動用內力,多少還是有些吃虧,回到船艙裏時,沒忍住“呲”了一聲,居雲岫靠在窗邊,撩起眼皮向他盯了一眼。
戰長林順勢呲牙一笑。
居雲岫移開眼。
戰長林坐下,想到剛剛那一幕,笑容逐漸收了,一邊暗罵船家壞事,一邊睜眼胡謅:“剛剛都快把你哄睡了,偏偏冒出個船家來……”
差點被“哄睡”的居雲岫又盯了他一眼。
戰長林終于心虛,咳一聲,閃開目光道:“那個,趙霁是不是因為家裏的小妾出事,所以把婚期延遲了?”
他鋪墊這一夜,目的除讓居雲岫發洩一回外,便是想跟她一起來面對這些煩心的事情。
果然,聽完,居雲岫沒有再抵觸,淡淡地“嗯”了聲。
戰長林心裏有了成就感,又道:“人沒了?”
居雲岫靠着船窗,閉上眼回想喬瀛在信裏彙報的內容,道:“阖家游湖,一屍兩命。”
戰長林瞪眼。
“一屍兩命?”
“對,一屍兩命。”
戰長林啞然。
趙霁世家出身,最重禮法規矩,以前無論如何收妾養妾,也都是循途守轍,絕對沒有鬧出過什麽纏綿悱恻、令人诟病的風流事,怎麽這回竟會弄出正妻沒入門,妾室便先懷庶子的醜聞?
戰長林不由再問:“何時懷的孩子?”
居雲岫:“大概六個月大,自己算吧。”
戰長林算出來了:“是跟你談婚事前懷上的。”
居雲岫沒有反駁。
戰長林突然興致勃勃起來:“先前沒跟你提過?”
居雲岫警告地盯他一眼。
戰長林沒退:“不是要笑話你,談正事呢。”
居雲岫還是盯着他,眼神顯露不悅。
戰長林便垂下眼,思忖道:“如果是先前懷的,決定娶你以後,應該解決掉才是,跟你定了婚事,還讓這個孩子留着,甚至為此丢開你,趕回洛陽,推遲婚禮……顯然這母子二人在他心裏是有些分量的啊。”
艙裏氣氛逐漸由暧昧轉為嚴肅,戰長林掀眼,道:“死因查到了嗎?”
居雲岫眼神一凜。
戰長林笑,心知居雲岫回過味來了,邀功道:“這回應該能睡個好覺了吧?”
居雲岫轉開目光,再次推開船窗,望着浩渺的湖水,沿着戰長林的反問想到一計,心裏豁然開朗,還真是沒有先前那樣壓抑了。
微風吹着艙內殘餘的酒氣,戰長林在後拉了拉居雲岫的衣袖,提醒道:“睡了。”
居雲岫冷漠道:“我為何要在這裏跟你一起睡?”
戰長林心道倒是很清醒,也不胡攪蠻纏,爽快道:“那我先睡了。”
說罷,還真就幹脆地躺了下去,睡在居雲岫腿邊。
“……”
居雲岫望着船外風光,半晌不聞他動靜,回頭時,見他當真怡然自得地睡下了,一怔後,不高興道:“起來。”
戰長林不動。
居雲岫想踢他,又顧慮到他身上的傷,一時不知道要從哪裏下腳,更生氣道:“你起來……”
戰長林還是不動。
夜已經很深,居雲岫再失眠也乏了,加上心事已纾,先前酒氣一湧,腦袋不免就更昏沉了,見戰長林始終不理自己,她怒上眉梢,彎腰要弄他,反被戰長林捉住手腕,拉倒下去。
“嘭”一聲,船身搖晃,水聲隔着船板濺在二人耳畔。
船艙裏,一人笑着道:“天亮前送你回去,不會有人知道的,乖,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