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立夏(1)
那人明明華服在身,此時卻被數位鐵甲兵胄的禦林軍暴力制服在髒兮兮的地上。
他看到我回頭,充斥瘋狂的眼眸近乎燒起一把火,臉上更是泛起不正常的紅,“你……你還活着,太好了!林春笛,你到我這來,我會保護……你的,真的!”
保護我?
聶文樂為什麽要說這種奇怪的話?
那時候我被太子的人扯得摔在他跟前,他那時候說什麽?
他說我活該。
我意興闌珊地轉回頭,身後的嘶吼聲更凄烈,“林春笛,你別走!林春笛,我那次不是……不是真想那樣對你,你原諒我……”
有人開始訓斥聶文樂。
“大膽,那是九皇子,你再在此處糾纏不休,休怪我等不客氣。”
我鑽進馬車,車裏太子比我早一步上馬車,他仿佛對車外的事情完全不感興趣,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挑了個離他遠的位置坐下。
馬車開始駛動,離開太學前,我依稀聽到悶棍打在身上的聲音和聶文樂喊我的聲音。
一聲又一聲的“林春笛”,可林春笛已經死了。
“弟弟,你不好奇那個林春笛是誰嗎?”太子冷不丁說。
我偏頭看向他。
太子看我一會,自顧自答起話,“一個跟你長得很像的死人。”他像是覺得無趣,啧了一聲,“這些人真是——死人有什麽好的,當然是活人才好,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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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表情不變,指尖卻幾乎掐進肉裏。
聶文樂後悔,應該也是這個理由吧,我死了,對于他們這些人來說,最大的遺憾是少了一個能玩的樂子。
我重回太學已經有半個月,半個月裏,我未見到林重檀,也沒看到段心亭。
原先我期待父母認可,師長誇獎,夙興夜寐,不敢有絲毫怠慢,但我現在成為九皇子,就算我做得再差,我周圍的人都能睜眼誇我真棒。
“九皇子拉弓的姿勢比上次更好了。”
聽着教騎射課博士的話,我默默看了下落在腳前方的箭。
我這個身體很弱,上騎射課馬上不去不說,連弓箭都拉不開。太學緊急為我趕制精巧小弓,我才勉強能拉開,但即使這樣,射出的箭依舊慘不忍睹。
“你這樣的上了戰場,恐怕敵人都不用打你,你就先射中自己。”坐在高大玄馬上的太子嘲笑我,他一襲绛紅騎裝,張揚恣睢。
我聞言從身後抽出箭,對着太子拉開弓,我這個動作把周圍所有人都吓到,唯獨太子本人。他不偏不倚揚着下巴看着我,仿佛根本不怕我射他。
的确不用怕,因為即使我對着他拉開弓,箭也只會落在我腳前方不遠。
當然,我也不能光明正大拿箭射他。
我慢吞吞将對準他臉的弓箭移向旁邊的靶子,松手射出,箭果然再度落在我腳前方。
“嗤。”太子發出嘲笑聲,拉缰繩縱馬跑向騎射場的另外一邊。
旁邊的馬博士敬小慎微地說:“九皇子,射箭最好不對着人,除非是上陣殺敵。”
我點點頭,同時把弓箭遞給一旁伺候的宮人,轉身時我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又是聶文樂。
他此時正站在白果樹下,目光狐疑地盯着我上騎射課。其實不止他,小侯爺和榮軒也時常古怪地盯着我。
自從五日前聶文樂冒然接近我,被鈕喜把肩膀弄脫臼後,他現在學聰明了,躲在遠處偷偷看。
我看到他,心裏便覺得煩躁,叫來鈕喜,“我想一個人随便走走,那邊一直有人盯着我。”
鈕喜順着我的目光往白果樹下看去,臉色嚴肅地點頭,“奴才會讓他離開。”
鈕喜跟良吉是完全不同的人,良吉傻乎乎,看着我就笑,而鈕喜不茍言笑。也不知道良吉現在怎麽樣了,他回姑蘇有沒有被責罵?
我邊想邊往前走,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聽到前方有腳步聲才擡起頭。
竟然是林重檀。
林重檀一襲素衣,他似乎清減不少,連面色都極其蒼白,整張臉仿佛只剩一雙眸還有色彩。
他看到我,腳步立刻頓住,眼神如釘子般定在我身上。
我在見到他的第一瞬間,心裏就起了殺意,但我又在心裏提醒自己還不能露出端倪,故而當沒看見他,繼續往前走。
如果他待會不行禮,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治他不敬。
他看到我,現在一定覺得很害怕吧,一個明明死了的人重新出現在他面前。他會做什麽?會想再殺我一次嗎?
“啊!”我猝不及防叫出聲,只因林重檀忽然伸手将我拖進他懷裏。他身上的藥香味讓我回過神,我立刻開始掙紮,同時裝害怕,“你是什麽人?放、放肆!”
林重檀微微松開我,但手還在我的腰上。他擰着眉看着我,眼神在我臉上巡視。
我扭頭喊人,“來人!鈕喜……”
下一瞬,我的口唇就被捂住。
林重檀竟然……把我拖進旁邊的假山裏,他真準備再殺我一回嗎?
我再顧不得其他,拼命地掙紮,想呼救,可林重檀力氣比我大許多,他把我控制在假山壁與他懷中。待我發現他在脫我衣服時,我幾乎氣得失去理智。
肩頭的衣服被強制褪去,林重檀借着假山洞照進來的光,目光在我肌膚上一寸寸掃過。他似乎嫌看得不夠清,還以手将我身前的碎長發拂到肩後。
被他指尖碰過的皮膚寒毛豎起。
我氣得渾身發抖,明明我已經再活一次,怎麽我與他見面的第一次,還是被他這般羞辱。
就在我憤怒不堪時,林重檀長睫一顫,凝在我身上的眼眸中竟有水光閃過,抓住我肩頭的手更是微微發抖。
無論是在我面前,還是在他人面前,林重檀幾乎從不失态,他居然會哭嗎?
應是我看錯了。
我想再看仔細些,但他已然閉上眼,再度睜開眼時,眼中清明一片。
林重檀輕輕将我滑到手肘處的衣服重新拉回肩頭,退後兩步,
“抱歉。”他對我說。
我終于恢複自由,情不自禁擡起手掌掴林重檀。他被我打偏了臉,緊抿的唇微微分開,語氣比先前要更疏離,“抱歉,是我唐突冒犯了。”
我咬住牙,想再打他一巴掌,忽地外面有動靜傳來。我現在這個樣子還不能見人,只能先低下頭匆忙整理衣服。林重檀在此刻,準備離開假山,我不由壓低聲音怒道:“你站住。”
林重檀像是沒聽到,腳步未有半分停頓。
待我整理好衣服,從假山裏出來,才發現林重檀并沒有走。他站在假山附近,聽到我出來的動靜,轉過身對我行禮。
“林重檀見過九皇子。”
他何其聰明,竟已經認出我身份。
我冷眼看他,在見到他之前,我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塊,但見到之後,我心裏的想法變了,我不想那麽簡單放過他。
我身上所受的一切,我要一筆筆還給林重檀。
我曾有多痛苦,那麽林重檀就必須多痛苦。
“你怎麽知道我是九皇子?”我問。
林重檀未有因我的身份而露出一絲讨好谄媚,不卑不亢地道:“我在回到太學之前,已聽說九皇子入讀之事。今日之事是我無意冒犯,望九皇子寬恕。”
寬恕?
我才不會寬恕他。
我心思一轉,故意試探他,“你……為什麽要做剛才那種事?難不成你也把我認成那個什麽春笛?聽說那個什麽春笛跟我長得很像,好些人都認錯我和他。”
幾乎是我一提及“春笛”二字,他的神情便是一變。我見狀,又問他,“你也覺得我們像嗎?”
他擡起眼,目光在我臉上落了一瞬,似有懷念,又像是沒有。他重新低下頭,冷淡道:“像。”
“他是你什麽人?”
林重檀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又對我拱手行了個禮,“若是九皇子寬恕我方才的冒犯,我還有其他事,想先離開。”
“等等,你這樣欺負我,我若放過你,那不是以後人人都能欺負我?”我不悅道。
林重檀垂眸,表情毫無波動,“但請九皇子責罰。”
正在我要開口時,鈕喜帶人從另外一邊過來,他步履匆匆走到我身邊,壓低聲音說:“九皇子,陛下來了,現下正在騎射場。”
我聽到皇上來了,只好暫時先放過林重檀,趕往騎射場。哪料到我到騎射場沒多久,林重檀也到了。
少年白衣勝雪,卷着紅色破風滾滾而來。待馬蹄聲近時,他抽出弓箭,對着百步外山坡頭的靶子射去。
只聽淩厲破空之聲,陪練的馬倌跑上山坡頭,遙遙舉起紅色旗幟。
這是箭射中靶心的意思。
林重檀翻身下棗紅色大馬,幾步走到皇上面前跪下,“重檀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對外一向威厲的皇上看到林重檀時,臉上露出和氣笑容,“平身,你年紀輕輕箭術能到這種地步,很不錯。”
“父皇,兒臣沒找錯人吧?半個月後北國使臣到來,肯定又要跟我們比馬術、箭術,這次我們讓林重檀上,讓他們這種番邦小國明白,我們不用将士,僅靠一個讀書少年人就能挫他們銳氣。”太子在一旁說道。
我從莊貴妃那裏聽到一些關于北國的事,北國每三年會派出使臣帶着奇珍異寶來訪我朝,但北國近年并不安分,屢屢犯我朝邊疆,有異動之心。
太子竟然要讓林重檀跟北國使臣比賽嗎?那豈不是代表我短時間內不能怎麽動林重檀,而且我要處置林重檀,恐怕還要找到一個合适的理由。
皇上唔了一聲,沒說好與不好,轉頭問我:“從羲,你最近騎射練得如何?”
我誠實說:“我還沒辦法上馬。”
皇上并不生氣,還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沒關系,慢慢來。”他突然看向林重檀,“林重檀,你過來。這是朕的九皇子,他身體不好,原先一直被朕嬌養在宮裏,對騎馬射箭一竅不通。朕交給你一個任務,半個月之內教會他騎馬射箭,不求百步穿楊,但要能達到尋常人的程度,你可否能做到?”
饒是我,也聽出這是皇上對林重檀的考驗。
林重檀光靠剛剛露出的那一手并不能讓他信任,于是他把我抛出去。林重檀要是能在短短半個月教會我這個新手,足以證明自己的本事。
但林重檀似乎覺得這個任務難,面對皇上的話,他沒有第一時間回答,直至太子在旁咳了一聲,他才低頭答話:“重檀願意一試。”
“好,那朕就把朕的九皇子交給你,你可不要辜負朕。”皇上語帶深意道。
林重檀說:“重檀不敢辜負。”
皇上對林重檀說完話,又喊過我,讓我射箭給他看看。我本不想當衆丢人,可要看射箭的人是皇上,我只能讓鈕喜把我的禦用小弓箭拿出。
皇上看到我的小弓箭,唇角就明顯一抽,等看完我射箭,沒忍住笑出聲。
“從羲,你這本事下次表演給母妃看看,她定會很開心。”皇上笑了好一會後才走,太子也笑話地看我一眼,随禦駕離去。
林重檀過了一會才走到我面前,他并不看我臉,目光始終略往下,“九皇子,請跟我來。”
他将我領到馬廄,為我挑選了三匹馬,問我最喜歡其中哪一匹。我輕輕掃過那三匹馬,随手指向一匹。
林重檀将我選中的那一匹牽出,“九皇子能否給我看下之前是怎麽上馬的,上不去也無妨,我想先看看九皇子上馬的姿勢,日後好方便教九皇子。”
“可以啊,只是我真的上不去,這馬對于我來說太高了。你叫林重檀對吧,林重檀,要不你讓我踩着你的背試試上馬?”我慢條斯理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