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離開二葉亭鳴的書店,步行大概十五分鐘左右,就會看見一條暗巷。狹長不見陽光的窄巷裏坐落着一間間二層或三層的矮樓——牆總是髒兮兮的滿是污漬,牆皮剝落露出裏面的磚頭。地面濕滑爬滿青苔,路邊的排水溝散發着臭味,蚊蠅盤旋垃圾遍地,若是夏天兩邊的人家連窗戶都不敢開。
蘭堂就租住在這條巷子最裏面一棟二樓的房間裏,與小攤販、混混和落魄窮學生為鄰。
昏暗逼仄的房間裏陽光很難得能從窗戶透進來,家具老舊榻榻米上到處是破洞和黴跡,好在房間水電齊全還附帶有一個裝了熱水器的窄小浴室,哪怕浴缸小得蘭堂坐進去連腿都伸不開,能把身體全部泡進熱水裏也是疲憊工作一天後奢侈的享受。
蘭堂搬進來後,又給房間裝上空調暖爐被爐等設備,雖說是保證了屋裏一年四季的保暖,但每個月的水電費也高得吓人,再加上他的身體對于生活品質的要求很高,便宜衣物廉價被褥會讓他渾身難受,第一筆工資到手他就立刻換了全套絲滑柔軟又親膚的蠶絲三件套。
賭場警衛的工資其實是還不錯的,但就蘭堂這個花法,哪怕工資再翻十倍都顯得太過微薄。
蘭堂被二葉亭鳴送到樓下大門口,住在一樓的租客聽見汽車的聲音,打開一點門縫往外偷看。蘭堂很快注意到他的視線,眼神一轉看過去——對方被他發現了也并不尴尬,笑着跟他打了聲招呼。
“日安,蘭堂先生。”
青年冷得鼻尖微微發紅,他身上裹着的棉襖看起來很破舊了,層層疊疊打了好幾個補丁,但是洗得很幹淨。他把手攏在袖子裏,一探頭就被穿堂而過的冷風吹得打了個寒顫。
蘭堂看了眼貼在他房間門上的名牌,冷淡地颔首,“日安,金田一。”
這個叫做金田一京助的青年是這裏的老租戶了,蘭堂搬進來時他還熱情地來送過點心。據房東太太說金田一京助是某大學的高材生,畢業後以給報紙撰寫文稿為生,間或也做一些關于文字的研究。
天氣好的時候蘭堂見過金田一坐在門口讀書,雖然本人穿着樸素簡陋,書本卻保護得很細致。
那些書就和蘭堂懷裏放着的兩本書那樣,外面用包裝紙或者舊報紙仔仔細細地包上一層,壓得四角尖尖橫平豎直,再貼上寫了書名和作者的貼條,正面貼一張,書脊也要貼一張。
蘭堂跟金田一并沒有怎麽接觸過,平時見面的次數都極少。蘭堂又不是什麽健談的人設,打了個招呼便上樓去了,他聽見對方房間裏有說話聲,好像是在招待什麽客人,又很快在轉角将陌生人的事情抛諸腦後。
二樓屬于蘭堂的房間裏開着空調,暖爐也燒得發燙,一開門就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暖意,讓蘭堂在外面冷得發僵的身體稍稍回暖。
被爐裏的溫度也溫暖得正好。
蘭堂把懷裏的書掏出來放在桌上,立刻往被爐裏一鑽用被子裹緊了自己,過了一會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涼氣,身體像被撸舒服的貓那樣松弛成一灘液體,發出滿足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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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起來了。
通常暖起來之後,蘭堂會趕緊把身上價值三個月工資的厚外套平整挂起,換上家裏穿的舊衣服再去做其他事情,但是今天的情況格外不同,身體稍微舒服了一點他就立馬把那本《蘭波詩集》拿了起來,一邊低聲念着這個莫名熟悉的名字,一邊迫不及待地翻開了第一頁。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的過去,一片空白的記憶讓他在這世界上沒有半分落腳之處,活着也如同已死的幽魂——就連【蘭堂】這個名字,都是救援隊的人根據他昏迷時還緊攥着不放的帽子上的字母拼寫給他取的。
那頂帽子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櫃子裏,像牽連起他跟過去的最後希望。
蘭堂時常覺得自己之所以還掙紮地活着,唯一的意義不過是追尋自己過去的影子罷了。
那本《蘭波詩集》的第一頁是一張畫像。用鋼筆或者黑色水筆畫的速寫那樣,畫着一個戴着帽子中長發的青年,他嘴裏叼着煙鬥手插在口袋裏,悠閑而随意地站着。
畫像邊上寫着幾行法文,又落了作畫者的簽名,潦草模糊的字跡如藤蔓般彎曲蜿蜒,卻讓蘭堂微微一顫,像被什麽東西重重敲在了頭上。
“保……”
他輕輕碰觸那處簽名,小心地像是害怕碰碎舌尖那呼之欲出的名字。
“保爾……”
“保羅……”
蘭堂一遍遍模仿着腦袋裏的發音,女人的聲音,男人的聲音,或大或小的聲音或親昵或溫存地念着這個名字。
保羅、保羅·魏爾倫。
如此親切,又如此陌生的名字啊。
說了太久日語讓蘭堂舌頭僵硬得發不出應有的音,但他的心裏知曉這個名字應當怎麽念才對——他仿佛曾經無數遍、無數遍地念誦過這個名字,他不知曉那叫做魏爾倫的人和自己是什麽關系,只是當這個名字從記憶最深處浮上水面時,一同翻湧起溫存閃爍令他喜悅,卻又滿是苦澀餘味的泡沫。
蘭波。
又有人這麽呼喚他,一閃而過的藍色如夜色中的大海,在他記憶裏彌漫開冰冷的霧氣。
——過去,如果我記得不錯,我的生活曾是一場盛大飲宴,筵席上所有的心都自行敞開,醇酒湧流無盡……我只盼找回開啓昔日那場盛宴的要是,也許在那樣的筵席上,我可能找回我的食欲,我的欲望……
——作為被打下地獄的人,這是我的手記,這幾頁極為可厭的紙頭我撕下來送給你。
詩集的序言是地獄的開場,深海浮起的破碎過去是寒冷的浮冰,帶着尖銳的棱角狠狠紮進蘭堂空白的記憶裏,每一處都割開血淋淋的紅色又流淌下冰冷的藍,他渾身發顫拿不住書本,眼前各種顏色混成潑了水的水彩畫,身體在溫暖的被爐裏冷到牙齒發顫。
巨大的沖擊叫蘭堂幾乎昏迷,意識又掙紮着漂浮在光怪陸離的世界裏。詩句裏的文字變成光變成空氣又像列隊的士兵,風暴般裹挾住他的靈魂,一時給他蜂蜜似的甘美甜頭,一時又風刀霜劍般穿透他的身體,把那些激烈的迷醉的毒/藥般的情緒灌注進他的血管。
閃爍的太陽已躍過高傲的山巒,幽谷中的光點有若泡沫浮起……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
整個太陽是殘酷的,整個月亮是苦的……
……
……
——我擁抱過夏日的黎明。
書本砸落在了地上,黑發的青年顫抖着翻滾蜷縮成一團,冷汗津津發出痛苦的呻/吟,臉頰泛着滾燙病态的紅。
是誰在呼喚他?
是誰在注視着他?
誰咒罵他誰又發出如哀悼的嘆息……
【我一邊仰望着月亮,一邊叼着煙鬥。無所事事郁郁寡歡。
等煙鬥的火滅了再走吧。在我走過去後,在我空洞的腳步聲後,大抵只有死亡和鮮血、痛苦和罪孽徒留。*】
房間外的樓梯又嘎吱嘎吱響起,是同住在這一層的租戶回來了,樓下房東太太嗓門尖利咒罵着拖欠租金的人,隔壁剛生出的嬰孩受驚啼哭起來。
房間裏只有蘭堂獨自掙紮在現實與夢境的邊緣,金色在房間裏亮起又熄滅,扭曲了空氣折疊了光線,安靜的、悄無聲息的,痛苦也像是滿地的碎玻璃。
太陽早早地落下去了,月亮從狹窄的窗戶照進一點光,垃圾桶旁野狗與野貓争搶着食物。
一天過去了,而後又是一天過去了。
漫長寒冷的夜晚追逐着月光離開,太陽慢吞吞地踩着點升起,仿佛也怕冷那般在寒風裏瑟縮着,只有氣無力地亮着慘淡的白。
終于,房間裏一雙眼睛睜開了,茫然而安靜注視着窗外。
對面的三層小樓遮擋住了大半的天光,視力好一點就能看到住在三樓的女人借着窗邊的光卸妝的身影,窗臺邊停了幾只鳥雀,叽叽喳喳個沒完沒了。
阿蒂爾·蘭波在這樣窮酸荒涼的地方住了大半年——這種事情倘若被曾經的同僚們知曉,大概會以為他在說什麽過時的無聊笑話。
馬拉美或許會給他捧場地幹笑兩聲,拍拍他的肩膀讓他認清自己的人設。
而通常魏爾倫——那位他的搭檔先生,對他緩和氣氛的笑話從不感冒,只用那雙冷淡的眼睛看着他,或皺眉讓他“別鬧了”“正經點”。
“哈。”
他不禁自己也哂笑一聲,又躺了許久才感覺自己的意識回歸了自己的身體。
那些漂浮的、泡沫一樣的記憶,在他的腦袋裏連綴起斷續的記憶——他還沒能全部記起,仍有留有令人心焦的空白,但至少他的來處與姓名已然明了,不管少時父母贈與他的“保羅·魏爾倫”之名,還是與搭檔交換來的“阿蒂爾·蘭波”之名,都将他游蕩的靈魂重新安放回這個世界。
“蘭波比較好聽。”他自言自語地說,既然搭檔大概率還在使用着“魏爾倫”的名號,那“蘭波”這個名字就理應歸他所有。
真奇怪啊……蘭波想,他明明沒有錯過搭檔背刺自己的精彩場面,自己拜其所賜重傷失憶流落異國落魄到差點凍斃街頭,此刻想起時卻沒有半點對背叛者應有的痛恨憤怒。
只有寡淡到令他反胃的悲傷與惆悵,玫瑰般刺進他的心髒。
蘭波忍不住罵了一聲,脫口而出的“八嘎”又叫他一愣,繼而捂住眼睛,喉間發出了苦澀的悶笑。
窗外的鳥雀飛走了,卸好了妝的女人拉起花布窗簾補覺去了,臨近中午鍋碗瓢盆的聲音碰撞起食物的香味,然而蘭波只感覺自己臭得要被腌入味了。
蘭波知道自己得坐起來,收拾好現場的一片狼藉再打理一下糟糕透頂的自己。他無知無覺地昏迷了兩天,某些尴尬的生理反應不可避免,稍微一想他就恨不得把身上這層皮扒下來再把房子燒了,惡心得胃裏面痙攣。
可他最終只是躺在那裏,莫名的倦怠讓他動一動手指都疲憊不堪。
他想魏爾倫大概已經帶着【那孩子】遠走高飛了吧。魏爾倫會給那孩子找到一個普通的好人家,讓他如普通孩子那樣長大——不是試驗品,不是兵器,以“人類”的身份長大。
那麽他們這對搭檔,不管是被當做背叛失蹤還是死亡,都沒辦法再回歸祖國了。
——除非蘭波把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如實上報,那麽他回歸的同時,背叛的魏爾倫會被搜捕追殺,被帶走那個孩子也會成為下一個“有價值的東西”。
他會被強迫帶離魏爾倫為他找到的好人家,甚至為了保密考慮,很多很多的人都會因此而死。
……
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蘭波看着窗邊又停下一只麻雀,一跳一跳有節奏的合着手機嗡嗡震動的聲響。
他又躺了一會,直到手機第三次響起來的時候才艱難地撐着身體坐起,伸手去夠桌上的手機——來電顯示是【二葉亭鳴】,身份不明,但絕不只是個普通賭徒或書店店主。
——哈,職業病犯了。
蘭波扯扯嘴角,揮散了滿腦袋針對二葉亭鳴身份的推理猜測,接通了電話。
已經都沒有必要了,一切已經結束了。
“我是蘭堂。”他聽見自己說道,嘴角若有若無地勾起一點弧度。
冰冷,機械,肌肉記憶般的微笑,眼睛裏沒有半分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