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熱騰騰剛做好的章魚燒,焦黃色圓滾滾再撒上醬汁海苔碎和木魚片,整整齊齊排列在紙盒裏,散發着誘人的香氣。
二葉亭鳴拎着章魚燒往自己書店的方向走,三花貓沒有跟上他,只是停在草叢裏像模像樣地舔着毛,仿佛對二葉亭鳴的動向毫不關心。
二葉亭鳴腳下一轉,又往貓的方向走過去。
貓停下了舔毛的動作,黃玉色的眼睛盯住了靠近的人類。
“你已經跟了我好幾天了。”二葉亭鳴說道,又禮貌地發出邀請,“我的店就在前面路口,你要進來坐一坐嗎?”
他的态度溫和,不像在面對一只貓,而仿佛是在和人說話似的。
貓用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漂亮眼睛看着他,臉上仍是那副優雅狡黠又貓兒般無辜的模樣。
他又像是聽不懂二葉亭鳴說的話,又好像是在忖度思量着什麽,低垂下的尾巴尖左右搖晃,跟二葉亭鳴對峙般誰也不動。
二葉亭鳴耐心地等了一會,見對方既不準備拒絕他的邀請,又沒有站起來邁開步子的意思,想了想開口勸說:“章魚燒再不吃就要冷掉了……夏目先生。”
買都買了,放任美味的章魚燒在寒風裏變得冷冰冰軟趴趴實在是罪惡的事情,也許在某些人看來街邊攤買來的小吃不值一提,但此刻貓咪卻仿佛跟二葉亭鳴一樣,認為一盒章魚燒是多麽重要的東西,終于願意從草叢裏站起,跟在二葉亭鳴身後走過一條小路,踏進了書店的大門。
貓的尾巴垂着,尾巴尖機敏地輕晃。
書店才剛剛裝修好,玻璃的大門和落地窗都擦得光亮,站在外面就能看見展示般擺在窗邊的推薦書籍。
進門時貓細細地叫了一聲,在說“打擾了”似的,又把四個爪子在柔軟的門墊上踩了踩,蹭幹淨了爪子上的灰塵才走進去。
“我先去泡茶。”二葉亭鳴打開燈,明亮的燈光照亮了書架上放着的每一本書,“你請随意就好。”
書架上的書不多,只擺好了一小部分,還有沒整理好的幾摞書在臺面櫃子上擺着,房間角落裏幾個放着拆開了一半的紙箱。
二葉亭鳴就跟招待普通客人那樣拎着章魚燒上了二樓去準備茶水,留下一只貓跟滿屋子書本相處,而當他端着兩杯茶和章魚燒下樓的時候,也半點不驚訝貓咪不見蹤影,一個西裝革履帶着圓頂小禮帽的男人取而代之,正拿着一本書認真翻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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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二葉亭鳴把茶水和章魚燒在桌子上擺好,神色如常,反應平淡得如同他帶進來的本來就是這個男人。
又好像貓變成人是多麽常見的事情一般。
二葉亭鳴把椅子拉開,招呼客人落座,用坦蕩清澈的眼神直視對方玩味探究的視線,幹淨冷徹的眼眸搭配上他那張清冷淡薄标準高嶺之花的臉,當真就是一副無辜無害目下無塵的讀書人樣子。
他絲毫不關心貓變成人的事情,客人也就順勢沒有提這個不太好細聊的話題,轉而自我介紹道:“打擾了,我是夏目漱石——我想你已經知道了。”
二葉亭鳴颔首:“嗯。我讀過你寫的書。”
雖說吃飯不一定要認識廚子,但優秀的傑作上必然會留下作者獨有的印記,二葉亭鳴讀過這個世界夏目漱石寫的書,便一照面就能認出化身為貓的大作家。
說起來,織田作之助說自己的異能力叫做【天衣無縫】,根據這個起名規則,夏目漱石的異能力該不會叫做【我是貓】吧?
這個念頭在二葉亭鳴腦袋裏閃了一下,于是本着先随便聊點無關緊要的東西來緩和氣氛的社交原則,他向夏目漱石提出了這個問題,“你的異能力叫做【我是貓】嗎?”
夏目漱石臉上的笑容細微地僵硬了一下。二葉亭鳴的這句話他能解讀出成千上百種深層含義,作為日本目前明面上的異能力王牌之一,被當面追問異能力的細節也讓他不得不多想一點,但與此同時他優秀政客的職業直覺告訴他,二葉亭鳴并沒有什麽想法,問的就只是字面意思。
大概就跟別人和他見面時寒暄“吃了嗎”“天氣真好”差不多。
短暫的沉默後,夏目漱石選擇了正面應對的路線,“的确如此。你猜得很對,二葉亭鳴先生。”
他叫出了對方的名字,嘗試把先手優勢往自己這邊扳。
二葉亭鳴會對他的異能力有這種猜測的原因也很簡單,看看他手上這本沒讀完的《我是貓》就能明白了。
他變成貓跟着二葉亭鳴路過書店的時候,這本書總是放在展示架最顯眼的C位上,讓他想看不見都不行。書名和作者都過分熟悉,以至于夏目漱石第一次看到時懷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不認字。
他知道這本書很有可能是針對他的陷阱,按兵不動才是最安全的選擇,但就像是貓的本性還殘留在他身體裏,過度的好奇讓他最終取下了那本書。
翻開書時夏目漱石精神緊繃做足了心理準備,自認為不管看到什麽樣的東西都不會有絲毫動搖。他也的确用自己強大的意志力,克制住了自己所有不該表露出來的驚訝與動搖。
但是……
寫書就是寫人——這句話還是夏目漱石說出來點撥一個站在人生岔路的少年人的,現在卻是自己先切實體驗了一番被寫進書裏的感受。
“這本書寫得很好。”夏目漱石說道,身體卻很誠實地把《我是貓》放回了書架,以一種迫不及待甩掉棘手包袱的速度。
“簡直是好到吓到我了。”夏目漱石在二葉亭面前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說話時語調輕松,臉上帶着些親切又和善的笑意,眼神卻嚴肅銳利如盯住了獵物的貓,不放過任何一絲一毫可疑的表情。
“要不是我的文筆沒有這麽好,我都要以為這是自己寫出來的自傳了。”
他說道,話裏若有所指。
——行文風格用詞習慣都是鋪面而來的強烈熟悉感,所描寫的角色更是熟悉到讓他後背發冷,那種審視剖析又透着戲谑的視角,某些似曾相識的想法言論,就跟有個隐形人在背後盯着他,把他的所思所想盡數記錄在冊。
夏目漱石不能否認這本書寫得很好,比他自己年輕時候寫的滞銷書要好太多,可就因為寫得太好人物刻畫得太生動,令他時全然無心關注其他,只感覺像赤條條置身于太陽底下,試圖藏匿起的一切都無所遁形。
又好像他正注視着一個與他無比相似的靈魂,照鏡子般不管好的壞的全部□□無修地生圖直出。
再沒有比這種暴/露感更讓一個政客難受的了。
“如果可以,也許我能認識一下作者?”夏目漱石端起茶杯,仿佛只是随口一問,“正巧我們都叫夏目漱石。”
“如果可以,我也很想引薦二位認識一下。”二葉亭鳴回答,又着重重複道,“如果可以的話。”
眼看夏目漱石有要把話題往正經事情上引的意思,他坐得更加端正,拉扯起嘴角露出弧度合适的笑容。
他會把夏目漱石邀請進門,自然不只是為了請人喝杯茶。夏目漱石想在他身上挖掘出些東西,他在察覺到夏目漱石跟蹤的第一時間,也已經考慮過一遍對方的利用價值。
這是顆大甜菜,但是不好下手牆角難挖,偏偏還每天跟在他身後,用身上香噴噴的味道勾得他心癢難耐。
對于夏目漱石為什麽會锲而不舍地跟了他好幾天,二葉亭鳴經過自己思索和世界意識的透題,已經大致摸到了點前後因果和夏目漱石可能的想法,準确度不能完全保證,但操作順利的話至少能搭上夏目漱石這條線。
夏目漱石沒有當作家,反而去政府裏做了官員,并且似乎做得挺不錯位高權重——倘若那位國民大作家真的能跟這位政府高官相見,哪怕對面是自己也會忍不住刻薄地挖苦幾句吧。
誰讓政治是門妥協與平衡的藝術,而絕大多數的文豪都不是什麽善于妥協平衡的人,反而多以敏感執拗乃至偏激神經質而著稱呢。
但不論如何,夏目漱石是政府高官對二葉亭鳴而言是件好事,他只要能搭上了夏目漱石這條線,就相當于在政府那邊有了強有力的人脈關系——現在一家書店是不怎麽需要這層人脈,但是之後想要刊行雜志或者将書本向國外推廣,這層人脈的力量就相當重要了。
而這件事的壞處大概就是二葉亭鳴得戰略性放緩挖掘這顆已經結出過甜美果實的大甜菜,以及根源是文學的二葉亭鳴其實和那些文豪一樣,也不怎麽擅長跟政客交流,更加不擅長用政治博弈的方式為自己争取利益。
此處世界意識為毫無勾心鬥角實操經驗的二葉亭鳴提供了最具可行性的方案。
【坦誠是友好的第一步。】
【只要寫下你想要的就好。】
世界意識給二葉亭鳴精心捏了一張一看就是好人的漂亮臉蛋,只要他能好好說話,就自帶說服力加成。
二葉亭鳴深以為然,所以他泡茶的時候召喚出自己的本體,等水燒開的時間裏寫了兩筆。
“在所有的之前,坦誠是友好的第一步。”他複讀了一遍世界意識的發言,“我希望先與你在這件事達成共識。”
夏目漱石深深看着他,“正應當如此才對。”
想跳過你來我往的試探,直接進入正題麽……
倒是也無妨。
政治深坑裏打磨成精的貓妖(并不是)對自己談判套話的能力極為自信。
二葉亭鳴:“那麽在接下來的對話中,誰也不許說謊。”
他說完,向夏目漱石征詢意見,“你是否同意?”
作用于雙方的文字內容,如果雙方都能給出明确的同意意見的話可以節約一點能量。二葉亭鳴在心裏精打細算。
夏目漱石颔首——他不知是否該感嘆年輕人的天真單純,卻又因為沒由來的危機感而精神緊繃,幾乎如受驚的貓——這讓他的回答慢了半拍,“……可以。”
雙方的意見達成一致,二葉亭鳴對夏目漱石露出個讓他心裏一跳的友善笑容,還不等他做出反應,“書”上寫下的文字便化作了現實。
【二葉亭鳴與夏目漱石在接下來的對話中,必須以坦誠友好積極的态度進行溝通,不得對彼此有任何欺騙隐瞞誤導等行為。】
“那麽從我先開始吧。”二葉亭鳴正式開啓了話題,率先發問,“你為什麽會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