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銘刻心底的服從
初進黑道的劉阿四,學到的第一課,就是絕對服從,那一年他才不過十二歲。
還以為是上天眷顧,給了他再不餓肚子的承諾,懷揣着滿心歡喜,踏入了一口比饑餓更為可怕的泥潭,越陷越深,不見天日。
十來歲的孩子哪裏會知道黑道是什麽,第一次聽見槍聲,看到血花四濺,看到有人在面前倒下的時候,他才感到了真正的恐怖。
哭鬧着要出去,便被兇神惡煞的人打了一巴掌,力量大得讓他無法承受,流着鼻血向後倒了幾步。
緊鎖的門開了,走進來一個男人,就是先前從集市上把他帶回來的人。
孩子總是最不知天高地厚的,他甚至沖上去,拉着那個男人的衣服,吼着我要出去。
後來他知道了,自己那時有多膽大,居然拽着一個黑幫三當家的衣服胡亂撒野。
三當家看上去很年輕,冷峻但是不冷酷,做事果斷,幫裏的人都稱他陳三爺。
阿四第一次有樣學樣抖抖索索地叫了一聲陳三爺,卻被三爺一聲輕笑拒絕了。
“我有那麽老麽?叫我三哥。”
阿四又有了一個三哥,可不是和他有血親關系的阿三,可這個三哥也着實地教會他很多。阿四自己也不得不承認,他就是和“三哥”這個稱呼有着某種羁絆,也許這個三哥便是他已去的三哥帶給他的人生導師。
三哥教他的第一條就是所謂的絕對服從,曾經的阿四根本不知道服從有什麽難的,不就是照做麽?他是第一次覺得,絕對的服從,是要學習和被訓誡出來的。
服從,就是聽令,就是人讓你幹什麽你就得幹什麽,可有些事情真的是無法下手的。
比如讓你把手伸進滾燙的水裏去撿香煙殼子,這是一種對扒手而言極好的訓練手法。
幫派顧名思義,就是要做壞事的,當家老大也不是開善堂的,憑着什麽養活你那麽多弟兄。收取保護費,偶爾也打砸搶,阿四慢慢發覺,他進的不過是一個賊窩,裏頭的大多數人,忘記了自己出身窮苦的本質,他們借着這股勢力,去欺淩社會上比他們更為弱小的存在。
只有陳三爺,偶爾會做出一些讓阿四心暖的事情,他親眼看到去處決幫中死罪人員的三哥,放掉了那人的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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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還會給街邊的小乞丐吃的,他對阿四而言不僅是個長者,也是親人一般的存在。
幫中規矩,進幫必從,幾天後阿四就經歷了第一次慘痛的教訓,因為他看到滾燙的熱水吓得逃跑,被老大帶去堂上受懲。
他被無情地抽打,渾身都像被鞭子撕開了一般,這是真正的挨打,想來當年在舅舅家裏那些挨打簡直跟撓癢一樣。
嵌進肉裏的鞭子再向外拉出,劃開了皮肉,帶出了血花,開始哭得聲嘶力竭的他,慢慢地連哭喊的力氣都喪失了。
最後,他服從了,受不了這樣的痛楚,看到人将那開水端到面前時,毫不猶豫伸手去撈裏頭的香煙盒,燙也只是一瞬間,熱騰騰的東西就捏在了手裏。
懲罰的責打停止了,他也就這樣沒了意識,就在那一刻,他開始明白了服從的真正含義。
無論多不能想像的命令也要服從,否則等待他的就是能逼到他迫不及待去服從的幫規。
醒來的時候,他看到三哥坐在身旁,有些委屈地轉過身,就是孩子賭氣的感覺吧,好像在為了陳三爺明明站在身邊沒有給他說情而難受。
“脾氣還挺大呢,是不是怪我沒來護你?”
沒有說話,阿四只是一個勁地任着淚水落下,克制不住,三哥的手摸着他的頭,這種感觸他至今記得。
“我要是給你求情,你信不信你被打得更慘?”
那為什麽把他帶進來,為什麽把他帶進來?他想起他跟着陳三爺來時候的那種期待,而現在他甚至都不覺得吃飽飯有什麽幸福的,人,還真的是貪婪的動物。
有些哽咽地問了出來,他看到陳三爺的臉色變了,吓得蜷縮成一團,怕再挨打。
“三爺……我錯了……”
一邊發抖阿四一邊俯首認錯。
“叫我三哥。”陳三爺頓了頓,只是說了這麽一句,手還是摸着他的頭,“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在恨我把你帶進來。阿四啊,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好事,有利可圖就一定有罪要受。那時候你覺得吃飽飯最幸福,現在天天有飯吃,就沒了這種幸福感吧。這個世界上沒有救世主,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阿四一直很好奇,陳三爺為何讓他喊自己三哥,也很好奇為什麽這個人對他關愛有加,他一直沒敢問。
也是後來道聽途說,陳三爺本來也有個弟弟,和自己一般年紀。三爺本是窮人,就是為了給生病的弟弟治病,才委身黑幫,他有着出色的身手和聰穎的頭腦,很得老大的歡心,剛進幫的時候就幫老大幹成了一件大事,因為得到了一大筆錢和這個位置。
可惜用盡全力,弟弟還是不治而亡,三爺的消沉至極。他這個人向來謹慎,身邊很少有人能真正接近。
怪的是弟弟死後,幫中一直鬧鬼,算命的說是他倆兄弟情深,他弟弟擔心兄長以致陰魂不散,見着哥哥身邊沒人陪着久久不肯離去。
說是只要三爺身邊跟一年紀相仿的男童,弟弟的靈魂見着,也罷散去安心投胎。
一是為了幫中安寧,老大老二令老三從流浪兒裏去收個相仿的孩子來,二來三爺自己也心疼逝去的弟弟不好好投胎,所以便有了劉阿四的存在。
既然是要選人,便是要最好的,他們是幫派裏的人物,自然看中身手體力和是否可造之材。
用食物去刺激這些餓瘋了的小乞丐,應該是激發他們潛力的最好辦法,所以可以打倒所有人的那個孩子,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幾年過去,劉阿四已經長得翩翩,越發出類拔萃的身手,已經是幫裏數一數二的強手。
但是劉阿四從來不幹為非作歹的事情,他很少跟着幫中出去辦事,因為讓他看不入眼的事情實在太多。
加上陳三爺的偏袒,阿四就更不用去涉及很多他不想看到的事情,難得出門,他總會買上一屜饅頭包子,去分給街頭上要飯的孩子。
就好像是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忍不住就想要施舍,他已經不想再看見,他們餓死在街頭。
已經沒什麽人可以随便欺負他,他也不是當年的劉阿四,正當他坐在酒樓裏喝酒的時候,門外走進的髒兮兮的乞丐引起了他的注意,蓬頭垢面,衣衫褴褛,可他還是認了出來。
這不是當年欺負他年小無知的兇殘舅母麽?
人真是可笑,當年那樣的趾高氣揚,今天就在他腳下磕頭求饒,叫着賞口飯吃。
阿四談談問了一句,舅舅呢?那女人竟潸然淚下,原來舅舅已經過世,那兩個寶貝疙瘩的表兄是生在窮人家,還要擺富人派頭進賭坊,輸得還不出給人打死,于是就剩了她一個,變成這幅模樣。
最後,他還是心軟了下來,給了她一些錢打發她離去。
劉阿四當年唯一沒有發善心的,只有一件事,阿三的仇,他一定要報。
能為了一些下角料活活打死一個孩子的財主,不得好死,他偏偏就是帶着弟兄打劫到他們家去了,打砸搶燒,做了他平生第一次壞事。
然後讓手下的兄弟捆了那厮,用他當年對待阿三的方法,制裁了他。那厮一直在求饒,叫得毛骨悚然,劉阿四實在聽不下去,命人堵了他的嘴,悲憤地沖着他說了一句話。
“當年有個孩子,就是這樣活活被你讓人打死,只是因為他為了他快要餓死的弟弟,在你家廚房拿了一點你們要扔掉的下角料。我就是那個快要餓死的弟弟,我只要為我死去的哥哥報仇而已。”
阿四想得入神,不禁黯然神傷,阿三若是能活到現在,他們兄弟兩也能過上好日子。
“啊喲……”
看來他回憶的時候又長了些,一看鐘都過了好幾格,夏躍春依然伏在桌子上寫些什麽,好像因為哪裏疼痛發出了呻吟。
“怎麽了?”
阿四走過去,只見躍春背着手去撫摸後背,以為他是累着了脖頸酸痛便自覺地上前搭上了他的肩膀。
“啊啊……”躍春一臉痛苦看着讓人有些疑惑,阿四收了手,慌張地看着他。
“我說,我背上好痛,你用力太猛了,直把我往弄堂裏的牆上按,被你壓得痛死了。”
雖然他知道阿四是為了他們的安全和隐蔽,但還是不得不抱怨一句。
“我看看。”
阿四二話不說地走上去,扯下了躍春的外套,順帶連襯衣也一并向後拉着扯下了肩頭。
順着白皙的頸子向下,他看到了一塊和膚色極度不稱的烏青。其實自己也時常跌打損傷,卻不知道為啥這小傷痕留在夏院長身上就是那麽的不合适,該說夏院長太嬌嫩了,還是劉阿四力氣太大,只是這麽一磕碰,就出了那麽大塊淤青。
“磕到了。”
阿四伸手一按,夏躍春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
“喂,痛啊!”
眉頭扭到一起,一副無辜的表情爬了上來。
“躍春,你……很怕疼……”
阿四想起曾經的一些事,他不得不說,夏躍春好像對疼痛特別的敏感。
“廢話,人是肉做的啊!當然疼啊!”一邊倒抽着冷氣,一邊哭喪着臉,夏躍春倒也沒意識到劉阿四盯着他裸露出來肌膚的那發燙的視線,繼續質問,“我說你是鐵打的啊?你怎麽都不怕疼啊?”
“習慣了就好。”
“什麽叫習慣了就好?你是不是有受虐傾向啊?醫學上這個叫……啊喲哇……”
阿四用手一揉,躍春到嘴邊的醫學大道理也講不下去了,直接又是一聲痛呼。
“沒事的,只是一塊淤青,我給你揉開了就好,明天就不疼了。”
阿四對于各種傷勢的處理,特別在行,甚至都不亞于夏大院長,好多次躍春都開玩笑說要阿四做他的助手。
痛是什麽感覺?阿四還真的是很多年不懂了,流血對他來說不過跟流汗一樣,至于傷痛,這些年來,他已經完全習慣了這種感覺,所以還真有些不能理解躍春的反應。
舒緩了許多的夏躍春,終于肯放下手中的文件,去床上躺一會,阿四看着他已經好幾夜無眠,又被今天這一整天的緊張籠罩,難免勞累,人也到了極限。
只是挨上床鋪就已經睡去,阿四心中是一陣說不清的感覺,拉着被子給他蓋上想要出門又轉身回了過來。
輕輕摘去躍春的眼鏡,輕輕地放到一邊的床頭櫃上。
眼鏡下的容顏,比他平日裏看到的還要俊秀,阿四籲了一口氣,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
夏躍春常說國家興亡,民族大義之類的,那一通通的大道理,阿四也體會不全。
可他只知道,什麽國家興亡,民族大義之類的,都比不上躍春,這個人,來得重要。
阿四唯一想做的,就是陪他走下去,當初留下來的宗旨,除強扶弱。
夏躍春并不弱,卻讓劉阿四忍不住想要去扶持,他管定了,這檔子事兒,他趟定了,這一潭渾水。
“我會絕對服從,但任何時候,都不會扔下你。”
阿四默默地動了動唇,睡着的夏躍春聽不見,但是阿四是這樣給自己下了命令。
春和醫院
接下來的幾天異常平靜,春和醫院裏來來往往的還是一些常規的病人,每天定量的小手術,顯得風平浪靜,好像前兩天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麽似得。
“怎麽樣?”
“有動靜,前後大約十個人左右,分兩批輪流監視着醫院。”
阿四小聲的回答夏躍春自己這一天的觀察結果,夏躍春說的沒錯,杜旅寧果然有所行動。
“嗯。”
夏躍春看着手裏的資料,因為被監控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沒有陷入很恐慌的情緒中。
“我……”阿四有些緊張。
“什麽?”
“我會保護你。”阿四很小心的跟随在躍春身後來來去去,包括他問診看病在辦公室看文檔他都在一邊陪同,就怕出點什麽事情。
“沒問題。”夏躍春看着像一只大狗一樣跟在自己身邊的阿四,有些好笑:“你也別太擔心,沒事。”
阿四點點頭,也就不說話了,他本來也不太會說話,他的直覺裏,杜旅寧是一個心細如發的人,光監視肯定沒有這麽簡單的,沒道理這樣輕巧的就放過了他們。
“下午還有一個盲腸手術。”護士長拿着單子交給夏躍春,告訴他下午醫院的預定:“除了這個小手術別的就沒了。”
“這兩天住院部怎麽樣?”
“都好。”護士長利落的回答。
“嗯。”
夏躍春故作輕松的喝着咖啡,眼神時不時瞄向窗外,看着那些潛藏在醫院外的人影,努力的将心裏的恐慌感壓制下去。
……………………我是老杜跟小閨蜜杠上的分割線………………………………
國防部保密局
俞曉江帶着文件進辦公室交給杜旅寧時候正好,電話鈴聲響起。
杜旅寧沒有回避她,非常自然的接聽了來電。
“喂?”
“老杜啊……事情辦得怎麽樣?”
“你是……”
這個地方能叫他老杜的人還真不多,杜旅寧一時皺眉,片刻就将人想了起來:“毛局長?”他語氣顯得有些崇敬:“重慶一別,一年不見,您還好嗎?”
“客氣了,老杜……我聽到一些事情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給他打電話來的人竟然是國防部保密局副局長毛人鳳,昔年戴笠戴老板手下赫赫有名的笑面虎,杜旅寧心裏不由一緊:“您說的是什麽事情?”
電話裏的聲音朗聲笑起來:“老杜你也會給我打太極了?前兩天你不是剛帶回一批人麽?怎麽不會還沒查出他們的頭目吧?這可不像你嘛?”
“我還沒有确定結果。那些人口風很緊,試過一些辦法,鞭子都抽斷了也沒有人開口,倒是不得不讓我佩服他們骨頭硬。”杜旅寧實話實說。
“老杜你年紀大了,心慈手軟了。”
電話裏的聲音聽起來不是非常愉快,杜旅寧心裏略驚:“這件事情是我不周道。”
“罷了,不過是幾個喽啰,打死也沒什麽。”電話裏的人話鋒一轉:“我聽說你最近在盯着一個人?”
杜旅寧故作鎮定地問:“你說的是?”
“還裝呢?有人告訴我你自從思南公館回來以後就開始盯着一家叫春和醫院的私人醫院,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懷疑那裏面有我們要找的中共地下黨頭目?”電話裏的人顯得非常高深。
“我只是有這個懷疑。所以一直派人盯着……”
“有懷疑就把人抓回來問問。”電話裏的人直截了當的說:“盯?盯到什麽時候去?”
“但是貿然抓捕只怕不太好,而且也會打草驚蛇,何況春和醫院雖然是私人醫院,院長夏躍春也算是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人物,由我們直接抓捕可能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電話裏的人顯然對此非常不滿,“這樣,明天我另外找一批人去把你盯的那個人抓回來問問,至于怎麽個抓法你就不用管了。”
杜旅寧收住了話頭,想了想,只能點了頭:“是,我知道了。我這裏會一切如舊,繼續安排人盯梢。”
“好。”
電話直接被挂斷了,杜旅寧滿腹心事的按下聽筒。
越來越強烈的震驚感到讓杜旅寧覺得心驚膽戰,對方現在還在重慶,竟然就能知道他在上海的一舉一動,他不是沒想過自己的行動會被人一五一十的反應給上級,但卻不知道這個速度是這樣的快,而且立刻就有反饋回來。
這說的好聽些是上下級之間的互動比較積極,說的直白些,軍統這些高層根本沒有把手下的人當成真正可以信任的夥伴,他們利用人,也防着人,就怕自己一旦失手就會失去一切可利用的價值。
那麽自己……
杜旅寧第一次開始思考自己的處境。
………………我是老杜也開始糾結的分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