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彼此名字的涵義
這一年的春天,多雨。
夏躍春坐在他的院長辦公室裏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因為戰後物資緊缺,連帶平素喝習慣的咖啡也沒了存貨只能用次一級的替換,口腔裏濃濃的澀味讓他皺眉。
這一年是1946年,漫長的抗戰結束以後的第一個春天。
“夏院長,東西我已經送出去了。”
劉阿四見門沒有關,敲了敲就進來了,他剛幫躍春送一份秘密文件出去。
“阿四,你喝麽?”
躍春晃了晃杯子,剛煮出來的咖啡香氣四溢,阿四卻無動于衷,還皺了皺眉頭。
“不……不了。”
他喝不來這種洋人的東西,其實連茶他也很少喝。初春的天還是有些冷,路過的風從沒有關緊的門縫裏進來,夏躍春打了個噴嚏,趕緊去拿挂在椅背上的外套穿。
劉阿四默默走向門,伸手要去關門。
“怎麽了?讓你喝咖啡,又不是讓你喝敵敵畏,什麽表情。”
“喝不習慣……”
苦澀的味道,真有那麽好喝麽?阿四不懂這些留洋大少爺的口味,躍春說怕苦可以加糖,但他實在不明白,既然加糖幹什麽又要去喝這苦澀的東西。
印象中,小時候喝的糖水要比這味道好得多。
阿四輕輕關上了門,轉身回到辦公桌旁。
“對了,我有個問題。”
Advertisement
夏躍春放下了杯子,看着一臉迷茫的劉阿四。
“什麽?”
“你為什麽叫劉阿四?”
這個年代,上海很流行這個阿字輩,不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喜歡喚個阿啥。
若是單名的,昵稱就一定會被叫作阿加上單名的那個字。
還未等劉阿四回答,夏躍春就率先解釋起自己的名字,“躍春,是魚躍龍門,妙手回春的意思。我祖父就是行醫的,所以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哦……”阿四應了一聲,原來不是躍過春天的意思啊,自己的名字确實沒有夏大院長的那樣富有深意,到底是因為什麽呢,其實他都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你呢?不會是因為你是家裏第四個孩子?”
躍春看阿四久久沒有回答,猜測着問了一句。
阿四已經太多年沒有考慮自己的事情,隐約着腦裏浮現出了一些過往。
“是的。”
他點點頭,真的就是這樣,沒有任何含義,他是家裏第四個孩子。
“還真是這樣?”
“恩。”
劉阿四的身世,夏躍春沒有仔細問起過,這個人身上有太多的看不透。
比如他跟随韓正齊之前是幹什麽的,比如在這之前他在哪裏讨生活,又比如他為什麽看起來毫不在意傷痛的樣子。
夏躍春想起之前為數不多的接觸裏,劉阿四但凡受傷卻總是像毫不關己似的,連眉頭都不皺一下的樣子,心裏總覺得莫名地不是滋味。
怎麽可能有人會不怕疼呢?再鐵血的硬漢再剛強的意志力但人總歸是血肉之軀。
怎麽可能就好像自己的身體是別人的,自己的生死都無所謂這樣的活着,對自己毫不負責,這是把自己當成行屍走肉嗎?
夏躍春搖了搖頭……
劉阿大,劉阿二,劉阿三,劉阿四,還有劉小妹。
貧窮的一家人,五個活潑的孩子,劉阿四就是其中一個。
日子清苦,也算有爹疼有媽愛,有照顧自己的兄長,還有喜歡圍着幾個打轉蹦蹦跳跳的小妹。
所有的變故,都從窮人與富人間的鬥争開始。
窮人為了讨生活不得不用命來換取最低的生活保證,他們的爹在街上的一家店鋪裏幫人做工,不知因何原因被人冤枉偷了店鋪裏的東西,便被東家打成重傷躺在家中。
他看到了母親流淚,小妹也不知緣由地跟着哭泣,年長他幾歲的大哥二哥,開始承擔家裏的重擔。
十四歲的劉阿大帶着十二歲的劉阿二出去砍柴,然後那一夜狂風大作雷雨交加,他們沒有回來。
他看着哥哥們出去的時候活蹦亂跳的樣子,第二天被鄰居送回來的卻是兩人泥濘不堪的屍體,無法置信原本一家七口人,就這樣變得支離破碎。
最終爹因為沒錢治傷,又因兩個兒子的死亡加重病情,吐血而亡。
那一年才七歲的劉阿四還不是很明白這意味着什麽,只知道死了人,就再也看不到了。
幸好隔壁人家的阿婆很是關照他們,介紹他們的娘親做些手工活維持生計,後來就變成了母親帶着兩個兒子和年幼的閨女勉強度日。
這時的阿四并不懂得人生的曲折和艱辛,直到又一次變故的發生,他好像才有了一絲觸痛心窩的感受。
孩子的心是最純粹的,不肯吃虧也多任性。那一日十歲的阿三出去拾菜皮,只有阿四和未滿五歲的小妹在家。
他調皮地拆了妹妹的羊角辮,弄得劉小妹哭着去找媽媽。
母親回家後見不到閨女,急得到處尋找,阿四因此挨了一巴掌,是印象中母親唯一一次打他。
你是哥哥你怎麽不看好妹妹!
母親生氣地吼了一句,就冒着雨出門找妹妹去了。
第二天,是阿四出生至今第一次嚎啕大哭,母親因看到妹妹掉落的鞋子去拾取不小心跌落河裏。
而小小的妹妹也的确在這之前跌入水裏溺水身亡,母親的屍體是早上被人送回來的,妹妹則是第二天下午,屍體被沖回河邊才被人撈上來的。
他看到妹妹花了的小臉,頭發散亂,不禁想起平日裏那個紮着羊角辮活潑可愛的小姑娘。
都是他的錯,要是他不調皮,不去拆妹妹的辮子,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僅剩的一家四口,就剩下了他和大他三歲的阿三。
無依無靠的兄弟兩,被母親的哥哥,他們的舅舅帶回了家。
可一樣是窮人的舅舅家,甚至比他們家還要困難,有時都揭不開鍋。舅舅怎麽還有血親的關系,舅母又怎能容忍這兩個野小子來和自己的寶貝疙瘩分享僅有的物質資源。
阿三主動承擔了很多的重活,就為了給自己和弟弟留一片歇腳的地兒,雖然他們在這過得并不好,可也好過露宿街頭。
舅母每次都給他們剩飯殘羹,又或是薄得跟水一樣的稀飯,但舅舅還是會在夜裏偷偷地給他們送些吃的過來。
晚上縮在廚房邊的一個小角落裏睡着,只是用稻草鋪墊一下,卷着一床舊棉絮,睡在上頭。
他不是第一次問起,為何非要委身籬下,就算是他們兄弟兩個出去流浪,也不至于會比現在的日子更潦倒。
阿三只是抱着他,說忍過這個冬天好不好,等到春天來了,就想辦法帶着他走。
嚴寒臘月,凍死街頭的乞丐比比皆是,雖然這裏也不怎麽溫暖,但終究有個避雨雪抗風霜的地兒。
劉阿四無以忘懷的第三次變故,就發生在那個寒冷的新年裏,他和往常一樣幫着舅舅家幹活,刷碗掃地砍柴,還要加上曬幹貨。
天本來就冷,加上凍在冷水裏刷了好一會的碗,手凍得通紅,人直哆嗦。
手指僵硬得不能動彈,連彎曲都非常困難,使不上力就這樣一個手滑,哐嘡一只本來就有了缺口的碗砸得粉碎。
刻薄的舅母經常因一點雞毛蒜皮小事就能沖着他們兄弟兩大呼小叫甚至動手打人,這不砸壞了一個碗不說,更要命的是那正是年關。中國人歷來迷信,年關頭上砸了飯碗,這可是天大的事兒啊!
還讓不讓人活了啊!你們兩個小掃把星!
尖銳的罵聲就好像時隔多年還回蕩在耳邊,每每想起都是一陣莫名的發冷,就連他們無法做主的名字,也經常被辱罵來辱罵去的。
阿三阿四,不三不四,一聽就不是什麽好名字。
脾氣再好也有克制不住的時候,何況當年的阿四雖然年紀小卻不是那種畏畏懦懦的孩子。
被随手抓起的柴木或是拖把掃帚都有可能成為責打他的工具,這種感覺已經有點司空見慣,他已經學會了最基本的忍耐和煎熬。
其實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的手勁也可以那麽大,從小看着父親和哥哥們擔着責任的他,此時知道了疑惑,明白了世間的事情不能一概而論。
也許是禍真的闖大了,也許又是她故意借機報複,劈頭蓋腦的責打甚至讓他有些招架不住,他沒有躲,但脖子上被抽打到的劇烈痛感讓他忍不住用手擋了一下。
瞬間有些兩眼昏花的感覺,打在身上的感覺也不是那麽明顯了,一天沒怎麽吃東西,又冷又餓地幹了一天活兒,這兩眼昏花絕對不是因為挨打,是餓出來的。
別打阿四了,要打就打我好了。
是阿三的聲音,大他三歲的小兄長,一直都是那樣護着他。
生長期的孩子不能差了三歲,這時候的阿三個頭已經要高出他很多,他們兩個就是這個世界上最親的親人。舅母也是個愛欺弱的毒婦人,眼見阿三個子已經和自個兒差不多高就是辱罵多些也不敢随手打他,而還是孩子體格的他就明顯吃虧了。
阿三在隔壁一家店鋪裏幫人搬運貨物,理論上還算是個童工,只是個頭不矮也就唬過雇主掙幾個錢。
寄人籬下,再不拿出些吃飯錢,還真指不準半夜三更就被人從草棚裏直接踢到馬路上。
阿四因為還年幼一些,便留在舅舅家裏幫忙幹活,白天舅舅阿三都不在,阿四的活兒從起來開始就沒個停。
柴火都是他一刀一刀劈出來的,洗衣服刷碗打掃屋子打井水灌滿水缸,都是他每天必幹的活。
地主婆一般惡毒的舅母就無時無刻不看着他一般,只要做錯了什麽或是動作慢了之類的,就會遭打罵。
有一次,他握拳想要反抗,那女人捏住了他要揚上去的手,惡狠狠地對他說你要是敢下手晚上就別想吃飯!
不吃飯就不吃飯,他已經忍無可忍,一甩手,啪得一聲,他用力不小,平日裏砍柴的手勁都用上了。聽到了那女人的鬼哭狼嚎,他剛想竊喜,便被她的話逼得笑不出來,後悔湧了上來。
你還真敢動手,今晚的飯沒你的份兒!還有劉阿三!
這是劉阿四第一次懂得連坐的道理,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人,模糊了雙眼。他受再多委屈也沒哭過,阿三在外忙碌一天,卻還因為自己的錯連累他一起沒飯吃。
責打還在繼續,但已經沒打在他身上,阿三緊緊抱住了弟弟的身軀。
“舅母,阿四還小,別打他了!”
“你問問他自己做了什麽?年關了!砸人飯碗啊!還要不要人活啊!”
阿三皺了皺眉頭,看了看懷裏的弟弟,年關砸飯碗,這還真是讓窮人家很在意的事情。
“哦……哦,我……我明天買一個新的,阿四也不是故意的。”
“買?你買得起麽?這兆頭能買就沒有忌諱了!”
“那……碎……歲歲平安麽……舅母就不能換種解釋麽?”
阿三到底已經在外混當了一些時日,說話的調兒也學會了外面的那種圓滑。
“還跟我賣弄嘴皮子呢,臭小子,我告訴你,要是年頭上我們家出事,你等着!”
她沒有再瘋狂地打下去,只是說着狠狠瞪了兄弟兩一眼。
那夜很自然的,他們兩個又得饑腸辘辘地熬一個晚上,天已經很冷,連一口熱水都沒得喝實在很難熬。
餓得太厲害,只能舀水缸裏的冷水充饑,喝得肚子裏哐嘡哐嘡全是水,冷得兩人蜷縮在角落裏。
盼到早上雞打鳴,半夜收工的舅舅才偷偷給他們送來一些稀得比水強不了多少的小米粥,卻已經讓兄弟兩個很滿足。
這個年果然過得不太平,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故意的,阿四砸的碗居然應驗了。
舅舅做夜工的那家的老板因為好賭輸了店鋪,辭退了所有工人還欠了月把工錢,這下破天荒的消息,讓舅母喪心病狂地拿着阿四砸了碗的事情來借題發揮。
阿四也同情他可憐的舅舅,沒日沒夜地去附近的鎮上找活兒幹,而阿三自然得繼續去工作,要不就連這麽一點生活開支都沒有了。
前所未有的暴風驟雨,這是劉阿四在他們家挨到的最重的一次打。
他不知道被打了多少下,被打了多久,反正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被阿三抱着躺在柴房的稻草上。
“阿四,怎麽樣?”
對上了阿三急切的眼,親人,這就是親人心疼的目光。
“沒事。”阿四閉上眼,躺回哥哥懷裏,“三哥,我是不是壞孩子?”
“你胡說什麽?”
“那為什麽會應驗?”
原本阿四也不信那些迷信,可這回他不得不信,應驗了,真的應驗了,老天是那麽的不眷顧自己。
“那只是巧合。”
“三哥,我們走吧。”
“好,你乖乖再躺兩天,等傷不疼了,我們就走。”
也許自己只是心中難受,随口說一句撒嬌的話,這回阿三竟然真的答應了。
“恩……”
點點頭,好似身上的傷痛都好了大半,阿四笑了笑靠到阿三懷裏。
可他忘記了這世界上遠有比應驗更可怕的事情,那就是毫無預兆的變故,他已經經歷過兩次,可生命力的變故,永遠是不定的未知數。
越不希望出現,就越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