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背水一戰(下)
1944年1月20日淩晨1點
此刻萬籁俱靜,是人的疲憊程度達到最強烈的時候,也是一個人感覺最為脆弱的時候。
沒有月亮的深夜,幽暗如地獄。
一群人悄無聲息的在黑夜裏前行着,矯捷如魅影。
此時此刻,日本機關所的守衛也正是上下班交接的時候,站崗守衛了一天的士兵跟新踏上崗位還睡衣朦胧的士兵進行交換槍支的動作。
一只手一招,一批黑影從矮牆下面越了過去。
随着炸藥爆炸的一瞬間,一股濃烈的硝煙升起來,轟隆一聲巨響,黑暗的夜色中騰起火紅的光線,巨大的爆炸聲震懾的,仿佛大地也随着那一下震動起來似的。
“有人偷襲!”
日本機關所裏慌亂起來,帶兵的領隊朝着天開槍以此警告。
爆炸聲接連不斷的蔓延開來,在夜幕中,爆炸引發的血紅火光顯得猙獰。
雪狼和阿四顯然已經成功了,他們潛入進去安排炸藥吸引敵方注意。
此刻,
阿初拿起了槍,夏躍春拿着另一批炸藥,韓正齊帶着弟兄開路從日本機關所背後繞過去,他們的目标是日本機關所兵器庫。
肅蕭的冷風裏,阿初額頭冒着冷汗,他什麽都感覺不到,挨着牆壁聽着混亂的聲音專注的向前。
漆黑的夜裏,日本機關所的旗幟白森森的随風招展,竟然讓他莫名想起來當年在閘北銀行地下密道裏那些破布一樣的招魂幡來。
今天也是這樣奪命的一夜,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往前,周圍不停的傳來爆炸聲,跟尖叫聲。一聲一聲的,如同敲打在心髒上的鼓槌,讓血液随之莫名沸騰。
Advertisement
随着爆炸聲如戰鼓一般傳來,一場生死一戰,為之展開。
雪狼跟阿四帶着黃三元手下的弟兄在剎那之間面對如潮水一般湧過來的軍隊士兵,刺刀,槍支,明晃晃的竟然在這樣黑暗的時刻僅僅在火光掩映下都能讓人覺得刺眼。
槍林彈雨之中,他們勇敢的迎戰上去,或奪取敵人的兵刃制敵于死地,或是絕地反擊趁着敵人不備的情況下将其殲滅。
這不是個人的戰鬥,而是一場真正的需要以少制多的決戰,戰争從一開始就顯示出鐵血的殘酷來,慘叫聲,哀嚎聲甚至分不清敵我,叫罵聲,命令聲混合成一片。
“轟隆!”東方傳來更為強烈的巨響。
日本機關所的人為之色變。
“我們的兵器庫!”
遠遠望過去,東邊的夜色仿佛已經被赤紅的烈火燒的通紅,延綿了一片凄厲的色彩。
“成了!”雪狼大吼了起來:“兄弟們上!”
面對着沖過來的敵兵,無法掩埋的沸騰熱血從心底升起,雪狼一腳踏上一個日本兵的身體,一槍又将另一個沖過來的日本兵解決。他身上已經有多處負傷,長時間的戰鬥讓身體感覺到了疲憊,但這年輕巍峨的男人像一座堅毅的山峰一樣,果決的持槍指着不斷湧來的日本兵。
這堅毅的風采,在火光掩映之下讓人為之敬仰!
到處是人仰馬翻,喊殺聲和慘叫聲混成一片,爆炸的火焰逼迫出血紅的光。
阿四也挂了些彩,抹掉臉上的血痕,對着朝雪狼背後刺過來的敵人當頭一槍,将屍體踹開:“差不多了。他說……我們準備撤。”
雪狼一手持槍一手持着一把匕首,眼睛裏是嗜血的鋒芒,在他腳邊已經有十多名試圖沖上來的軍人的屍體,帶來的兄弟們圍聚在他們身旁,大多都已經受傷,甚至有人一槍被貫穿了肩胛骨,他卻還站在原地執着的對着湧過來的敵人開槍。
“給我上!殺!”
敵軍中,日本軍官高喊了一聲:“快上!封鎖出口!”
“殺!”
“殺!”
士兵們紅着眼睛,舉着刺槍。
“撤!”
東方轟隆的爆炸聲由遠及近了,如果被波及,他們想走也走不了了。
因為爆炸,日本機關所裏的兵力已經折損大半,但剩餘下的一部分仍然讓受制于人數局限的雪狼跟阿四捉襟見肘。
冰冷的匕首切向敵人的喉頭,熱血濺上臉頰,雪狼滿是衣襟已經分不清是自己的血還是敵人的血。
敵人像潮水一半絞攏,轟隆一聲,聽到聲音的那一刻,阿四倒抽了一口冷氣,背後傳來的爆炸聲将他們留下的退路阻斷,那些日本人一定是抱着同歸于盡的想法想将他們圍剿!
退路一斷,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殺!為了大日本帝國!”敵軍的統領吼起來。
雙方互拼之下已經彈藥用盡,兩邊幾乎都開始近身肉搏,阿四功夫是黑道上多年摸爬滾打出來的,以一當十不在話下,只是眼看身邊的敵人不少,但是周圍的同伴卻一個個死去,即使是阿四心裏都會有一種焦灼。
更不用說那些人一半是黃三元的手下,另一半是雪狼一手帶着的好弟兄。
如此危境,雪狼依然頑強挺立着,“兄弟!”他叫着阿四:“你帶着人走,我知道,你身手比我好,走掉一個是一個,老子準備跟他們拼了!”
不過還剩下十幾個人,面對幾百名日本士兵,雪狼卻擲地有聲。
阿四回頭看着,覺得這個人逆光而立,好像一柄尖銳的刀!
他跟這個人沒有交集,幾乎都不記得他的名字,但此刻,劉阿四心裏由衷生出一種敬佩的情緒來。
“帶着他們走!告訴組長!接下來的路,我雪狼不陪他走了!”
阿四點頭,眼神裏多了敬重,他召着已經為數不多的弟兄跟在他身後,往東側小道上走。這是阿初定下的預案,如果發生情況,他們逆向前往兵器庫爆炸反方向的側圍牆,那裏還有人接應。
“殺!”
刺刀銀亮的向雪狼而來,雪狼振臂一揮,挑過其中一把刺刀直入另一個士兵的胸腔,濃烈的血沫迸射,好像被激起濺開的水花。
兵刃一挑,一排士兵又被擋了下去!
血花四濺,第二批士兵被消滅。
漸漸地,那些日本兵眼裏露出敬畏的神色,不敢再貿然上前!
一夫當關!
冷風瑟瑟吹動衣擺。
雪狼滿身是血,眼神狂熱,滿腔的血讓他感覺整個人都好像燃燒。
一聲槍響驟然劃破了這份對峙。一顆子彈剎那之間打中了雪狼的肩膀!
趕來的日本軍官持槍吼起來:“給我上!”
又是一聲槍響,雪狼腳步踉跄了一下,那一顆子彈準确的射穿了他的胸膛!
“雪狼!”
“快走!”雪狼阻止了想要沖上來的弟兄,一排尖銳的刀在同一時間貫穿了雪狼的身體。
鮮血由胸腔擠壓出口腔,雪狼狠狠地低吼着将那些刺刀尖頭拔出身體,回扔過去。
氣急敗壞的日本軍官掏出腰間的手榴彈來,扯開拉口就要往雪狼的方向扔過去!
眼前幾乎被赤紅的鮮血浸沒,雪狼冷笑着,他支撐着身體像個豹子一樣一躍而起,在那個日本軍官拉開手榴彈的一瞬間,他的身軀同一時刻撲過去,沖着尖銳的刀鋒,毫無畏懼的壓制在那個日本軍官的身上,他的手,堅定地扣住了那個日本軍官握着手榴彈的手腕。
身邊的日本士兵混亂之間看到自己軍官被壓制住,霎時間一擁而上。
無數刺刀跟槍眼同一時間對準了雪狼的後背!
縱然是堅定如劉阿四,眼前此情此景都叫他不忍再看。
不再敢辜負這血性男兒的好意,阿四帶着人趁着雪狼獨自支撐的空檔離開。轉身的那一刻,背後的日本軍發出咆哮和慘叫,“轟”的一聲巨響,近距離的,那顆被拉開的手榴彈爆炸了,那毅然赴死的熱血男兒和無數日本士兵一同被包裹其中!滾燙的濃煙滾滾升騰起來,融入赤紅濃烈的黑夜裏。
到處都是血腥的氣味。
阿四沒有回頭,他只看到一只血肉模糊的胳膊被炸飛落在離他不遠處的地上,他甚至分不清哪 是誰的手臂。
跟着阿四離開的人裏面,有人眼眶迸出熱淚,火光打在這熱淚之上,瑩然生光!
“我大哥怎麽樣了!”見到灰頭土臉的夏躍春的第一時間,阿次迎上去的第一句話就是關于阿初。
夏躍春忐忑的望着他,想着一牆之隔的那激烈的爆炸聲,心有餘悸:“我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阿次望着不遠處的火光驚叫起來:“什麽意思!他人呢?”
“爆炸很成功,但出了點意外,他沒出來。”
阿次眼裏熱切的光芒逐漸變得冷銳,像一柄利刃可以刺破夏躍春的胸膛似的。
夏躍春連忙補充了一句:“韓局長也沒出來。”
阿次調轉輪椅就往火光的方向趕去:“我要去看看。”
“阿次!你不要沖動!”夏躍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阿次決絕地甩開他的手:“組長!”他瞪着夏躍春的眼睛,心平氣和,卻堅定不移的說:“我首先是楊幕次,然後再是你的組員。”
他叫夏躍春組長。
幾乎沒有人會叫夏躍春組長,夏躍春雖然擔任了一組的組長,至今卻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叫他。
愣了一愣便給了阿次機會,掙脫了他獨自往前。
我首先是楊幕次,然後再是你的組員。
他知道,阿次是一個重感情的人,也是一個重國家大義的人,但是他此刻才知道,阿次對阿初的這份情,同他內心的國家大義而言,持平的分毫不差。
阿次或許可以毫不猶豫的為國犧牲,也能毫不猶豫的為阿初赴死。卻不能致阿初于險境不顧。
夏躍春自認是不能理解的。
他也沒有經歷過,所以很難評價。
但心裏忽然有些感嘆,這樣一份純粹的情感,當真是舉世難尋。
人世跟地獄仿佛就只有一步之遙。
阿初劇烈的咳嗽着,硝煙跟塵土嗆的他喘不過氣來。
睜開雙眼,視線一片模糊不清,手臂上的痛感已經幾乎麻木,他知道自己在爆炸的前一刻被流彈擦傷,然後跌下地面,然後……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伸手去推,果然碰到了韓正齊的身體。
在爆炸的瞬間,韓正齊撲向了他,用自己的身軀保護了他的生命。
“韓局長!”阿初伸手去摸,卻碰到了一手濕膩。
他知道,那是人的鮮血。
愧疚和感激的情緒讓阿初流下眼淚來。
除了爆炸聲還在隐約,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阿初真真切切感覺到了悲傷,撕心的疼痛在心頭升起,他一直都知道韓正齊因為自己的親姐姐楊幕蓮的關系對他照拂有加,卻不知道他竟然能為了保護他甚至犧牲自己的性命。
低微的咳嗽聲,從韓正齊的喉嚨裏含糊地想起來,阿初連忙把人翻過來,從碎石亂堆裏爬起來,手忙腳亂的給韓正齊順氣:“沒事的,沒事的,現在我們回去,我會醫好你!”
韓正齊身上受了幾處傷,炸藥彈片撕破了他的衣衫,震蕩了他的內髒。
“沒……沒……”韓正齊微弱的阻止着企圖搬動他的阿初:“別為我白費力氣了,大少爺。”随着震動,一口血猛的從韓正齊的嘴裏吐出,阿初大驚失色,那口血噴在他的衣領和胸口,雖然黑夜裏看不出來,卻能嗅到凄慘的氣息。
“大少爺?”
“是……我一直覺得自己還是當年楊老爺的司機,阿蓮還是大小姐……你……你……大少爺……你看……阿蓮還是那麽美……”韓正齊因為身體的痛苦發出低低的喘息,已然神智不清。
“韓大哥!”大顆大顆的眼淚從阿初眼眶裏情不自禁的滾出來,他握着韓正齊的手,真切的感覺到這人如同親人一樣的關心着他,也真心實意的愛護着他已故的長姐,“韓大哥,韓大哥!為了我姐姐,你也要活下去!”
韓正齊的呼吸逐漸沉重,阿初彷徨無助的抱着他,他感到尖銳的痛苦,就像心髒被誰的手狠狠的蹂躏着。
“沒關系的……先生……”
或許是阿初的哭喊暫時喚回了韓正齊的神智:“您別難過……”
“只要……只要你沒事……阿蓮就……就不會擔心了……”韓正齊艱難的發出低喘,血沫堵寨了他的喉管,他張大了嘴,已經無法呼吸,只徒勞的吐出更多的血來。
阿初徒勞的抱着他,卻只能看着他漸漸失去生命。
最終,阿初感覺到懷裏的人不再掙紮和喘息,那微弱的生命終于如同火星一閃,脆弱的熄滅了。
阿初不禁大哭出聲。
“老板!”
一聲叫喊,帶着細碎的腳步聲,打破了将阿初浸溺進去的悲哀,阿四帶着人踩着泥濘小道和鮮血碎屍而來,在快要趕去備用預案地點的時候,偏在一旁角落裏聽到了阿初的聲音。
阿四顧不上撤離,趕忙跑過來,只看見他的老板在幽暗火光下抱着一個人,滿身是血的坐在碎石之間。周圍也全是死屍殘軀。
可見,這一戰之慘絕。
“啊!”
跑的近了,阿四才看清楚自家老板滿臉淚痕抱着的那個人渾身浴血!卻是韓正齊!
阿四的腳步踉跄了一下,他不太明白見到韓正齊的這一刻,心裏那種糾葛的酸楚是什麽,原本雪狼帶給他的震撼和敬意還沒有褪去,此刻又面對到韓正齊這樣慘然的摸樣,阿四忍不住蹲在阿初身邊有些麻木地望着,想表達心裏那說不出來的情感。
跟在他身後為數不多的弟兄也圍攏過來三三兩兩的站着,沉重的傷勢讓他們彼此依靠才能支撐。
阿初回頭看着阿四,他還沒有從強烈的悲傷中回神,眼光還是木讷的。
阿四只是愣愣地看着韓正齊,臉色一片蒼白又茫然,隐約想起第一次見到韓正齊那時的樣子。那時候他還在黑道上過着刀口舔血的日子,韓正齊站在他的面前讓他跟随他。那眼神他至今還記得,那不是施舍,那樣子好像一個仁慈的長輩,喊自己的孩子回家一樣自然。
後來……他被分去跟随他的老板阿初,也是聽從韓正齊的話。
他一直都覺得那個人是他的長輩,但突然……突然之間,他只見到了他的屍體,甚至……連他死去的那一刻,他都沒有趕到。
阿四茫然的感覺整個人像是被投入冰淵之中,他低下頭,蜷曲起手指狠狠握緊了拳頭,指甲刻入掌心血肉,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很久很久,他都沒有感覺過如此的悲恸了。
夜風拂過這鮮血淋漓的土地,肅蕭的風聲仿佛垂死掙紮的吶喊,阿初靜默地面對着韓正齊的屍首,他忽然感覺到深刻的悔恨,這……又是一個為他死去的人,他厭惡死亡,憎恨戰争,但一次又一次的事實卻鮮明的提醒着他就站在戰火中央的事實。
“轟隆”如雷聲一般的爆炸還潛在黑暗中。
背後站着的弟兄無聲推了阿四一把。
阿四深吸了一口氣調整了情緒,“老板,我們要趕緊離開了。”當他再次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已經變成了一如既往的平靜。
因為爆炸的阻撓,暫時後面并沒有圍捕的日本士兵。但阿四明白再這樣仍由阿初待下去,一定會有危險,不但是日本軍隊,更還有兵器庫那些還在隐約傳來爆炸之聲的熊熊火焰。
爆炸聲由遠及近,好像就在耳邊。
阿四小心的推了推阿初的肩膀:“老板?”
阿初只是神色恍惚的看着逐漸冷去的韓正齊的身軀,心胸滿腔都是說不出來的痛悔,如果這些血是為了國家,這些命是為了未來,那麽這些死在眼前的人,他們當真就那麽心甘情願嗎?這麽一瞬,他就感覺到迷惑了,他只不過相當一個純粹的醫生,和自己心愛的人朝夕相處……他不想身染鮮血,不然戰火紛飛……憤怒、痛心、悔恨、心酸,種種思緒将阿初包圍起來,猶如霧霭。
“老板!二爺還在等你!”阿四的呼喊在耳邊響起,迫切焦慮。
阿初陡然一震,頓時才回過神來,他放下韓正齊的身軀,脫下自己的外套蓋上屍首的面部,深深地折腰鞠躬後,這才站起來,“走。”
他的手在劇烈的顫抖,但他的腳步卻堅定不移的邁了出去。
他們走的急,然而随後追到的日本機關所殘兵也追的迫切。
阿四帶領為數不多的弟兄跟在阿初身邊,淩厲地替阿初開路,所有人都沒有說話,所有的兄弟,包括連阿初自己也殺紅了眼睛,他們在凝結又緊張的氣氛中向前跑着,身上的痛早就抵不過心裏對求生的欲望,而出口就在前方!
阿初甚至能看到那個早就在爆炸之初就被炸開的缺口,那裏是他和夏躍春,黃三元等人約定下出口。
槍聲在周圍響起。
身後傳來殘餘日本士兵的齊聲慘叫,最後一批黃三元借給阿初的弟兄拿着狙擊槍從被炸開的缺口對着裏面的日本士兵掃射。
其中幾個開始拿着渣土碎石掩埋那個缺口,還有幾個開始準備炸藥包。
這是最後的底線和埋伏!
阿初當時跟夏躍春定下的約定是,無論有沒有從這裏出來,只要時間一到,這填埋行動就要立刻開始,一分一秒不得延誤。
只有圍擊剿殺才能真正将裏面所有的東西毀滅!
日本機關所裏的士兵根本猝不及防有這樣的埋伏,鮮血和慘叫早就變得麻木,唯一的信念就是出口。
一步!
兩步!
當鏟土的鏟子堆砌起一個土丘的時候。
他們終于從那個缺口邁了出去!
所有人的臉上都是松了一口氣的表情,這冒險的,幾乎是有去無回的人物,幾乎是以命相拼的代價,然而最終……還是有了勝利的曙光!
迅速填補卻空的同時,亦迅速往牆內投擲炸藥。
眼見那追來迫近的最後一批日本機關所士兵就要這樣葬生火海。
“大哥!”
漫天火光之外,迎上的是阿次燦然如星的眼眸,那一刻,阿初的眼眶忽然就酸痛了,好不容易幹涸的眼淚就這麽奪眶而出。
生死一線之下,唯有他心念相守。
阿初張開手臂,他迫不及待的就要撲上去擁抱。
他的手僅僅剛碰到了阿次的手腕……
然而就在這一刻,身後再次傳來機弩的聲響,尖銳的破空之聲從背後響起,一只鋒利的鈎爪從幾乎要被掩埋的缺口中刺透出來,一下子勾住了阿初的肩膀!
那是日本軍裏最常見的攀岩用的鈎子,或許只是因為那被圍在牆內的日本士兵最後的掙紮,企圖用鈎爪鈎住牆頭攀附出來,卻不料,這一下鈎住的是阿初的手臂!
猛然被往後一拽,阿初整個身體向後仰去,尖利的鈎爪刺破了他的手臂,鈎破了他的脖頸,
一瞬之間,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幾乎無法自控,只能随着那鈎爪的力度重重地撞擊在搭建起來的碎石土堆之間,劇烈的撞痛幾乎讓呼吸瞬時間停滞了。
所有人都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呆了。
連劉阿四都因為站在稍遠的地方而措手不及。
“不!”一聲呼喊劃破夜空。
那凄厲的聲音來自于阿次,他從未發出過這樣凄惶的聲音,他的指尖剛觸及阿初的手掌,還差那麽一分一寸,他們就要擁抱在一起,血和淚迷住了他的眼睛,這一刻他什麽都不顧了,他顧不得尊嚴,顧不得驕傲,顧不得民族大義,顧不得自己的腿根本不能行走,無論什麽都比不上此刻心裏鋪天蓋地的驚恐,他噗通一聲從輪椅上摔下來,瘋狂地以手肘撐地往前挪着,這粗粝的碎石,不消兩下,手肘掌心都已然滿是鮮血,他不顧一切只為緊緊抓到了阿初的手臂,拼命努力地撐起身體,掏出匕首一下一下努力的割着勾住在阿初肩膀手臂上的鈎爪。
“大哥!大哥!”那專業的繩索頗為牢固,并不是一下就能斬斷,阿次倉惶地一下又一下來回割着,甚至無措的直接将手指墊在刀刃下固定繩索……
阿初被撞擊的痛楚逼得睜不開眼來,但他聽得到阿次在耳邊倉皇失措的呼喊,也感覺得到肩膀手臂上,阿次的舉動。他想反手用力将那個鈎子直接拔出來,奈何撞擊之下的劇痛還未緩和,讓他完全沒有力氣。
“啪嗒”當阿次終于割斷繩索,他的手上也滿是血和傷。他完全沒感覺到自己的手是不是疼,一個勁的扶着阿初:“大哥,你怎麽樣?”
阿初終于緩過氣來,望着阿次,望着他滿眼滿臉的淚,望着他鮮血淋漓的手掌,又是感動,又是心疼。
他終于有了些力氣,伸手咬牙将嵌入血肉的鈎爪拔出來:“還好還好,防彈衣,不過是鈎住了肌肉,沒傷到骨頭。”
阿次長長籲了一口氣。
如果條件允許他一定會将阿次擁入懷中,再不分離。
然而現在這個時候,遠離危險才是最重要的,好不容易死裏逃生,決不能再立于危牆,裏面埋伏的炸藥馬上就要爆炸了!阿初知道,時間已經耽擱太久。
支撐着身體想站起來,卻是腿軟,本來了就沒特別會武的阿初,經歷這番生生死死,體力精力都已經到了極限。
“老板!”阿四沖過來,扶着幾乎站不去來的阿初。
阿初接着阿四的力道終于站穩,彎下腰就要去抱阿次起來。
“不……你受傷……”阿次知道,現在的阿初拿還有力氣抱得動自己,只想着讓阿初把輪椅推過來他自己上去。
“別動!”阿初咬着牙執意将阿次抱起來,穩穩當當地放上輪椅以後,差點腿一軟就要跌下去,幸好阿四又一次扶住了他。
“大哥!”
“沒事……”阿初雙手撐在輪椅的手柄上,笑了笑,笑顏溫柔如暖陽:“我們走。”
“嗯。”
阿初推着輪椅,阿四扶着阿初,三個人盡力地往爆炸安全距離以外的地方邁過去,夏躍春已經急的出了一身汗,如果不是剛才阿四攔着他不讓他過去,那麽說不定現在往回趕的人裏面還要再加一位夏院長。
“轟隆,轟隆,轟隆……”
當阿初終于走到夏躍春跟前的那一刻,劇烈的爆炸聲從他們背後響了起來,巨大的濃煙噴湧滾出,仿佛天地都為之顫抖。
那些敵軍,那些戰友,那些懷念的,那些憎恨的……都在這像是能夠撕裂一切的爆炸之中,化為齑粉。
一切都為之總結。
這一夜也結束了,最亮的火光之外,天色的一角微微泛起了魚肚白,黎明也已經到來。
風吹拂每一個人的面頰,都帶着滾滾熱浪,和鮮血腥膻的氣味。
每一個殘存下來的人都幾乎渾身浴血,已經不知道這身到底是別人的血,還是自己的血,地獄修羅莫不如此,阿初站在阿次身後,緩緩的,他的掌心覆蓋上阿次的手背,他們都向着那個爆炸的中心看過去,幾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這個被稱為上海毒瘤的日本機關所真的在他們面前毀滅了一樣。
“我們贏了。”阿初的眼眶酸痛,他的聲音已經沙啞。
“我們贏了!”夏躍春對着爆炸的地方深深鞠躬,也對着阿初和殘存下的弟兄們深深鞠躬。當阿四領着人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告訴了他雪狼犧牲的消息,當看到阿初一個人獨自支撐着出來的時候,他就能明白那個如同阿初長輩一樣,明裏暗裏給了他們無數幫助的韓副局長也犧牲在了這場戰火之中。他一字一頓地重複着,不僅僅是确認這個結果,更多是為了那些死去的,犧牲的同胞最真摯的敬仰和謝意。
是他們的血,讓天際終将破曉!
黃三元帶回了他寥剩無幾的手下,并與阿初告別,阿四陪着夏躍春回到春和醫院安頓那些幸村下來的戰士們,以及處理自己的傷勢。
阿初帶着阿次回徐家彙天主教堂。
等回到聖伊納爵教堂的時候,天色已然是蒙蒙亮了,一幹人互相支撐着走回去,晨風吹拂面頰,林間小鳥發出悅耳的鳴叫。
一切好像都寧靜了。
“阿叔!”
來到門口的時候,打開的教堂大門裏沖出來一個小小少年的身影,阿福,這個半大的孩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跑出來撲到在阿初懷裏,狠狠地将心裏的擔心,緊張和不知所措都迸發了出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還好你們回來了……”
阿初無言的用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忽而發現,這孩子的個子已然竄到他胸口處了。
是啊,幾年了……小石頭胡同裏朝夕相處的日子,早就不知不覺在他們之間建立起了羁絆。
“別擔心,我們這不是回來了嗎?”還是阿次先開了口。
“嗯。”阿福擡起臉,少年閃爍如星光的眼眸裏,滿滿都是等到親人歸來的幸福。
這……何嘗不也是一種親情呢?想到這裏,阿初忽然也有些鼻子酸了起來,
他們回到教堂後院的小室裏,修女送來了藥箱和清水。
阿初本來是要給阿次先處理手掌上的傷口的,奈何阿次執意要看着阿初先處理好自己的傷口,他争執不過,只能作罷。
撕了傷口周圍的衣服,用清水洗幹淨,阿初攤開藥箱,取了消毒用的醫用酒精開始擦拭傷口。
簡單處理好自己的傷口,阿初已經覺得精疲力竭,一夜提心吊膽外加驚魂未定,現在看什麽都有些兩眼昏花。
阿次坐在一邊一動不動的看着。
那直勾勾盯着的眼神不知為什麽反而讓阿初心裏有些不好意思了,阿初咳嗽了一下,轉過身去拿藥箱裏的傷藥:“阿次,把手伸出來,我幫你處理一下傷口。”
在他轉身的那一刻,身體被猛然一把抱住,阿次從背後用手臂緊緊的将阿初摟住。阿初顯然是楞了,他感覺得到從阿次手臂間傳遞來的顫抖,“怎……怎麽了?”
“不要動。”阿次好像完全不在意自己手掌還受了傷,執拗地握着阿初的手:“讓我抱一下,一下就好。”
阿初任由阿次抱着他,他感覺背後的人渾身都在顫抖,他聽見阿次用從未有過的苦澀聲音叫他:“大哥……大哥……大哥……”那好像是無意義的,又像是在确認什麽似的,呢喃的重複着。聲音近于哽咽。
阿初沙啞地,一遍又一遍地回答:“我在,我在。”
“你吓死我了。”阿次躲在阿初看不見的地方,悶悶地說。
阿初心裏酸楚的紅了眼眶,這個傻弟弟,他心裏只怕比他自己想象的還要在乎他。阿初回握着阿次的手臂:“我好好的,我沒事,你也沒事……我們會好好的。”
“嗯。”阿次像是把自己的臉埋在阿初背後,回應的聲音模糊沉悶。
過了好一會兒,阿次才松開了手,阿初轉身面對他,看見阿次蘊含了淚水的眼眶,凝視着,溫柔地伸手為他擦去眼角的淚水:“我給你上藥。”
阿次低着頭:“嗯。”
他不敢擡頭去看阿初,只怕自己對上阿初的眼眸就會毫無形象估計的恸哭出聲。
阿初輕緩的以專業又迅捷的速度為阿次包紮好手掌心的傷口,收拾好藥箱坐在阿次對面,溫柔看着,阿次還是低着頭,一聲不吭。
阿初伸手整理了下阿次微微有些散亂的發絲,輕捧起阿次的臉,認真地看着,“我總是會陪着你的。”
阿次醞釀在眼眶裏的眼淚,不争氣地一顆一顆滾了出來,“大哥。”
阿初将他擁入懷裏,相對無言,他懂阿次,戰場內他有多驚險,戰場外阿次就有多驚恐,但阿次心中多少恐懼、多少愛戀,多少不舍,他開口卻只叫了這一聲大哥。
然而,這一聲,便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