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魔窟一搏
1941年12月下旬至1942年1月中旬,國民政府軍委會與日軍第三次交戰于長沙,史稱第三次長沙會戰,至此,戰役方面,盟軍終于獲得的第一次勝利。就中國戰場而言,此戰是以武漢會戰結束為标志的戰略相持階段中一次突破性的勝利,給予了日軍有效切實的打擊。
阿次收到捷報的那一天已經是1942年一月中下旬,他将電報轉給上海中共地下組織,又照例将上海這邊的情況傳遞去。随着戰事愈加吃緊以來,日本方面也續而在上海展開新的政策,為了安撫上海大資産階級,同時順利進入上海各個租界,日本采取了一方面鼓吹安穩聯合各租界大亨,另一方面派遣特工抓捕以及暗殺在上海方面行動的各界人士,只要有威脅到日本軍事統籌計劃的一律逮捕,位于滬西的極斯菲爾路76號已經完全成為一個在上海灘上有名的“魔窟”。見證到的人說,在“76”號在路燈下懸挂血淋淋的人頭,房間裏設有慘無人道的酷刑,極其恐怖。對共産黨人更是窮兇極惡,百計千方,不擇手段。
“在這兩年裏,他們制造的暗殺,綁架事件幾近乎于每年一千餘起,那些被殺掉的人,我甚至都能聽到他們在我耳邊泣血!”阿次憤怒地拍案,莫說他自己也曾受過76號的殘酷對待,就說他是一個血性男兒,即使涵養再好,面對這樣血淋淋的事實,怎能忍得住心中怒火,那些死去的同胞們不是死在日本人手裏,所謂76號的領頭人跟參與者都是中國人,都是漢奸,都是投敵叛國以後效忠日軍的“中國人”!可笑的是,最殘忍的事情卻是由“自己人”的手裏做下的!這叫人如何不恨,不唾棄!
“正因為他們從前是中國人,所以他們此刻才更加痛恨自己是中國人這樣一個身份,他們才更加會對同胞下毒手。因為他們心裏害怕日本人對他們從未信任過,他們總有一天會被日本人處理掉。”阿初端了一杯茶遞給阿次,慢慢同他分析:“這樣的人才會無所不用其極的想方設法讨好日本人。”“我只是恨那群混蛋!就是因為他們不是日本人,所以我更恨!”
“現下日本方面在戰事上也沒讨到好處,就你剛才收到的那個捷報,他們只怕還吃了一敗仗,如今雖然看起來還是險惡,但是氣數已經大不如前了。”阿初分析着:“眼下,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繼續等。或者再過不久就會有适當的機會将他們一網打盡。”
“我明白,其實以大哥你的個性,只怕比我還不願意等。”阿次低下頭。“是……”阿初捏緊了茶杯,他的眼眸裏露出尖銳的恨意,不僅有家國仇恨更有個人對那些傷害過他弟弟的家夥,極度的怒火:“你放心,這些年的潛藏已經教會了我如何收斂,雖然這個很難,但我已經學會了控制。我能保證我一定會潛藏到某一天,有一個适當的時機,一次性的将所有的血債都讨回來。”
“大哥就是大哥。”阿次看着阿初咬牙切齒的樣子就明白不管榮初這些年有學會多少隐忍潛藏,本質上還是那個锱铢必較的榮老板。
“阿叔!”阿福伶俐地跑上閣樓來,兩眼骨溜溜一轉看向阿初:“夏先生來了,還在老地方,我在牆壁上看到了記好是讓阿叔你過去的。”這一年,阿福這孩子也有十一歲了,小孩子長得很快,才幾年功夫就像幼嫩的竹筍一樣竄高了許多,看起來竟已有幾分精瘦的少年模樣,不再是從前那個虎頭虎腦的孩子了。
這從小就跟着他們經歷風霜雨雪的孩子,如今也越發幹練沉穩懂事,雖然脫不了小孩子愛玩鬧的脾性,但辦事起來卻越發穩妥。阿初和阿次對望一眼,“那我這就出去了,阿福你看着家。”
“哎,好咧。”阿福應了。
“小心為上。”阿次謹慎地提醒。
“我會的。”阿初披上外套走出門,跨出門口的時候停頓了一下:“阿福,如果我回來晚了,你記得燒飯。”
“曉得。”聽到阿福順溜的回答,阿初這才走了出去。
穿梭于熟悉的弄堂,跨進小布店,如今局勢混亂,這麽一家門庭冷卻仿佛難以支撐的小布店在上海灘上毫不起眼,阿初觀察了一下周圍,這才小心翼翼的走進去,看見布店老板向他點了兩下頭,示意了一下。阿初這才快步走上二樓。
果不其然,夏躍春在等着他。
劉阿四看到他進來,很順從的向阿初行禮,然後走出去替他們兩個看門。“怎麽啦?夏大院長一臉沉重樣子,我記得阿次告訴我你們剛打了勝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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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看到一見面就不說笑的夏躍春,阿初倒是有些意外,調侃了一句。“但是極斯菲爾路76號抓走了幾乎我們組裏大半的兄弟,剩下為數不多的弟兄們,我只能要求他們暫時按兵不動。”夏躍春轉過來,表情沒有笑容:“如果不是你讓阿四跟着我,只怕這幾天連續不斷的暗殺綁架以及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我早就死于非命了。”
聽到好友這麽說的時候,阿初也笑不出來了,他看見夏躍春表情裏帶着的疲憊,那是任何人在高壓下精神緊繃以後的困頓,他可以想象在明裏躲避着特務無所不用其極的追殺手段的夏躍春這幾天有多大的壓力。
“詳細說一下吧。”阿初抱着手臂靠着窗棂。
“76號的實泉掌在李士群手裏。”夏躍春簡略的說:“李士群這個人做過共黨和國民政府的雙面間諜,最後被日本人逮捕後又叛囯成為日本人手下的爪牙,他是中共中央名單裏頭號緝捕對象。他在76號裏的培養或者招用的那些人都是當年中共以及囯民政府出身的優秀特工,他們不僅無所不用其極跟完全能夠理解我們這一方的作戰方式以及行動習慣,我們的人只能躲避着,無法正面與之抗衡。”
“那麽如果……”阿初想了一下:“我是說如果你們也采取對李士群的暗殺呢?”
“不可能,這個人非常小心謹慎,莫說我們的人無法靠近他就連日本人也無法近他身,據說他吃東西的時候必須有十個人以上的侍從替他試毒,外出更是隐蔽,而且他私生活也非常謹慎小心,沒有情婦,沒有愛人,平曰照顧他起居的只有一個人,姓諸,四十多歲中年婦女,中共中央方面沒有這個人的資料,76號裏的人都叫她諸嬷嬷,之前我們的人也想過從這個女人身上下手,但是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平凡的婦人卻有着彪悍的身手,她不僅稱職的保護了李士群還将我們派去的兄弟生擒。非常可怕,而且……你莫忘記了李士群本身也是一個非常優秀的特工,甚至比我們優秀的多。”
“但不管如何,這個女人還是一個突破口,她可能相當于李士群的左膀右臂不是嗎?那麽這麽長時間你難道都沒有任何主意?”阿初倒還是很冷靜的看着夏躍春。
夏躍春顯得有些疲憊的嘆了口氣:“說實在的,阿初,也許是當局者迷,我确實想不出有什麽更好的辦法。我也曾想過硬拼……”夏躍春靠着窗臺看着外面的天色,天空灰蒙蒙的,有些壓抑。“然後呢?”阿初見到他說了一半,忍不住接話。
“但是這是不現實的,今時不同往曰,我們已經沒有那麽多人手能夠去抗衡了,而且現在這個局勢,如果冒險……那實在……”
“那就借力打力吧。”阿初一雙眼睛盯着夏躍春。夏躍春猛然擡頭,“你有什麽想法?”
“我這兩年多的時間裏唯一的想法只有讓曰本機關所的機關長三澤僚不得好死。”阿初勾着嘴唇笑,一字一句地回答。夏躍春黯然了一下:“我跟你說正經的呢。”
“我有不正經麽?”阿初挑了下眉頭:“我躲了兩年多,他也找了我兩年多,到現在這個地步,如果他不是已經放棄了,那就是早就在無窮無盡的尋找中被逼瘋了,你說如果他在某個場合意外看到我會怎樣?”
夏躍春沒有說話,只是露出錯愕的表情。
阿初繼續往下說:“如果在一個适當的時候能夠發生某個意外讓日本人對76號生出畏懼和懷疑,你以為日本人還能容得下那幫賣國的叛徒麽?”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非常犀利,如幽潭一般深不見底:“叛徒就是叛徒,無論在哪一方的眼裏都是不值得信任的,無論是雇主還是苦主……”
“你……”夏躍春終于聽明白了阿初話裏的意思,震驚地叫起來:“這太危險,你瘋了!”他斬釘截鐵地拒絕阿初的建議:“我以為這兩年你已經學會了收斂,沒想到你還是這麽的狂妄!”
“但是這個方案可行不是嗎?”阿初笑了笑。
“不行!”夏躍春想也未想,拖口而出。
“除非你有更好的建議,否則沒有資格說不行。”
這麽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堵的夏躍春無話可說,想了半天,夏躍春終于還是不甘心的問:“你不怕阿次反對或者擔心麽?”
阿初一貫輕描淡寫的神情遲疑了一下,但很快還是笑了起來:“所以這件事情你不許告訴我弟弟。”
夏躍春認真地說:“那是不可能的,因為這件事一定要通過組織上的同意,而電報時由阿次發的。”
阿初的臉色僵了片刻,最終還是笑着回答:“但是他會相信我可以,就像我相信他一樣。”
至此,夏躍春只能嘆了口氣,再無話可說,他明白,一旦阿初認真起來,他要做的事情沒有人能阻止的了。
“你什麽計劃,仔細跟我說說吧。”夏躍春也只能默認了阿初這個冒險又大膽的建議。
“好。”阿初笑起來:“首先我們還是從那個諸嬷嬷下手……”
清晨的迷霧散開了些許,霞飛路旁邊公寓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一個披着羊毛披肩,寶藍色絲絨旗袍的婦人雍容華貴地走入已經為她打開的黑色車門裏。
車很快啓動了。
太陽露出了一絲微光,很快就将所有的霧氣撥開了。
上海證券交易所。
穿寶藍絲絨旗袍的婦人走進了大門,手裏提着一個黑色皮箱。
“您好,請問有什麽可以幫您?”大廳中的服務人員很快就殷切的圍攏過來。
與此同時,大廳裏一些坐在位子上看着在等待排號的人悄悄的站起來,有些有意無意的靠攏過去,有些則仿佛不耐煩似的離開。
婦人低聲跟服務人員交談了一會兒。
“好的,女士您随我來。”服務人員非常恭敬的給她指路。
有意無意的,這位姓朱的女士在随着服務人員離開的時候拉攏了自己的羊毛披肩。手指勾了起來,好像拿着什麽将它掩在了披肩之下。
有個帶着禮帽的男人站起來,走向了服務臺,站在靠近她的位子。
很快,穿寶藍絲絨旗袍的婦人好像辦完了事情,一個人走出了大門,離開了證券交易所。
證券交易所大門外的公共電話亭裏有人撥了號碼:“喂。”
一只手拿起了電話:“喂。”
“蝴蝶飛出來了。”
“離開那朵玫瑰花了嗎?”
“剛飛起來,它可能會飛向邊上的茉莉花。需要捕捉住做标本嗎?”
“繼續觀察不要急。”
“好的。”
電話挂斷了。
與此同時,穿着寶藍絲絨旗袍的婦人已經拐入了小巷,她沒有乘一開始載她過來的那輛黑色汽車,而是一個人走入了開着通宵達旦營業的酒館的小巷子裏。
有幾個人影悄無聲息的跟随着……
婦人好像并沒有察覺被人跟随,一個人拐入幽深無人的小巷裏。她慢慢往前走着,走着,直到走入最深處,在一扇木門那邊停下了。
木門非常的老舊,依稀斑駁漆痕訴說着無盡的歲月。
背後有人無聲無息的靠近了。
“噠”輕微的一聲響。
她踩上了那扇門前的一根落在地上的枯枝。
猛然,就在那枯枝斷裂的一剎那,那原本端莊的婦人陡然掀開華貴雍容的羊毛披肩,甩手将羊毛披風抖了出去,電光火石之間她隐藏在披肩下的飛镖随着揚起的羊毛披風一起飛射出去。
唰唰數點,迅若流星,又毫無聲息。
羊毛披風依然握在她手裏。
但有血,從被刺破的喉嚨口湧出來,冒出激烈的血沫子。幾個壯漢抽搐着卻發不出聲音,還未死但無力的倒在地上痛苦的捂着脖子發出“荷荷”的痛苦喘息聲。
血沫子就是從他們幾個被割開的喉嚨裏冒出來的。
原本看起來高貴的婦人此刻露出好似地獄修羅一般的表情。
她手上握着槍,但是她殺人卻用了飛镖,因為準确無誤的擊中對象,飛镖不會發出不必要的聲音引來別人的懷疑。
對于一個訓練有素的人來說,這樣的自信也是必然的。
她的名字被人尊稱為諸嬷嬷,她是76號裏浸淫多年的優秀特工,被人追蹤這種事情怎麽會認不出來,她發出輕蔑的冷笑,似乎在譏諷那些企圖刺殺她的人有多麽的愚蠢,竟然不知道這個隐蔽的地方是她故
意帶他們進來好悄無聲息的解決掉這般廢物的。
多少年了,她已經不知道解決掉多少這樣的人。
沒有在理地上躺着的死屍,諸嬷嬷披上羊毛披風正準備跨國那些屍體離開。
當她一只腳剛擡起來的時候,突然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腳踝。
屍體!
是屍體!抓住了她的腳!
猛然的恐懼感讓她慌了一下神。
就這幾秒的恍神之間,一陣白色的灰塵揚起來猝不及防迷住了她的眼睛。
一陣昏厥!
號稱老練的諸嬷嬷在昏迷之前看到的最後一個場面是某一個倒在地上的屍體緩緩的從地上重新站了起來。
甚至對她露出了一個笑臉。
“阿初,虧你能想得出這種辦法,連死人你都裝的挺像那麽一回事,我還真開始有點佩服你的演技了。”
“知道什麽叫兵不厭詐麽?”
這是諸嬷嬷在昏迷之前聽到的最後兩句話,接着她就栽倒在地了。
阿初是在出去兩天以後才回到小石頭胡同的。
雖然他已經讓劉阿四來知會過一聲。
但進屋子的時候,阿福很擔心的表情才瞬間變得釋然,阿初笑着摸摸少年的腦袋以示嘉許。
他很少出去這麽久。
這孩子怕是擔心的狠了。只怕閣樓上的阿次更加心急如焚。
沒來得及脫下外套就跑上閣樓。推開門的時候,書桌邊上并沒有以往阿次伏案的身影。
阿初微微一愣。
“大哥。”阿次安靜的坐在椅子上等他,看到阿初來了,只是喚了一聲:“你回來啦。”
“嗯。”阿初不知道為什麽有點不敢面對阿次這樣平靜的眼神。
他知道自己這兩天的行動,阿次必定已經知道的清清楚楚,卻偏偏這麽平靜。阿次越是平靜,他就越不敢再多解釋。
“餓不餓?我喊阿福去給你下點面條。”阿次伸手給阿初拖開椅子:“愣着站門口幹什麽?坐下吧?”(寫到這裏,默默有種,…………吶…………是不能強求的…………你餓不餓我去給你煮碗泡面的感覺。)
“沒事,我過來的時候,在躍春那裏吃了。”阿初在椅子上坐下,“呃……”
“那你預備跟我說什麽?”阿次突然說。
“啊……”阿初支支吾吾。
阿次已經再也憋不住,大聲叫起來,“弄出這麽大的動靜,竟然事先不告訴我,不跟我商量,如果你跟我說,難道我一定會阻止你嗎?你……我這消息還是從別人手上轉來的!你真他媽是個混蛋!”
“我……”阿初給阿次吼的一懵,他一直都伶牙俐齒,但較真起來,這一次,真的很難跟阿次解釋。
“抱歉。”想了一會兒,阿初還是決定服軟,乖乖道個歉。畢竟是他讓阿次這麽憂心。
“我今天終于知道了。”在阿初低下頭的時候,阿次忽然說。
阿初詫異的問:“什麽?”
“我今天終于知道了,大哥你這些年擔心我是什麽感覺。”阿次在激動以後顯得有些消沉,悶悶地:“其實,我才是個胡來的混蛋,是不是?大哥……”
阿初的心裏暖了起來,他伸手勾着阿次的肩膀,将他摟住,緊緊地摟在懷裏,在顫抖的唇邊落下溫柔的輕吻:“傻瓜。”阿初憐惜的低喃:“我還有你,我怎麽會死?我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
“可……”阿次忍不住眼眶有些紅,被阿初溫暖的懷抱摟住,他心裏的恐懼和彷徨便毫無保留的露在了神情裏。
“相信我。”阿初認真的看着阿次。
良久良久,阿次慢慢張口:“我相信你。”
無論風霜雨雪,無論滿路荊棘,我都會相信你,但是大哥……請你不要有危險……
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恐懼着會失去一個人,是那麽的,那麽的讓人心如刀割。
原來,我以前……一直都那麽的讓你傷心。
阿次沒有再說話,他只是笨拙地在阿初親吻過來的時候,回應了他的纏綿。
唇齒相貼,仿若時光就此凝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