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愧君相見頻,二
柳績接過名帖兩手微微發抖,念着‘杜蘅’二字摩挲半日。他本是個不敬神鬼的,聽了杜若言語,便不去廟裏尋蔔卦僧問姻緣,只自說自話上上大吉。
媒人吃了他驚吓,想到那日撞上杜家二娘原是湊巧,又不是自家領出來見的,便不肯以實情相告,成心叫他吃個啞巴虧,遂掩過此節,問明他願以銅錢百貫為聘,暗暗咋舌,又聽他買了杜家緊鄰的宅院,不由暗恨貪圖小利得罪了闊客。
柳績不知底細,只盯着媒人再跑一趟杜家約定日子。下回便是‘納征’,男家送聘禮到女家,待收下,婚事便釘牢。
媒人點頭如搗蒜,只說萬無一失。柳績方肯收下荷包。
他心願得償,心境驟然開闊,眼見小院破舊,孤兒寡母實難度日,便從荷包中挑了兩片金葉子扔在地上,狠聲責怪。
“某雖然家事破落,究竟不曾悭吝,冰人何必暗地裏龌龊鬼祟,欺某年少無知。”
媒人絞着手直嘆氣,好好一朵金蓮花簪,轉眼只剩半副耳釘。
過得兩日,媒人循例上門,韋氏聽說百貫聘禮之數,眉頭微微蹙起,擡眼饒有興味的瞧着媒人。
“柳家小郎單門立戶的,倒頗善儲蓄。冰人可看走了眼?”
這話簡直說到媒人心坎兒裏,她忙湊到韋氏跟前。
“老身走本行也有二十多年,不是誇口,當年太平公主下降薛家,還是老身那個死鬼家先夫上門說和的呢!公主貌美,驸馬少年英氣,何等般配夫妻。只可惜驸馬走得早。”
薛紹的生母是高宗李治一母所出的城陽公主,他與太平公主份屬表兄妹,孩提已經相識,何須冰人奔走說。
韋氏懶得駁斥,只笑着點頭。
“不想竟在小柳郎身上翻了船。延壽坊的宅院,老身算着少說也要三四百貫!”
“許是胡商們豪奢,打點則個。”
媒人在柳績手上吃了虧,憋着滿肚子牢騷,一時忘了媒人本該立場居中,撇下茶碗同韋氏八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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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敬錢自然是有,可那得大家夥兒分。參軍上頭還有将軍、長史,他能分到多少。”
兩人算了半天不得要領。
韋氏約略有些懷疑,拿手帕掩了嘴,“大約還是祖上積財。十多年前我家郎君也曾在萬年縣謀事,與小郎君的祖父有數面之緣。”
“哎呀,竟有這等奇事,所以說千裏姻緣一線牽呢!”媒人拍着大腿奉承。
杜家便應了三月初五‘納征’,柳績自去置辦婚服宴席不提。
杜蘅聽說柳績肯出百貫聘禮,又置辦下隔壁宅院,高興得合不攏嘴,又怕被人看輕,越發不肯出房門,無事只捧着婚服依依嘆息‘終身有靠’。
待海桐聽房媽媽吹噓柳家家底肥厚,忙奔了來告訴,卻見杜若恹恹的好似生了病。
這邊韋氏送走了媒人,回來側卧在胡床上,揉着胸口悶頭思索許久,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剛巧蓮葉走來。
“榮喜道要告半日假,元娘子去蘇家未歸,榮喜在外頭等大娘子示下。”
“應了就是,叫壽喜替他半日。”
蓮葉答應了要去,韋氏忽然靈光一閃,伸手攔道,“且慢,你叫榮喜進來,我有話問他。”
蓮葉滿心狐疑喚了榮喜進來,擡着臉要聽不聽的,韋氏卻叫她出去候着。
蓮葉自謂在這家裏地位不同于尋常奴婢,在外頭兜了半圈,輕手輕腳摸回來,躲在窗下偷聽。
榮喜皺着眉頭回憶。
“是,那日二娘子要出門去探……探什麽王妃。剛巧大姑爺頭回上門,撞個正着。當時媒人已來了,大娘子在正堂陪着說話的。”
“大姑爺與二娘子可說了什麽?”
榮喜便有些為難,支吾了兩句。
“你如實說來,自然有你的好處。”
榮喜尚未答話,門外的蓮葉眼底驟然一沉,心道難道杜若與小柳郎竟惹出了什麽首尾不成?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真有這一出,瞧她元娘子還有什麽面目在自己跟前搖頭擺尾?!蓮葉心中劃過一絲竊喜,把耳朵緊緊貼在窗紗上。
不想榮喜想了半天,幹巴巴地道,“也沒什麽呀,二娘子說這裏就是杜宅,大姑爺便進來了。”
韋氏心頭一松,開錢匣子取了一吊錢,揮手道,“你去吧。”
榮喜抓抓耳朵站着沒動。
“對了,後頭大姑爺要走,又碰見郎主與二娘子一道回來,在門口郎主問了大姑爺幾句話。二娘子旁邊站着沒吭聲。”
韋氏頹然往後一倒,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轉眼二月初八,春雨如絲,洗的滿城碧綠輕透。
杜有鄰休沐,坐在家中讀《子安詩選》,忽然想起前日同僚說有波斯商人遠道而來,販了極難得的珠寶首飾在西市叫賣,便丢下書去瞧貨色。果然華麗貴重非比尋常。他看了滿意,令福喜回來拿錢。
杜若正坐在房裏描紅,便問,“阿耶要多少?”
“三十貫。”
杜若聽得惱怒,家裏統共剩下不足四十貫,他還想往無底洞裏填多少。只是這當口兒嚷開了,行事終究不便,她便自袖了賬本來尋韋氏。
西跨院裏煙氣氤氲,阿娘果然又盤腿坐在塌上念經,蓮葉不在身邊。
聽她說了因果,韋氏連坐姿都沒有變,淡淡道,“郎君總說你聰慧,我卻覺得你是天生的牛心古怪,最會鑽牛角尖。”
杜若翻了翻眼皮,不耐煩道,“阿娘又扯到哪裏去。”
韋氏打量了她幾眼,意味深長地笑起來,好整以暇的神情仿佛貓兒戲弄老鼠。
“你已打定主意要做柳家婦,還管杜家錢財作甚?花便花了,戴身上好看。”
此話一出,杜若直如頭頂上打了個焦雷,正正劈中天靈蓋上,疼得她稀裏嘩啦直犯糊塗。
這樁事她沒對任何人說過,就連跟海桐也沒提起一個字,阿娘怎麽會知道?
正月十六那晚柳績來的突然,動作又輕巧,一起一落鴉沒鵲靜的,正院裏尚且不知,何況阿娘住在西跨院。
修佛的人當真能通鬼神?
杜若疑怒交加,戰戰兢兢地向後退了半步,但見韋氏不聞不動,仍是半閉着眼厭世模樣。
杜若氣惱不堪,只恨自己挖空心思,還是事事都被她料中。
她咽下一口唾沫,強笑道,“阿娘說的什麽,女兒不明白。”
韋氏輕輕一哂,向前探身,似猛虎伸出利爪,直直逼視她雙目,口氣驟然冷下來,一字一句刮在她心尖兒上。
“我知道你的主意,只要蘅兒肯讓你,你便要奪了她的夫婿,是不是?”
最後這句诘問是吊着嗓子逼出來的,尖刻犀利,直沖房梁,吓得杜若呼吸一頓,心都擰起來了。
杜若受驚吓的樣子很像貓兒,脊背僵硬拱起,雙全握緊,毛發皆立。
韋氏滿意于震懾效果,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擺,重新盤好腿,舉止幾乎是風度翩翩。
“阿娘何必如此?”
杜若的氣性被挑起來,咬着後槽牙問。
其實杜若尚未決定要不要開口求阿姐相讓,還是先斬後奏連她一起隐瞞,可是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她高高昂起下巴,硬着脖子反擊。
“阿姐賢良淑德,日後必得良配——再說男女婚配,總要雙方都滿意才好。”
這話說的有些不客氣,可是韋氏反而收了氣勢,徐徐以對。
“嗯,你見過柳家郎君,知他有意,只道略使些手腕,他便肯改聘你。”
“對呀——”
杜若理直氣壯地接上。
“柳家郎君聘的是杜家女,并未指明要元娘還是二娘!”
“若兒打的好巧算盤!算計起自家人來。”
韋氏佯裝怒意,提高聲量叱道。
不想杜若寸步不讓,厲聲應道,“阿娘也打的好巧主意!叫女兒經手辦理阿姐的婚事,好叫女兒看清,杜家女出嫁,如非姿容出色,便只能嫁到柳家這般家計艱難的。即便蘇家殷勤備至,所圖不過女兒容貌,實非良配。好叫女兒知難而退,乖乖去應選!”
韋氏一愣,不禁笑了起來,目光中滿是欣賞贊嘆。
“然也。以咱們家的門第,莫說親王府上,即便是嫁去區區宗正寺少卿家也只得做小。似蘇家那般,說得好聽,比你阿耶高出一級,乃是五品。可蘇家并非世族,底子薄,哪裏支應得起兩個兒子都走仕途?小柳郎的阿耶便是這般耽擱下來的,至于你阿耶,若不是你大伯父文不成武不就,孤身出去闖蕩,家裏田地銀錢哪裏供得起你阿耶熬忍在萬年縣衙?”
杜若大瞪着眼睛掂量這話裏的分量。
韋氏輕蔑地續道,“你果然願意嫁個寧肯借貸典當也要讨你歡心的莽夫,一輩子跟在他身後描補彌縫,阿娘并不攔你。”
“什麽借貸典當?”杜若滿頭霧水,懵然反問。
韋氏笑了聲,避而不答,反講起積年往事。
“柳績的祖父是在任上貧病而亡的,連帶一家四口無落腳之地。當年他家也曾求告至同僚跟前,衆人湊了五匹素絹,在道政坊賃了客棧的兩間下房。聽聞過不多久他爺娘便相繼離世,子女流散在外。郎君當時目睹柳家慘況,這才生出攀附權貴之心,這些年費心用力,四處鑽營門路,好容易抱住王郎官大腿。”
桌上青玉獅子小香爐不過巴掌大,雕的細致玲珑,韋氏拿起來向雜物碟子裏磕了磕香灰,重又燃起安息香。
“小柳郎也算能幹了,孤苦伶仃一對兒女,十多年艱難掙紮,竟也有了出身,你當他為什麽求娶杜家女?”
杜若臉上不禁露出驚異之色。
原本以為柳績是尋常五六品官家子弟,借恩蔭出仕的,就好比蘇郎官當初,家事雖單薄,但也沒吃過什麽大苦頭。再沒料到他人前灑脫身姿,背後還有這段身世坎坷。
杜若想追問‘借貸典當’之事,又惱恨韋氏臉上嘲弄的神情,便不肯順着她的思路提問,只垂頭細想眼下,便明白過來。
“柳郎為前途計,當娶世家出身,又能持家守財的賢惠娘子,勤勤懇懇積累錢財,說不定往後能借助姻親之力,尋到出頭機會。至于我,就算他今日被美色迷惑,往後也會嫌棄我華而不實,不能當門立戶,助他一臂之力。”
韋氏看向杜若的目光中露出贊許。
“你果然較蘅兒伶俐,眼光長遠,為娘這番苦心不曾白費。”
“苦心?阿娘以為女兒知曉柳家窮困便會轉圜心意?難道阿娘認定女兒貪圖富貴享樂嗎?”
杜若氣的熱淚滿面,身子止不住的顫抖起來。
房內輕煙袅羅,韋氏長眉舒展,眼眸寧靜,似廟中泥塑金身大菩薩,俯視世間百态,無嗔無癡。
“阿娘倒不是認定你虛榮,只是事實擺在眼前,小柳郎于你并非良配,于蘅兒,卻是極相宜的。蘅兒不像你,她肯吃苦,也守得住。你在族學裏開了眼界,不到富貴叢中拼一把力氣,終是憾事。且不說別的,就品香試茶、春游夜宴之舉,尋常官家子弟,可都供應不起你。”
韋氏冷漠地看着她。
“你指望小柳郎每日巡完街市,滿身臭汗,不大口喝酒吃肉,反與你品茗夜談,縱論風流嗎?”
“我就是情願嫁個魯莽不文的漢子,那又如何??”
杜若微微顫抖,仍是不肯,清亮幽深的眸子滿含怨懑,卻少了前次與杜有鄰相争時的激烈憤慨,短短十來日仿佛已經長大了好幾歲,語聲遲鈍。
“莫非爺娘當日送女兒去上學,便已定下今日計策?”
韋氏蹙眉品度着她的五官神情,驟然想起早逝的二姐來。
她不由得怔了怔。
往事過去快三十年了,她還以為早就把二姐的樣貌扔進忘川,骨銷顏毀,連渣都不剩了。二姐死時也不過十二歲,卻已風姿初成,是韋家毋庸置疑最出衆的女郎。她生氣時也愛這般緊緊擰着眉毛,眼神淩厲,明明是個嬌柔妩媚的小美人兒,卻硬生生憋出一股子悍然之氣來。
“那倒不是。我與你阿耶不是什麽神機妙算的人物,不過是膽子被這世道吓破了,想尋條捷徑走罷了。”
杜若越發茫然。
世道怎麽了,開元以來米價極低,極窮人家也不愁吃飯。阿耶怕思晦無法出仕令門楣蒙灰。這話不錯,可是倘若思晦不是為官做宰的材料,再鋪路也無用啊。杜家有田産宅院,儉省些過有何不可?非要拿親女去換榮華富貴嗎?
“杜家庇護不了你,也約束不了你。你果然不肯,你阿耶做不出打殺的事。上巳節複選,抱病也罷,報亡也罷,往後的路怎麽走,全在你一念之間。”
“真的?”
杜若驚疑不定,脫口反問。
韋氏卻不接話,只靜默地搖頭。
——這一刻杜宅靜得像個陷阱。
杜若覺得嗓子發幹,艱難地仰起頭。
韋氏眼底驟然閃過一絲狠色,像被困囚籠的野獸聞見血腥,忽然發狂暴起,緊緊捏住杜若的手腕,撕破嗓子大叫起來。
“既是預備送去王府,此事告訴你也無妨。我的姑母,是中宗皇後韋氏!”
“阿娘胡說!”
杜若心頭大震,遂然驚呼出聲,随即飛快的琢磨起來。
韋氏心性果決,絕不會輕易放過她,所以她原本打算以柔克剛,做足水磨工夫,熬到韋氏放棄。沒想到休學以來小半個月,阿娘已經織出一張密密大網将她纏在其中,毫無轉圜餘地。兩人幾次三番暗中鬥法,阿娘都穩穩的把持着上風。
如今牽扯上韋皇後,又是鬧哪一出?
韋家人口繁盛,宗室歧分,大的脈派足有十幾房,其中尤以韋皇後所在的‘驸馬房’和阿娘所在的‘平齊公房’最為著名。當年韋皇後專權攬政,墨诏賣官,将中宗當做提線木偶般調遣戲耍,一手提拔驸馬房滿門驟顯,還差點就步則天皇後後塵登上帝位,要不是聖人異軍突起,撥亂反正,這天下只怕就姓了韋了。
只是一朝聖人登基,以雷霆手段把驸馬房兄弟四家三代一百二十多口屠戮殆盡,連襁褓中的嬰兒也沒有放過。驸馬房煙消雲散,就連同為韋氏的平齊公房也不敢稍加置喙。
泱泱三十載走過,如今長安城裏再難聽人提起驸馬房三個字了。
至于平齊公房,歷代官宦最多,貞觀年間甚至有過兄弟三人同列臺省的盛況,因此坊間戲稱‘郎官房’。本朝平齊公房越發興盛,接連出了三個親王正妃,在朝中人脈深厚。
阿娘明明是平齊公房出身,怎麽又成了驸馬房遺脈?
天子之怒足可蕩滌宇內,阿娘倘若果真出自驸馬房,當初如何能逃得出這條命來?
杜若重重跌坐在地,背心印出涔涔冷汗,目不轉睛的瞪着韋氏,忽然發覺身陷暗黑洞穴,那地底的惡鬼正等着撕咬她的血肉,直把雙眼瞪得澀澀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