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夜魚龍舞,二
大郎已經傻了眼,正在懊惱何必誇下海口。
瞧服色冠帶,臺上人分明是皇子而不是六部侍郎甚至官階更高的臺閣重臣。
這可糟糕,聖人膝下成年的皇子足有十幾個,以這位的持重沉穩,恐怕有二十三四歲,甚至再往上?
他飛快地盤算着人口,論年齡,從排行第一的郯王李琮直到排行第八的光王李琚,都有可能。
到底是哪個呢?
“蘇家哥哥?”
大郎聽到好端端的‘蘇家大哥哥’變成了‘蘇家哥哥’,惱恨的快把舌頭咬出血,早知道,剛才還不如先買幾盞花燈再說。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能殷勤的地方一定不能省。
二郎抱着胳膊看戲,又好氣又好笑,直慶幸自己沒攬下這個麻煩活計。
杜若自小是個不見黃河不死心的執拗性子,必要扭住這個問題問個沒完,把整晚搭進去也在所不惜。他看大哥抓耳撓腮的着急勁兒,出于兄弟情誼笑嘻嘻解圍。
“天潢貴胄,我們尋常老百姓哪裏認得誰是誰,都是人上人罷了。”
那人已收了架勢,接過一卷滾軸徐徐展開,低頭念了一遍祝禱聖人安康天下太平的官樣文章,原路踱步而下。
杜若隐隐有些失望,低着頭沒出聲。
二郎問,“妹妹怎麽了,嫌這王爺不大方?”
杜若燦然一笑。
“二哥哥,咱們往前頭逛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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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延壽坊已是快二更天,夜色深重,月明星稀,一行人呵欠連天,拖着疲疲沓沓的步子越走越散漫。坊內不似往日安靜,隐隐有宴飲打鬧之聲,但嘈雜都是浮在面兒上的,底下還是深沉的靜谧。
杜若睡意全無,舉步走在頭裏,提着一盞兔子燈沿街張望。蘇家二子似哼哈二将緊緊跟随。坊內多是五六品的人家,兩進三進巴掌大的院子。
這樣的規模,單是一座忠王府,大約就能住下四五十戶。
臨街的宅院為求喜慶熱鬧,幾乎家家門上都挑着花燈,不同于外頭大街上豪奢之家的誇耀顯擺,這些燈多做的小巧玲珑,樣式也簡單。可是在清冷的月光底下,一朵朵昏黃暖和的軟融融的光團反而營造出更勝方才的溫馨甜蜜的氣氛。
蘇郎官道,“前日某聽禦史臺的年兄說起,開了年,惠妃娘娘要替壽王擇兩個妾侍,好大陣仗啊,忙得宮闱局腳不沾地。聽聞京中官宦人家,但凡家中女兒有幾分顏色的,都有內侍上門探看過。”
蘇家大娘子插口。
“如今媒人學得也精乖,打聽到誰家有內侍上門,便知這家女兒絕色,單等落選了立時先下手為強。啧啧,可惜我家這個——”
蘇家元娘子聽得分明,咬着嘴唇,挽住杜蘅的手微微發顫,杜蘅裝作不知,扯她去看道旁一家挂的《巧媳婦回娘家》的走馬燈,附耳殷殷囑咐。
“往後我嫁出去,不在延壽坊住,要見妹妹就難了。”
“那有什麽,我去尋姐姐就是。”
杜蘅羞澀地微微擰着脖子瞧了一眼墜在身後的兩家長輩。
“你也不小了,婚事應當有個打算。你家大娘子滿心記挂大郎二郎的事,只怕耽擱了你。”
元娘子頭先已聽杜蘅隐隐說起前事,深深引以為戒,忙不疊點頭。
杜有鄰正側着頭詫異地問。
“咦,這等宮闱秘事不過小節爾,禦史臺也要詳加訪查嗎?”
蘇郎官是個性情板正絕無藏私的人,當下義正辭嚴道,“底下人抱怨的厲害,從前花鳥使得意的時候,攪和的東西兩京烏煙瘴氣。這幾年因惠妃娘娘得寵,才消停些。不知怎的又鬧起來了。某悄悄說與你,這趟明面兒上說是替壽王選,也有人說其實還是獻給聖人的。”
——獻給聖人?
韋氏心裏頓時打了個突,擔憂地瞧向杜有鄰,便覺得袖子底下的手被輕輕捏了捏。
“替聖人選可不是作孽?聖人縱然英武豪傑,畢竟年歲大了呀。某想着不至于,少年夫妻老來伴,況且惠妃娘娘伴駕多年——”
杜有鄰笑道,“這點子栅欄還紮不緊麽?”
杜蘇兩家都是主母獨大沒有妾侍的人家,人口簡單明晰,杜有鄰生的斯文俊朗,又是個綿軟和順的性子,蘇大娘子向來有孺慕之心,在家舉着竹管敲打郎君時,常挂在嘴上推崇‘隔壁杜郎官家大娘子真真兒有福氣’。
當下蘇家大娘子便捂着嘴呵呵笑,熟稔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韋氏。
“可不是,幾十歲的人了,還納什麽妾侍,老不修!”
韋氏尴尬地笑了笑。
兩家在路口分開,蘇家兄弟倆殷切地揮手作別,這邊廂榮喜籠着棉襖揉着眼睛開門迎接,衆人魚貫而入,紛紛回房。
獨韋氏駐足,攔住杜若在正院兒門口,邊打量她邊皺起眉頭。
杜若膚色白淨,面龐柔豔妩媚,穿什麽衣裳都不難看,但是這身茜紅襖裙剪裁寬松,紋樣簡單,加上梳着小女孩兒家的倒垂雙環發髻,較平日更加清甜可愛,對蘇家兩個直眉楞眼的傻小子來說,簡直就是軟萌的陶俑娃娃。
相比之下,端莊秀雅的杜蘅失于木讷,天真膽怯的蘇家元娘顯得笨拙。
——她就不能收着些?
杜若笑的春風燦爛,“阿娘有何事?明日再說吧,女兒困得很了。”
“站好!”
韋氏向來見不得她吊兒郎當的輕慢樣子,板着臉道,“你與蘇家兩個兒子從小認識,從前從未見你對他們假以辭色,略有親近,今夜為何一口一個大哥哥二哥哥?平白叫的人牙酸。”
“阿娘是嫌女兒惹麻煩嗎?”
杜若眉毛都沒動一下,嬉皮笑臉地彈着指甲。
“今夜女兒确實孟浪些,恐會惹出他們的非分之想。不過,倘若蘇家大娘子當真上門提親,阿娘打算以何理由拒絕呢?說女兒年紀還小,正該用功讀書?或是,說阿姐才要嫁了,小女兒留着承歡膝下,多耽幾年?”
韋氏暗暗咬牙,知道這丫頭是成心拿話堵她,不悅道,“虧你是個養在閨閣的姑娘家,媒人還沒上門,自己怎能一口一個‘提親’?你學學你阿姐的沉穩羞澀罷。”
“咦?”
杜若伸出一根手指晃晃,滿臉大驚小怪。
“前些時大伯父來,阿姐沉穩羞澀,不是才惹了阿娘的訓誡嗎?那時大伯父教導女兒們要重視議親之事,今日阿娘的意思又兩樣?我的親事,我不能問?哦,那,阿娘放心,尊長既有安排,女兒自然聽話。”
韋氏被她噎得酸爽,不得已道,“那倒不是。你大伯父也是為你們好。親事是女孩兒家終身倚靠,我自會與你商量着辦。”
“既然如此,女兒鬥膽請問阿娘,倘若蘇家來提親,阿娘準我嫁嗎?”
“放肆!”
韋氏忍無可忍,将袖子一揮,怒道,“蘇家區區禮部五品閑職,大娘子又糊裏糊塗的,我瞧不上!”
“果然,果然。”
杜若笑嘻嘻地點頭,兩手一攤,憾聲連連。
“那我避諱什麽呢?蘇家兩兄弟小時候都待我很好,大哥哥帶我逛廟會,給我買糖葫蘆吃。二哥哥教過我寫字,跳格子。今夜他們那般高興,我便順着些又如何?過節嘛,只當日行一善。”
她頓一頓,将臉揚起,讓韋氏看清她輕佻笑容底下陡然迸發出的冰冷恨意,只是極快極快的一瞥而已,韋氏幾乎以為是她手上兔兒燈晃蕩帶來瞬間的錯覺。
“反正,待我去了那見不得人的去處,想見他們也見不着,更礙不了爺娘的大業。今夜,阿娘就當我放個假吧。”
第二日,杜有鄰的早餐時光又被韋氏的怒火占據了。
他小心翼翼地剝開才烤好的紅薯,香甜滾燙沙瓤,熱騰騰的蒸汽熏在他臉上,雲山霧罩的。
“娘子莫急,這才正月裏,離上巳節還有一個多月呢。”
“養了她十五年!養成個三頭六臂的妖精,關家裏一個多月就能老實了?”
韋氏氣的拿筷子狠狠敲碗沿。
“你倒是揣着手看戲,這死丫頭的性子像誰啊?昨夜分明拿那兄弟倆做筏子,擺威風給你我看!我問你,這個月蘇家當真上門提親,你要怎麽說?你但凡敢說留着若兒待選,蘇大娘子可是個碎嘴婆子,三天功夫就能傳遍興慶宮,你的官聲還要不要了?”
杜有鄰被一通獅子吼震得有點晃神,不得不放下紅薯軟語安慰。
“下官怎麽敢袖手旁觀呢?只是若兒刁滑,前番險些把我哄騙了去,這才請娘子出馬呀。”
他直起身子。
“娘子是下官平生所見最睿智,最冷靜之人,馴服區區一匹野馬爾,不在娘子話下。倘若若兒不服管教,要打要殺,要關要罰,都由娘子做主,下官絕無二話。只是,如要立時回絕了那王郎官,卻有些不妥。實在不行,唯有令若兒裝病扮醜,叫人家選不上罷了。”
他心情有些低落。
“只可惜,遠兜近繞托了許多關系才巴結上王郎官,這便白費了。”
韋氏自然知道杜有鄰不情願舍棄觸手可及的康莊大道,即便,她并不覺得這條路能走通。她深深吸氣摁住心裏翻湧的怒火,悍然出聲。
“郎君且慢。”
杜有鄰定定看着她。
杜家第一次向住在大慈恩寺的韋寄萍提親時,被她以貌醜不堪為配的理由拒絕了。杜有鄰不肯放棄,親自去寺裏求見。
那時他已經二十一歲,過了好幾年渾渾噩噩傷心斷腸的日子,現在想想,他是把她當做救命的浮木,才非要強求的。
後來韋寄萍進了門,兩人之間疙疙瘩瘩,過得并不安穩。
可韋寄萍是個好妻子,從雲端墜落凡塵,轉瞬之間荊釵布裙亦絲毫不以為意,料理家事樣樣拿手,跟別人的娘子比,溫婉又果斷,從不在小事上啰嗦,還總能在大事上推他一把。
尤為難得的是,對他想做而她不以為然的事情,她也不會橫加阻攔。時日久了,杜有鄰發現他其實很依賴寄萍,越大的事越由她拿主意。
杜蘅掌家之前,寄萍在‘賢內助’的位置上安之若素。他一度以為她對這種與韋杜兩家都若即若離的生活狀态是滿意的。即使她總是淡淡的,難得見她笑,也難見她嘆氣。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發現,寄萍放下家務,卻每月都會回大慈恩寺好幾趟,與僧人尼姑們辯論佛法深淺,仿佛青燈古佛才是她的歸宿。
那麽,他娶她來家,生養三個兒女,竟是打擾了她嗎?
韋氏咬着後槽牙恨聲道。
“女兒生了這樣一副好膽色,你我軟硬兼施,竟都奈何她不得。來硬的她不怕,來軟的她不吃,既有筋骨又能熬忍,不放她出去拼殺倒似浪費了。”
杜有鄰想起來就後怕。
“她那日拼着一張臉不要,真是叫我心驚肉跳。”
韋氏嗤笑。
“你以為她真舍得?你當時就該狠下心,拿刀劍比着她的臉去吓唬她。這個孽障,反把你吓得簌簌發抖,越發得意了。”
杜有鄰連連擺手。
“下官糊塗懦弱,娘子最知道,哪裏做得來硬拼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