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彈琴複長嘯,一
雨濃笑着送客直到二門上,轉身看見英芙猶自發怔,便去妝臺上捧來首飾匣子,輕輕替她拆下簪環,用一把犀角篦子慢慢梳理長發。
長日漫漫,屋裏人服侍人,屋外樹尖兒上站着一只長尾的白鷺替鹞子理羽毛。
英芙閉着眼,半晌,方覺得頭皮松了些,揉着太陽穴緩緩道,“些許小事,門房怎麽報到你這裏來?”
“方才二娘子在這兒,奴婢随口指了遮掩的。”
英芙奇道,“那是誰?急在這一時三刻。”
雨濃怕她生氣,留神打量着她的神色,緩緩與她道,“鄂王妃方才打發人來說,三月初三春宴,她缺一件衣裳——問你可有新鮮料子?”
“我說呢!門房巴巴兒的上這個殷勤幹什麽!”
英芙惱怒,聲調不免大了些,才摘下來攥在手裏的白玉點翠耳墜拍在臺子上,啪的一響,裂作兩截,院中諸人頓時鴉雀無聲。
雨濃照常侍候,手下動作徐徐,從鏡中看英芙怒目圓瞪,柔聲勸慰道,“也不是第一遭了,新年天冷,想是懶怠擺宴,故不曾上門來聒噪。”
英芙冷哼了一聲。
“她仗着鄂王有太子做靠山,萬年不倒,嫁過來才兩三個月,尋了多少小事啰嗦。”
雨濃慢慢勸道,“也是從前在家,你壓她實在壓的狠了些。”
“我壓她?她小小一個庶女,不敬尊上,不修女工,整日裏仗着一點子姿色上蹿下跳,她以為她是靠狐媚勁兒做上正妃的?堂堂韋家女,這般自甘下賤!”
說到此處,英芙越發冷笑起來。
“既有這個心氣兒,巴結上王洛卿不是更好。”
“就她那個長相,王洛卿哪裏瞧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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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濃撲哧一聲笑出來,兩手按在英芙肩頭輕輕揉捏。
“十六娘性子淺薄,雖有攀龍附鳳之心,沒那個腦子。傍上區區一個鄂王便如此招搖,能有多少出息?和她置氣犯不上,只當打發貓兒狗兒。王妃不必疼惜銀錢,既是周全王爺的兄弟,自當用王爺的體己。倒是杜家,行事有些出人意料。”
知奴莫若主,英芙從鏡中觑着她笑問。
“方才若兒那副耳墜子,叫你瞧出來歷了?”
雨濃嘴裏嗤笑,替她把長發挽個松松的攥兒,一概首飾免了,只用發帶綁住。
“舊年太夫人去東都小住,留你持家,為着要那耳墜子,十六娘哭天抹淚的鬧了一場,把林娘子二十年前陳芝麻爛谷子的委屈拿出來嚼蛆,鬧得滿府裏風言風語。別說奴婢,恐怕連風驟也認得了。”
“妾婦養的就是不争氣,什麽玩意兒!”
雨濃見她動氣,忙把話頭轉過來,煽風點火。
“要換元娘子在家,恐怕受不住她胡亂拉撥嚷嚷,買就買了。虧得是你,大主意拿定,硬是不肯松口。沒成想後來被杜家買去裝飾二娘子。”
“杜伯伯舍得下本錢,一半兒的身家都貼在若兒身上。居移體,養移氣,你瞧她言談,哪兒像是六品人家出來的。”
“可不是,二娘子姿容不俗,舉止又大方,杜郎官要借她攀一門貴親,必能如願。奴婢只笑他眼皮子到底淺些,二娘子穿戴再貴重,車夫寒酸成那樣,明眼人誰瞧不出都是虛架子。”
英芙扭身與她對面相向,冷言輕笑。
“杜家有心,你自有滿肚子的話要勸我了。”
她身懷有孕,萬萬氣惱不得,雨濃只得婉轉相告。
“二娘子自己也是願意的。方才二娘子說,有些東西平時不稀罕,事到臨頭卻不好找。”
英芙叱道,“不過随口一句話。”
“櫻桃也不是甚稀罕物件兒,時令對了,便得王妃青眼。二娘子若擱在平日,自不算十分順手,只事到臨頭,哪裏去尋那麽可人意的?”
“可你瞧她那個撇清樣子!況且,我也不忍心。”
英芙十分躊躇,忠王府比不得別的王府,正妃冊的晚,姬妾倒有一屋子。
她嫁進來,眼跟前站着三四個長成的庶子,母家雖都不顯赫,究竟妨礙夫妻之情。杜若根基淺,縱然能再生下一兒半女,在庶子裏排不進行次,一輩子還有什麽指望?
“她是要進王府的命,哪個王府幹淨呢?咱們這兒旁的不說,王爺究竟不是那等喝酒胡鬧,粗魯不文的莽漢。若進了鄂王府,你瞧着罷,就十六娘針尖兒大的心眼子,還不生吃了她!”
“聽着是好話,怎麽不覺得你在誇他?”
英芙忍不住嘴角含笑,對鏡子搖晃雨濃新挂上的絞絲長耳墜。
李玙再不長進,在聖人心裏再沒分量,人品氣度上實在是挑不出什麽。
她自匣中翻出一件金鑲珠翠挑簪把玩,簪尾由赤金鑄成,簪頭以翠玉雕刻成一只纖纖玉手,手裏攥着一柄如意,如意頂部垂挂一串六顆珍珠,再以水滴形金鑲翠收梢,配色清新可喜,是夏日裏才合用的。
英芙拿着挑簪,拇指摩挲着玉手久久不言。雨濃侍候她年月已久,瞧她微微皺眉的凝滞神情,便露出了微笑。
這邊杜若主仆相攜回延壽坊,日頭已近西斜,壽喜裹着厚實的繭袍,腰杆挺得筆直,一路精神抖擻甩着缰繩。
海桐一徑觑着杜若不開腔。
杜若笑罵道,“你這蹄子,老盯着我作甚?”
海桐只嘿嘿笑。
杜若想了想。
“你是怕我上門挨光,遭了人家奚落嗎?”
“韋家六娘子一向大方,又跟你要好,她自然不會。只是奴婢見雨濃姐姐果然穿着碧色裙子,想他們家的門檻真是難踏啊。”
杜若聞言赧然。
從前在學裏,兩人性情相投,明知碧色微賤,卻都愛它色如翠竹品性高遠,常相約同穿。如今英芙自恃身份不便再穿,自己卻是無品級在身,不得不處處用心在意。
“今日上門只當走親戚會朋友,往後卻不是了。”
海桐應了,又問,“二娘可想好了對郎主怎麽答話?”
杜若搖頭不語。
“要依着奴婢的性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見了郎主先好好哭一鼻子。二娘一向太伶俐些,郎主難免抱極大期望,稍不如意便怪你不盡心。不如先訴苦,也叫郎主知道你的難處。”
杜若啞然失笑。
“這不是耍賴麽?”
“奴婢雖不知郎主要如何,只看今日情狀,必是十分難為人的。”
“阿耶有阿耶的打算,世事卻未必都如他的意呢。”她頓了頓,又嘆氣,“世事又能盡如誰的意呢,不過盡人事。”
海桐點點頭,“從前阿娘說,今日慮明日事,今年慮明年事,至于百年之後,自有老天爺操心。”
杜若哈哈一笑,照潑皮無賴的眼光看,确實天塌下來也沒什麽大不了。
十六王宅距離延壽坊足有八九個街口,縱橫相距遙遠,所幸除東市人多,朱雀大街車多,其餘街口都還順暢,馬車走了多半個時辰方才入坊。壽喜将兩人送回杜宅,自去車行交涉不提。杜若經過正院,聽見杜蘅正在耳房發落瑣事,便向西跨院來。
前些日子多番風雪,舊的未化盡又添新霜,韋氏院裏種的好迎客松,松針愈顯蒼翠,針尖上裹着一層輕薄的冰。夕陽西沉,絢麗的晚霞映照在冰尖上,琉璃般燦爛。
杜若駐足看了一會兒,待心事稍平,方才走近阿娘卧房,在門口跺了跺腳,聽見韋氏問。
“誰在外頭,若兒?”
“阿娘——”
杜若掀開填了厚厚新絲的布簾,便覺一室溫暖。
方才英芙那裏熏得滿房滾熱,她背上都沁出汗來了。相比之下,還是阿娘這兒溫度适宜。
韋氏盤腿坐在榻上,榻桌上供着青銅三足鼎,青煙袅袅,滿室檀香。鼎旁攤開一卷陳舊竹編佛經,麻繩将斷未斷。
前番為着見外客的緣故,韋氏才梳了堕馬髻,略施了些脂粉。今日閉門不出,釵環不見,發髻未解,滿頭青絲斑白,雙眉低垂,嘴邊幾道深深皺紋,襯着身上簇新的碧色襖裙,不滿四十歲的人,直如槁木死灰,已有衰老凄苦之相。不言不動之時,神色漠然,仿佛心馳遠處,早已不在此時此地。五官雖還和舊年仿佛,妍麗妩媚處卻像衣料上印染的花樣一般,盡數叫滔滔時光洗去了。
杜若腳下一軟跪在地下,将頭抵在娘的膝頭,兩臂抱着,癡纏道,“阿耶好狠心。”
韋氏擺了擺手,蓮葉便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母女倆靜靜的依偎在一處,韋氏半垂着眼,口中經文吟哦不停,伸手撫弄女兒的發髻。
“阿娘,女子的命運就是這般翻覆由人嗎?”
韋氏面上一滞,不知怎的發出一聲譏刺的冷笑來。
“何止女子,世上各人命運早已注定,不過各個都是睜眼的瞎子,茫然無知罷了。”
杜若怨道,“阿娘,你說的這些我都不懂。我不要做妾侍,仰人鼻息,與人争寵,就讓我像阿姐一樣嫁了吧。譬如頭先阿娘相看過的,将作監王監丞家,或是旁人,我也願意。”
杜若喁喁訴說許久,韋氏都充耳不聞。杜若心底冰涼,方才一路将希望寄托在阿娘身上,看眼下情形,難道阿耶的打算阿娘早已知曉,并不會為自己出頭?
她咬咬牙恨聲詛咒。
“阿娘若再不開口,莫怪兒任意妄為!”
只聽一陣急急腳步,杜有鄰恰好趕來,聞言怒道,“今日便不該放你出門!你又待如何?”
沒想到阿耶來的這麽快,必是緊盯着自己了,明明是家養的親生骨血,如今防她就跟防賊似的。
杜若一時激昂,熱血在周身沖刷奔跑,幾乎就要破腔而出,遂顧不得方才海桐的主意,将頭一昂,傲然道,
“兒不願參選有的是辦法!阿耶莫以為這便拿捏了兒的終身!”
多年愛若珍寶的女兒竟這般不馴順,将老父弱弟的仕途視若無物,杜有鄰氣的胡須亂顫,指着她破口大罵。
“沒有杜家哪兒來的你!如今翅膀還沒長硬,我倒要瞧瞧你能往哪兒飛。”
他素來在衙門裏端着一副笑面孔,做慣了好人的,便是發怒也氣勢平平,毫無懾人之處,眼見杜若面無懼色,越發氣的狠了,發狠向窗外大喊一聲。
“來呀!”
福喜、祿喜兩個跑進來,躬身道,“郎主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