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仿佛睡了一個長長的覺,又仿佛做了一個美好的夢。
夢裏,大家全都聚在飯堂裏,就着叔叔嬸嬸們家裏帶過來的電磁爐吃火鍋。
他們在聊着弟弟妹妹們的學業,兄弟姐妹們一個個拍着胸脯讓院長伯伯別擔心錢的事,他們都工作了能掙錢了。
頭發已經花白的院長伯伯樂得見牙不見眼。
年幼的弟弟妹妹們在小小的飯堂裏奔來跑去嬉鬧,手裏拿着他們帶回去的糖果餅幹。
煮得綿軟的冬瓜熱乎乎地塞進嘴巴,燙得喉嚨、胃部暖融融的。
院長伯伯樂呵呵地轉過頭來:“安安啊,聽說你找到對象了?帶回來給我看看呀。”
兄弟姐妹們趁機起哄。
安正初略帶幾分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腮,再擡手指向後頭,邊腼腆地笑邊轉過頭去:“嗯,我把他帶回來了。他叫秦瀚——”
身後光禿禿的,哪裏有秦瀚的影子。
他倏地一驚:“瀚哥?”
他的驚叫聲甫出口,身體陡然一輕,整個人仿佛充滿氣的氣球一般慢慢騰空,小飯堂裏的光景慢慢縮小,充斥小飯堂的笑鬧喧嘩逐漸遠去——
“不要——院長伯伯,阿越,阿承,果果——”
小飯堂裏,他所熟悉的人不複剛才的笑顏,所有人皆是滿臉哀戚悲意,緩緩地朝着他的方向揮手,嘴巴一張一合,仿佛在說着什麽。
安正初看懂了,他們是在跟他道別。
“不要——”這一刻他無比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再也見不到這些熟悉的面孔,再也回不去那個熟悉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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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個月以來的茫然、孤寂、無助和思念在此刻終于擊垮了他,他的淚水瞬間決堤而出,“放我回去——我要回去啊——”
撕心裂肺的哭喊在空無一人的黑暗中回響。
“我想你們,我好想你們……”
“我想回家……”
泣不成聲。
***
【嘟——請注意,17249號病人意識已恢複。【請注意,17249號病人意識已恢複。】
陡然響起的機械音在耳邊回蕩。
安正初的神智慢慢回歸。耳鬓的濕意提醒了他,剛才他做了怎樣一個美好而殘酷的夢……
頭腦昏沉、眼皮子沉重,仿佛熬了兩天兩夜還沒睡夠五個小時就被吵醒一般,但那響亮的提示音讓他明白自己在哪裏。
他費勁地撐開眼簾。
慢慢轉亮的柔和光線、素淨無燈的天花板、以及對面一整排的顯示屏,在在顯示着他所處的時空。
果然是醫院,是星際歷曙光星系東R32星的醫院。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半透明的房門無聲無息滑開,湧進來幾個套着白大褂的人,他所認識的威廉先生正在其中。
他愣了愣,撐着手試圖爬坐起來。
打頭倆人疾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起來。
“安先生,下午好。”緊随其後的威廉先生見他真的醒來,略松了口氣,朝他打了個招呼。
安正初看看左右,遲疑地回禮:“威廉先生下午好,額,已經下午了?”
威廉先生臉色凝重,朝他點頭:“是的。從我們接到您的游戲倉警報訊號,到現在已經過去六個小時了。”
六個小時!?安正初睜大眼睛,終于徹底清醒過來:“我睡了這麽久?”他昨晚接近淩晨一點才睡,确實晚了點,但睡到第二天下午就有點誇張了。
“準确地說,是昏迷了超過六個小時。”他左手邊的白大褂扶了扶口罩,透過淺灰色口罩轉譯出來的華夏語帶着幾分機械感。
安正初不敢置信地看看他們,再擡起手動了動,不是很相信:“我、我怎麽了?我沒感覺到自己不舒服啊。”除了剛醒來時的沉重感,他現在完全沒有任何不适之感。
不對,游戲倉,“而且,游戲倉的警報系統怎麽會通知威廉先生您呢?”
提起此事,威廉先生的眉頭立馬皺得更緊:“安先生,為什麽您的游戲倉緊急聯系人終端打不通?”
緊急聯系人?那不就是秦瀚嗎?安正初張了張口:“抱歉——”
威廉的神情嚴肅,“你是未成年,身體還……是這種狀況,在你買游戲倉的時候,我就叮囑過,必須要綁定一名成年人的個人終端。出現狀況竟然打不通,難道你是随便找個棄置不用的成年——”他猛然注意到自己的态度過于嚴厲,急急剎車。
安正初忙接口解釋:“不是的,我真的綁了,綁到朋友終端上了。”不然他壓根買不到游戲倉。“他這幾天剛好要坐宇宙飛船出去,應該是還在飛船上,個人終端接收不到訊號。”好歹是拼命啃了好幾天的知識,再加上秦瀚離開前就跟他說過這事,所以他也知道這一點常識。
威廉的神情這才放松些:“我還以為……”他頓了頓,轉而開始解釋,“警報系統訊號搜索不到您的緊急聯系人,就直接傳到本市警局,警局再通過系統查找到您的上一任監護人,也就是我,然後我就出現在這裏了。”
安正初恍悟。
在倆人說話的同時,兩名白大褂一左一右走到安正初兩側的牆邊,分別拉出一塊控制面板,在上面敲敲打打,還有兩名走到床鋪對面的光屏前。
“滴滴”輕響連續不斷。
帶着口罩的白大褂點開個人終端的光屏,信手點了幾下:“彙報下情況。”
是安正初現在已經大體能聽懂的星際語。
“XXXX活性已經恢複得差不多,接近正常值。”
“體細胞的XXXX已經降低,但還有點殘留,下回可以考慮加大幾分藥量。”
“不行,檢查到有較大量的藥量殘餘,保守估計需要至少三天才能徹底XXX掉,不能再加藥量,在家會有XXX的風險。”
……
一大堆專業術語扔出來,安正初登時暈頭轉向。
行了,看來他的星際語還沒過關啊……
戴口罩的白大褂一邊翻着光屏一邊聽其他人彙報,完了他點點頭,在光屏上敲打片刻,擡起頭看向安正初。
“安先生。”
安正初忙坐直身體:“醫生,有話請說。”
威廉先生也凝神靜聽。
“想必您也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白大褂戴着口罩的臉看不清楚神情,“您是一名完全自然人,您的體內基因沒有任何經過任何進化。”
安正初點點頭。這個他早在到來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我們原本以為,沒有進化的情況下,您的身體除了壽命會略微短些,也就只是體質比不上常人,只要您不出去參與體能類的職業,或者與普通人進行武力競技,您平日與常人并不會有什麽不同。”白大褂看着他,眼底帶着同情,“但是,我們錯了。”
安正初的心陡然一沉。
“我們對自然人的情況并不是非常清楚,我們也不知道您的情況是不是遺傳返祖,但您是我們第一次接觸到的完全自然人。所以,我們完全沒想到,我們平日裏食用的東西、使用的營養液、甚至是藥品,都會對您的身體造成傷害。”
“曙光星系的所有生物,從動物到植物,包括可食用、不可食用,都帶有自然素。我們的進化方向,一直以來都是遵循曙光星系的自然規律。但是,您的身體沒有經過任何進化,所有帶自然素的食材,以及衍生産物營養液,在你的體內,都很難通過自然的新陳代謝徹底吸收或排出。這些東西,殘留在你體內,猶如毒藥,天長日久之下……”
安正初的手動了動,想起他只需要吃幾片就有飽腹感的垂耳獸肉跟水芹,想起這段時間越睡越累的混亂作息……
“……你的身體對自然素的排斥性太高,我們保守估計,如果你保持現在的身體狀态,即便經常到醫院清除體內殘餘的自然素,您的壽命也……至多能撐15年。若是再算上後期,毒素積累導致細胞活性大幅下降,這個進程……可能還會更快。”
不到15年?安正初愣然。竟然不到15年嗎……
“不過,安先生。”白大褂朝欲開口的威廉擺擺手,繼續往下說,“如果您的經濟許可的話,我建議您轉到中央星。中央星有最先進的基因進化技術和細胞修複技術,您若是能……”
對上威廉的無奈和安正初的苦笑,反應過來的他輕咳了咳,有些尴尬地閉上嘴。
威廉先生嘆了口氣,看向安正初:“安先生……”
雖然威廉先生向來嚴肅,安正初卻知道他其實有顆很柔軟的心。知道他這是想要找話安慰自己,他揚起笑容,反過來安慰威廉:“還有足足15年呢,夠了。”算上他穿過來之前的年齡,加起來也有40歲多了,足夠了。
更重要的是,別人40多歲怎麽能跟他比呢。他可是見過了兩個時代、兩種文化的人。就憑這一點,他下到陰曹地府,都能吹噓上一百年了——當然,前提是有陰曹地府的話。
威廉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半晌,再次嘆了口氣,不再多話。
既然已經将體內積存的營養液清除大半,身體也沒什麽異樣,醒過來的安正初很快就辦妥出院手續。
看了眼賬戶上被扣掉的幾千星際幣,安正初肉疼不已。要是每次都要幾千星際幣來清除毒素,他哪裏活得了15年啊。
這些以後再考慮,眼前還有更要緊的事。
讓送他走出醫院的威廉先生留步,安正初不等告別,先問出自己目前最擔心的事:“威廉先生,我游戲倉上午發出去的警報訊號……對方乘坐的飛船着陸後,他是不是就會看到?”
威廉點頭:“當然。”
安正初急忙追問:“那有沒有辦法取消?”
威廉皺眉:“您的身體不好——”
那就是有了!
“不,威廉先生。”安正初擺擺手打斷他的話,“您知道我的情況,我當時只是為了購買游戲倉才拜托朋友出面,給我做緊急聯系人。既然我現在已經沒事,我并不想讓朋友知道今天的事。”
威廉不贊同:“可是以後萬一再有這樣的情況……”
“那以後就會自動發警報系統到他那兒,與這次并沒有什麽關系。”安正初解釋,“您看,我已經沒事了,再打擾別人,總歸是太過麻煩。要是能取消的話,他對今天的事不知情,也不會影響到他的生活,對我也沒有影響,不是嗎?我與這位朋友……”他頓了頓,自嘲一笑,“其實并不是那麽熟,沒必要為了這種已經處理好的小事打擾他了。”
威廉明白他意思了。他嘆了口氣,示意他擡起手,開始指點他如何通過個人終端将警報訊號撤回。
“所有未讀的留言、文字,都可以通過這個方法撤回。”最後,他補充道。
撤回了警報信號,确認秦瀚不會知道這件事,安正初已經是大松了口氣了,聽了威廉的話,他忙一疊聲道謝。
辭別威廉先生,安正初通過個人終端找到回租房的公交站,坐上懸浮車,二十分鐘不到,他就抵達自己的小屋。
甫關上門,安正初的肩膀瞬間垮了下來。
不到15年啊……
愣愣然靠在門板上發了半天呆,安正初長呼了口氣。慢吞吞換下鞋子,走前兩步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呆呆地看着游戲室的房門。
透過敞開的房門能清楚地看到那部嶄新的游戲倉一角,以及開在牆上的營養液管子。
吃,吃不了幾口。
穿,都是一體成型的液體衣或者合成衣,完全不需要手縫,也就完全沒有他的用武之地。
住……倒是不貴,買房子也能考慮。
用,除了物理用品,所有進嘴的東西于他而言都是毒藥。
人……孤家寡人如他,就算死在這裏,除了星際警局,怕是沒人在意吧。秦瀚……秦瀚是不是也只會在游戲裏感慨一下?下了線該幹嘛幹嘛去……
他自嘲一笑,仰頭靠到沙發上,手臂一擡,直接搭在鼻梁上方,擋住茫然的雙眼。
15年啊……
真特麽操蛋!
他自問從來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對人雖不熱情卻也不冷漠,該搭把手從來不會吝啬,五講四美三熱愛,對得起社會對得起國家……
為什麽要把他丢到這裏?
如果他的人生還有足夠多的時間,即便在這裏無依無靠、無親無故,他也能堅持一下,去嘗嘗更多的美食、看看更多的風景、體驗這個時代不一樣的文化……
可是,只有不到15年……
是孤寂、空茫和無窮思念籠罩的15年。
他為什麽還要掙紮?
為什麽還要活着?
他找不到堅持的理由……
手臂遮擋的地方,有什麽晶瑩的東西滑過,洇入吸水性極好的袖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