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葬禮舉行在一個陰雨天。
陰雨綿綿,?天空像是吸飽了水的水墨畫。
天地間灰蒙蒙的,就像被沖刷去了色彩,降了好幾層飽和度。
葬禮在教堂舉行。
前來悼念的人超出了教堂容量,?岩永集團婉拒了大部分人,只有關系過硬的人才能進入。
【岩永琴子】被葬在教堂背後的墓地。
“世人将你永遠銘記。”
“你的信念永不褪色。”
神父念誦完悼詞後,?來的人排着隊為墓碑獻花。
他們統一穿着黑西裝,?有人撐着透明或黑色的傘,更多的人沒有撐傘。
保爾和魏爾倫并肩拍在隊伍裏。
少年低垂着頭,?緊咬的牙關快要出血,?話語從中擠出,充滿無盡的痛苦和悔恨。
“爆炸發生前不久,?岩永小姐讓我去買書,誰知道就這麽一會兒……”
“我不該離開的,?我不該離開的……”
“買什麽書啊,我就不該去買書!”
“我當時為什麽不守在她身邊!!!”
魏爾倫垂眸望着弟弟,喉嚨發緊,?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安慰的話。
他情感表露不像保爾那麽明顯,但他心中的悔恨不比保爾少。
要是他當時沒有去睡覺就好了。
就那麽一會兒,?就發生了這種事!
明明答應了她要守護孤兒院……自己到底在幹些什麽?
兩人背後是中原中也和他的父母。
中原中也死死握着拳頭,?沒有松開。
輪到中原中也時,?他轉身問背後的織田作之助和坂口安吾。
“喂,?太宰那家夥呢?!”
為什麽直到現在還不出現!
岩永直到死前,?都一直在找他!
織田作之助搖頭。
“我們也不知道……”
如果說岩永找人時是在撒謊,這次是真的不知道。
太宰沖出酒吧後,一臉懵的織田作之助和坂口安吾才收到爆炸的消息。追出去,太宰已經不知所蹤。
從那之後,就一直下落不明。
中原中也:“可惡,?那個混蛋——”
他的父親沉聲。
“中也。”
中原中也:“……可惡。”
不行,這裏是岩永的葬禮,他要克制自己。
他回身,摘下帽子,将鮮花放在碑前。
獻花持續了很久,人群陸陸續續散去。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天色沉得仿佛要壓下來。
這塊墓地價格昂貴,能葬進來的人不多。偌大的草坪一眼望去只有稀疏幾塊墓碑,周圍栽着松柏。
陰雨,無人。
格外幽阒。
又因是墓地,增添了幾分陰森感,讓一般人敬而遠之。
不知過了多久。
腳踩在潮濕草坪上的聲音響起。
輕微的,啪嗒、啪嗒。
來人腳步輕飄飄的,像一縷游蕩在天地間的孤魂。
他穿着黑西裝,能看出來之前特意打理過,但因為淋雨,已經變得皺巴巴的了,貼在身上。
與他狼狽外形不符的,是他捧在懷裏的一束白玫瑰。
嬌豔欲滴,純淨無瑕,每一朵花都精挑細選,再保護着完好無損地帶過來。
太宰治在墓碑前停住腳步。
濡濕的發淩亂地貼在額前,雨水順着發梢從臉頰滑落,像是在代替哭不出來的人流淚。
他伸手想要去觸碰墓碑,指尖還沒碰到,就像害怕般縮回了手。
他嘆了一口氣。
太宰治狀似随意地開了口,就像在正常聊天。
如果忽略他聲音裏的沙啞的話。
“我還沒送過你花。”
他把花束放在碑前。
然後,太宰治繞到碑後,背靠墓碑坐下,像在和記憶裏的人背靠背說話。
他微微仰起頭,感受雨水從臉頰滑過的冰涼觸感。
“雖然比起花,你總說自己是石頭。”
“可是……”你卻沒有石頭那樣頑強的生命。
“一直沒有告訴你,其實……你比花更美啊。”
太宰治閉上眼睛,再也沒有說話。
雨還在持續下着。
天色逐漸暗下去,不久就全黑了。
雨還在下。
過了幾個小時,天又逐漸亮起。因為下雨,光線還是很黯淡。
太宰治保持這個姿勢過了整宿,幾乎沒怎麽動。他閉着眼睛,纖長的眼睫上挂着細小的水珠,不知是睡着還是醒着。
雨還在下。
終于,太宰治睜開眼睛。
鳶色的瞳不複明亮,就像與岩永琴子相遇前一樣空洞,又比那時更加渾濁。
他輕聲開口,聲音嘶啞不堪。
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一堆鈍刀子,往心髒部位橫七豎八地割。
“琴子。”
“你說,要是連神明都隕落,她的信徒又該何去何從。”
他仰頭,擡起手,看向指縫間的天空。
“雨……要什麽時候才能停啊……”
他快要看不見光了。
……
太宰治再次下落不明。
所有知道太宰治與岩永琴子的事的人,都在到處找他。
終于找到他時,是在三天後。
太宰治睜開眼睛,入眼全是雪一樣的白。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簾,白色的被單。
自己身上也穿着淡藍色的病號服,冰涼的液體正被輸送進體內。
空氣中彌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是孤兒院的醫療室。
一道颀長的身影映在床簾。大概是聽到了細微的動靜,床簾被拉開。
魏爾倫平靜的聲音傳來。
“你醒了。”
金發男人翹腿坐在旁邊椅上,合上手裏的書。
床上的少年根本不看他一眼,安靜地凝視虛空,像是在發呆。
半晌,他擡起手腕。細瘦的腕上裹着好幾層紗布,乍一看像是傷得很嚴重。
但太宰治知道,人魚肉作用下,裏面已經沒有傷痕了,皮膚光潔看不出一點痕跡。
他嘆氣。
“我連殉情的權利都被剝奪了麽。”
魏爾倫看着這幕。
“知道我是怎麽找到你的嗎?”
知道太宰治不會回答他,魏爾倫繼續道。
“那是你安排在孤兒院的眼線的異能吧,能讓指定區域內的人喪失存在感。”
“你對付那位來孤兒院找岩永的青年就是用的這招。明明人就在那裏,卻三天都沒有人主動想起他,也找不到他。”
“這個異能作用于空間,只要你不觸碰到空間邊緣,對你也能起效。”
如果是意識清醒的太宰治,不借助異能,也沒人能找到他。
但他要是去做危險的事,喪失了一段時間意識。在全員出動的情況下,難免這段時間內不會被找到。
他不想被打擾,所以會帶這個異能者在附近。
“雖然眼線也很不好找,但比起你來,至少要容易一點。”
“只要找到眼線,就能找到你。”
“——她告訴了我這條線索,讓我看好你。”
可是啊,岩永。
你不懂感情。
魏爾倫心道。
縱有千千萬萬個人的關心,都比不上那一個人。
失去的空缺永遠無法彌補。
他原本以為身為異能生命體的自己才是異類,現在看來,岩永更是如此。
看似情感豐富,實則遲鈍漠然。
無論如何,岩永都這麽叮囑了,他還是會照做。
魏爾倫看着現在的太宰治,仿佛看到了那晚的自己。
蘭波教會了他感情,失去的友人不會再回來了,是他不懂得珍惜。
“我明白你的感受。”
“期待着什麽東西能改變自己,結果什麽都沒找到……不,或許曾經擁有過,但自己沒有察覺。等知曉時,為時已晚。”
“——這種絕望。”
魏爾倫沉默片刻。
“當時是岩永賦予了我活下去的希望。”
所以,他也想做點什麽,給予岩永在乎的人相同的希望。
太宰治偏轉過頭,黑發淩亂地鋪散在枕上,襯得臉色更加蒼白。
他譏諷地扯動了一下嘴角。
希望?
從未覺得這個詞如此可笑過。
“她跟你做了什麽交易,蘭波?”
“是,但是不止。”
魏爾倫道:“無論是人類的孩子,還是跟我一樣的異能生命體,在跟他們相處的過程中,我逐漸體會到了所謂家人、朋友的涵義。”
不再那麽孤獨。
“或許這才是她真正想要給予我的。”
不管是出于和岩永的約定,還是他內心,他都會守護好這個孤兒院。
魏爾倫拿出太宰治的手機,放在床邊。
是他去找太宰治時在對方身邊發現的,當時已經沒電很久了。
“電充好了。”
“她應該給你發了不少郵件吧。”
“你自己選擇看或不看吧。”
說完,魏爾倫起身離開了房間。
沉默片刻,太宰治打起精神,半坐起身,拿起手機點開收件箱。
除了工作聯絡和織田作他們表示關心的郵件外,剩下滿滿幾十條未讀郵件,全是岩永琴子發來的。
他知道琴子是什麽時候給他發來第一條郵件的。之後每條郵件是什麽時候發來的,他都知道。
他一直在看着她。
只是缺少點開的勇氣。
琴子似乎也明白這點,所以才不斷給他發郵件,一點一點注入勇氣。
正當他下定決心的時候,卻收到了孤兒院傳來的噩耗。
如果他早點點開,早點看到,早點和琴子交流……
事情是不是還能有轉機?
琴子是不是就不會去孤兒院,而是來市區找他,也就不會遇上炸彈狂了。
或者,他會去找琴子,即使碰上了炸彈狂也會一起想辦法,而不是讓她獨自面對……
他明明知道她是不在乎自身安危的類型,他明明知道!
現在說這些已經沒用了。
都已經晚了。
一切都結束了。
太宰治深吸幾口氣,擡手,微顫的指尖從第一條郵件開始點開。
【太宰先生,你在哪兒?】
我在這裏,琴子。
【出來談談好嗎。】
好。
【我恢複記憶了。太宰先生,不會生我的氣了吧?】
沒有的事。
【想想還真是抱歉,居然會發生認錯人這種事。】
【難怪太宰先生之前一直在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