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番外 少年時 少年時
方家原本也是雲遠鎮上的大戶人家, 只不過後來人丁不興,漸漸沒落下來。
到了這一代,方家唯一的獨生女兒也早早殁了, 只留下老妪幼孫相依為命。
方家唯一的外孫叫做黎懷,生得眉清目秀,是個難得的俊兒郎,他也是鎮上唯一考取了電影學院的高材生,據說以後是要去當大明星的。
他本來正在放暑假, 但是因為學校的舞臺劇,所以晚回來了幾天。
一到家,卻發現家裏突然多了一個陌生小孩兒。
那男孩比自己小三四歲, 長得高高瘦瘦,膚色很白,眼神卻充滿了防備。
“是賀家的孩子,”阿婆偷偷告訴黎懷, “就是剛出事那家的,他們家太不清淨了,所以我把他接過來住。”
賀家和方家原本是世交, 但是随着一方沒落而另一邊崛起, 早就少了走動, 賀家很多年前也已經搬去了城裏。
不過因為些沾親帶故的關系,黎懷還是知道他們家不少事情。
賀家主家這一脈, 這幾代仿佛遭遇了詛咒一樣,每一個男丁都會出事。
最近發生的事情更加慘烈,明明是登對恩愛的夫妻,最後卻落得一死一瘋,只留下個不願意說話的男孩兒。
賀家的家産倒是豐厚, 但是觊觎的人太多,對這剩下的孩子來說也不算什麽好事。
鎮上人迷信,都覺得這孩子以後也是一樣的遭遇,甚至都不敢同他說話,還勸黎懷的阿婆,盡早把這個不吉利的孩子送回去。
阿婆卻不以為意。
“我從小看着他阿爸長大的,早就說他有病要及時醫治,偏偏他們家不信我這個老婆子的話,這時候無辜遷怒一個孩子做什麽!”阿婆無奈嘆氣。
方家世代行醫,只可惜黎懷志不在此,終究斷了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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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倒是豁達,只希望黎懷過自己想過的日子,所以知道黎懷的選擇以後,索性将家裏幾屋子的醫書都捐了出去。
黎懷也覺得,這孩子不像鎮上人傳的那樣離譜。
也許是突逢大變,才十幾歲的少年人,性子卻格外安靜內斂,不說話,也不理人,沒有絲毫的攻擊性。
就像一個沒有存在感的漂亮娃娃。
黎懷還挺喜歡這孩子的。
能叫黎懷興起好感的人并不多。
他從小就是個斯文乖巧的孩子,又是師長口中別人家的神童,其實很得周邊同齡人的仰慕,只不過,他雖然擅長博得陌生人的喜歡,卻總不長久。
就連黎懷的阿婆也嘆,這孫兒什麽都好,就是與人關系淡薄了些。
黎懷其實不喜歡小孩子,尤其是十幾歲的少年人,又吵又鬧,總覺得整個世界都是他們的。
少年賀西京,卻一開始就得了黎懷的歡喜。
這孩子模樣好看,又安靜,叫他一見就覺得喜歡。
放假在家,黎懷左右無事,便經常逗弄這小孩兒。
剛開始的時候,少年怎麽逗都不說話,只是全程防備的盯着黎懷看。
淺淡的眼眸裏帶着剔透的銀灰色,看起來更好看了。
黎懷這才想起來,這小孩的祖母是個外國人,也難怪他看起來和擺在櫥窗裏的娃娃一模一樣。
黎懷這時候才發現,自己大概是個顏控。
漂亮的少年,就算不肯說話,擺在邊上也叫人賞心悅目。
這天午後,少年依舊坐在老屋天井底下的陰影裏,不聲不響,黎懷就挑了一個曬得到日頭的位置,坐在阿婆的老搖椅上,先是逗了幾句少年人,見他不回答,就低頭看書去了。
日影搖曳,正是讀書好時光。
讀得乏了,一轉頭,正對上少年的眼睛。
黎懷笑,問少年:“你想看我手上的書?”
少年移開目光,不理他。
黎懷也無所謂,反而興致勃勃的和少年說起書裏的內容。
這其實是一本很沉悶的表演專業書,黎懷說起來卻津津有味,眼睛裏都放着光。
少年似乎沒有在聽他說話,眼睛卻又若有似無朝黎懷的方向看。
老搖椅慢悠悠的晃蕩着,黎懷的聲音也柔和悠長。
黎懷也說不清,少年是什麽時候好起來的。
慢慢的,他身後仿佛多了一條乖順的小狗,會跟在自己後頭,用晶亮的眼睛盯着他看。
只是仍不多話,依然安靜。
黎懷回學校的時候,少年就這麽跟在後頭走了很久,眼睛裏又沒了光,竟叫黎懷有些不忍。
“過年我就回來了,”黎懷說着,摸了摸賀西京的頭,“到時候給你帶禮物。”
少年人就傻乎乎的笑起來,眼睛裏滿是信任,用力點頭。
黎懷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又多了一個家人,心裏沉甸甸的。
再次見到賀西京的時候,家鄉難得飄了雪。
雖然沒有北方的大雪紛飛,卻也冷得刺骨。
少年人又高了些,身上挂着一件薄薄的襖子,看上去空蕩蕩的。
見到黎懷的時候,臉上的笑卻像回到了夏天,然後一把提起了黎懷的行李。
回到家,三個人圍在暖烘烘的爐子邊說話。
其實主要是黎懷和阿婆說,賀西京坐在一邊,安靜的看着他。
黎懷說起學校的趣事,逗得阿婆哈哈大笑,賀西京也跟着眉眼彎彎,看着比半年前好多了。
後來阿婆卻偷偷告訴他,這孩子依然不肯回學校,不跟其他人說話,也不知道以後要怎麽辦。
賀家人還來過幾回,卻并沒有接他回去的意思,賀西京對那些人也很抗拒,還不如對待陌生人。
“他最聽你的話,你和他多聊聊,這孩子心結太深了。”阿婆嘆息。
黎懷卻并沒有急着和賀西京說這些事情。
他會圍着火爐,掏出自己從遠方帶來的禮物,或者跟他說更多自己學校的事情,卻從來沒有問過少年,對未來有什麽打算。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黎懷覺得,賀西京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
只不過,這時候窗外還是一片風雪,他們暫時可以縮在熱騰騰的火光邊上,稍微小憩一會兒。
反正日子還長。
這個看上去不聲不響的少年,果真有自己的打算。
第二年夏天的時候,少年告訴黎懷,他準備出國。
他聯系了祖母的家人,那邊也願意接納他。
黎懷自然選擇祝福,阿婆很舍不得,卻覺得孩子就應該振翅高飛。
飛累了,也可以回來,反正他們永遠歡迎他。
賀西京看着黎懷,眼睛裏似乎有很多心事,又一句都沒有說出口。
只揮揮手,就乘上了遠去的航班。
黎懷拍拍傷心的外婆:“現在科技發達了,就算在國外,也可以經常聯系的,再說了,他也不可能就不回來了。”
沒想到這一走,就真的斷了聯系。
剛開始的時候,其實少年還會乖乖彙報自己的情況。
比如祖母的家人對他很熱情,為他安排了舒适的睡房,還聯系了很好的私立學校。
比如國外的教學體系和國內完全不同,但是他适應得還算順利,就是有些猶豫要選擇往哪個方向深耕。
賀西京似乎很快就适應了新的生活,交了不錯的朋友,然後慢慢的,兩個人就這麽斷了聯系。
就像是人生中每一個順其自然的片段,曾經以為能夠持續一生的關系,終究在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中,變淡消失。
終究,他也只是自己生命中的過客。
黎懷有些悵然,卻也并不失望。
——
賀西京也不知道,自己對那個人的在意,是什麽時候變質的。
真是奇怪。
母親死前的叮囑言猶在耳,在這個人面前,那些血淋淋的畫面,卻全都清淡的遠去了。
最開始,只是覺得安心。
有這麽一個人,會溫和的跟他說話,微笑,也不在意自己的回應。
賀西京笨拙的想張口,卻終究畏縮的退卻了,那個人也不介意。
在黎懷輕輕柔柔的聲音裏,賀西京知道了很多事情。
他知道黎懷喜歡表演,想要成為一個優秀的演員,知道他喜歡聽輕搖滾,夢想是有一處安靜的獨棟別墅,然後裝一整套最豪華的視聽系統。
知道得太多,眼睛就離不開了。
他從小就是一個膽小的孩子,眼睛離不開,也依然不敢邁出第一步。
黎懷卻仿佛看出了自己的掙紮,主動伸出了手。
“我覺得你好像想和我一起出門。”那是一個清晨,暑熱還沒有醒,黎懷正準備出門鍛煉,卻又突然轉頭,對賀西京說。
賀西京不知道他是怎麽知道自己的想法的,兩條腿卻不由自主先動了起來。
然後,他就只會圍着這個人打轉了。
那簡直是他有限記憶裏最快活的時光。
江南的夏日悠遠漫長,似乎沒有盡頭。
結束卻只在一夕之間。
黎懷要開學了。
賀西京心裏很慌,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想要這個人別走,卻知道不可能,他想跟上去,也邁不動步子。
然後,黎懷對他說,過年他就回來了,會給他帶禮物。
沒有人這麽對他說過。
在賀西京的記憶裏,父親永遠都是狂怒勃發的模樣,母親則永遠在哭泣,沒有人給他帶過禮物——因為他們甚至自己都無法妥帖打理自己的人生。
黎懷卻是不一樣的。
這個人不管什麽時候,都舒展自如,輕松惬意。
連帶着身邊的人,也被這樣的感覺籠罩。
賀西京迷戀上了這種氣氛,然後焦灼的等待了半年。
黎懷再回來的時候,比他想像的更好。
仿佛在這個人身邊,就有了他幻想中最完美的家的模樣。
可終究,這裏不是他的家。
他或許短暫的汲取了一點溫暖,但歸根結底,他只是一個過客。
黎懷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他的學業越來越忙,還有各種演出的機會和劇組實習。
“孩子總是要飛出去的。”黎懷的阿婆笑着對賀西京說。
賀西京覺得很焦慮。
那個人越飛越遠,遠到他幾乎摸不到了。
如果一直等在原地,終有一天,他就等不到這個人了——賀西京清楚的認識到了這個事實。
他突然就想起母親臨死前的話。
“不要愛上任何人,因為你沒有資格。”
就像他父親一樣。
然後,賀西京才發現,已經晚了。
他愛上了一個人,無可救藥。
卻是連抓都抓不住的人。
然後他就逃了,在那個人祝福的目光下。
就像一個落魄的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