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吃蟹
第二天, 幾個心理醫生查看了賀西京的狀況,又問了半天楊助理關于賀西京家裏的事情,最後得出結論, 賀西京得的是分離性身份障礙。
這個病最常見的說法,是多重人格障礙。
所有人都傻住了。
“一般而言,這種病多跟童年的遭遇有關,”年紀最長,看起來威望最高的那位醫生說, “不過賀先生以前沒有表現出類似的症狀,這次發病,也有可能只是一過性的急性症, 通過有效的心理幹預配合修養吃藥,應該能慢慢緩解。”
至于要多久才能好,究竟能不能痊愈,醫生就不肯下确定的判斷了。
只有一件事他十分确定, 賀西京肯定不能再當演員了。
“這種職業不适合賀先生,很有可能引起他再次發病。”醫生警告道。
然後是一堆藥開出來,每天的心理幹預, 還有安靜修養。
“如果方便的話, 希望在治療早期黎先生也能留下來, ”醫生建議,“他目前只能接受您, 所以醫生的心理幹預,暫時還需要您的配合。”
黎懷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就連江伊岚那邊的邀請,他都暫時推掉。
又過了幾天,他的經紀人還打電話來,說是有個綜藝節目想要邀請黎懷作為特別嘉賓。
雖然不知道自己怎麽入了電視臺的法眼, 黎懷的回答依然是婉拒。
剛開始幾天,賀西京的情況相當嚴重。
他經常半夜醒來,摸索着床邊,确認黎懷還在才安心。
黎懷剛開始的時候是住在外間,折騰了幾回以後,實在沒有辦法,請酒店又搬了一張小床放在賀西京的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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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這樣也不行,賀西京變得黏黏膩膩,醒來發現黎懷沒有在邊上,就自覺自動的靠過來,非要抱着他才能睡覺。
有幾回黎懷睡熟了,早上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被賀西京緊緊的抱在懷裏。
也只能無奈嘆口氣。
賀西京的話依然很少,也吃不下什麽東西,就算有黎懷哄着勸着,也就是胡亂往嘴裏塞幾口而已。
每天的心理幹預,也進展緩慢。
果不其然,賀西京對黎懷以外的人都很抗拒,既不說話也不搭理,就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
醫生就只能透過黎懷和他聊。
說的話也是亂七八糟,有時候說的是季新小時候的事情,有時候又變成賀西京自己的過去。
黎懷這時候才知道,賀西京的父親也犯過瘋病,在療養院裏住了好久。
難怪那時候他在自己家住了很久。
如今的賀西京,唯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抱着黎懷,一聲不吭,有時盯着他看,有時又不知道神游到哪裏去了。
這時候,《夏日》劇組已經徹底殺青,還有一些收尾的工作,又過了幾天,所有工作人員還有器械都撤幹淨了。
黃導也回去繼續做電影的後期。
賀西京如今的情況對外是嚴格保密的,黃導只留下那個叫阿五的工作人員幫黎懷跑腿,其他全是賀西京那邊的人。
有賀西京的私人醫生,重金請過來做幹預治療的心理醫生,還有一個年輕的女助理。
楊助理當起了空中飛人,只偶爾才過來請賀西京簽個字。
誰也不知道,賀西京還要多久才能好。
剛開始的時候,身邊時時帶着一個人,黎懷很不适應。
但不得不說,人的适應能力是極其強大的。
很快,他就習慣早上醒來的時候,自己被人箍在懷裏,吃飯的時候慢慢哄,還有治療和散步。
日子慢得像一張油畫,卻并不令人反感。
有一次在治療室聊天的時候,黎懷随口說出假裝戀愛的事情。
所謂的假裝戀愛,連一天都沒有堅持下去,他其實壓根就沒怎麽放在心上。
醫生對這個細節卻很在意。
“假裝戀愛?你們演員是這麽演戲的?”年長的醫生深深皺着眉頭,顯然對這種方式很不認可。
黎懷乖乖低頭反省。他也知道不妥,所以很快就叫停了。
但是,照着醫生的話,這件事很可能一個轉折點和誘因。
或許是因為內疚,還有某些黎懷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他對賀西京更耐心了。
這天早上,黎懷又是被賀西京的胳膊憋醒的。
天氣早已經轉涼,小鎮上的清晨透着初秋的寒意,但是黎懷連薄薄的被子都蓋不住——誰叫旁邊有一個巨大的火爐。
黎懷一動,賀西京就醒了。
他現在就連睜開眼睛的動作都比一般人慢,黑黝黝的瞳仁像是潤着水,定定的看着黎懷。
黎懷對他微笑:“早上好。”
賀西京又遲鈍的眨了一下眼睛,才慢吞吞的把臉貼過來,蹭一蹭。
就像某種小動物——就是體積實在太大了。
然後黎懷領着他去盥洗室。
只要黎懷起床,賀西京就像一條大狗一樣跟着,還用小指頭勾着黎懷的後衣擺,亦步亦趨。
刷牙洗臉,同樣也是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黎懷也不知道這種感覺更類似于養寵物還是帶孩子。
不過大約也很難有這麽乖的孩子或者寵物。
賀西京坐在浴室的小凳上,乖乖讓黎懷給他整理頭發。
一人高的梳妝鏡裏,兩個人緊緊靠在一起,誰都不說話,竟然有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到了九點鐘,新來的助理給兩人帶了早餐。
今天的菜單是熱騰騰的白粥和香噴噴的小籠包。
賀西京坐在桌子邊上,孩子一樣看着黎懷吃,等到黎懷吃了幾口,他就努力的跟黎懷學。
只可惜,胃口還是很小。
過了半天,也就喝了幾口白粥,兩個包子。
然後就準備去醫生的治療室。
賀西京還是不喜歡出門,不喜歡外頭的陽光和空氣,但是醫生建議病人不能老呆在屋子裏不出去。
于是,只能黎懷一步一步領着他走,其他人都不管用。
進入治療室的時候,賀西京依然躲在黎懷身後,不說話,也不願看醫生。
然後先是醫生和黎懷聊,接着又是黎懷哄着賀西京說兩句。
大多時候賀西京都不願開口,也偶爾的,能多說兩句。
那些關于賀家零星半點的信息,就是這麽問出來的。
但是賀西京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轉。
偶爾,只是偶爾,他好像能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季新,不過是他飾演的一個角色。
但是這種時候轉瞬即逝,他很快又沉溺于某種自我編織的幻想之中。
在那個幻想裏,他和舒成一直住在小鎮上,舒成每天去學校教書,他則開了一家小店。
家裏養了一棵琴葉榕,還有一缸金魚。
魚是他從門前的小溪裏釣到的,因為長得很漂亮,幹脆養起來。
即便眼前明明什麽都沒有,賀西京還是堅持着這種幻想。
其實,這些都是電影裏的道具布景,有一陣子助理真把琴葉榕和金魚搬了過來,又被醫生堅決拿走了。
“不能放任他老是沉浸在自己的幻覺裏。”醫生說。
即便如此,賀西京也沒什麽反應,仿佛那棵琴葉榕還有金魚,依然放在原地。
做完幹預治療,又是午餐時間。
哄賀西京吃了幾小口飯菜,黎懷會帶着他出去走一回。
對這個外出活動,賀西京倒是沒有絲毫抗拒。
有時候甚至還會快步走幾步,察覺到黎懷落後了,又反過手來牽。
酒店前頭真的有一條小溪,水清清淺淺,一眼就能望到底。
有時候,賀西京還會站在溪邊張望,念叨着再釣一條金魚回去,給家裏那個作伴。
其實,有一件事醫生一直很費解。
《夏日》的故事裏,季新是一個很堅強倔強的人,就算失去愛人痛徹心扉,也能很好的打理自己的生活,抱着對愛人的回憶一起活下去。
賀西京表現出來的季新,卻壓根不是這樣。
醫生認為,這或許是一個突破點,讓他重新回歸自我。
黎懷也照着醫生給他的話術和賀西京聊。
比如暗示對方,自己如果有一天突然離開的話,季新會怎麽辦。
“我就在這裏等你。”賀西京說,“你總會回來的……或者,我就去找你。”
說着這種話的賀西京,看起來就像一個孩子。
有時候,黎懷也會極小心的提到死亡。
賀西京忽然說:“黎懷,要是你沒了,我撐不下去的。”
黎懷一愣。
“我是誰?”他問賀西京。
賀西京呆了半天,又伸手抱他:“舒成,我喜歡你。”
賀西京唯一喜歡挂在嘴邊的話,就是喜歡。
一遍遍的,在黎懷耳邊說。
就像一張綿綿密密的網,恨不得把黎懷整個人罩起來。
這天傍晚,黃導留下的阿五忽然過來敲門,很高興的告訴黎懷他終于弄了一大筐螃蟹過來。
秋風起蟹黃肥,涼風溫酒,正是吃蟹最好的時節。
黎懷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向來最喜歡吃蟹,以前小時候外婆怕他傷了腸胃,只肯他每次吃一只,黎懷性子乖,也忍不住含着早就空了的蟹殼蟹腳,吮吸好久才作罷。
後來長大了,沒人再管束着,就更加不得了。
螃蟹被一只只捆好,放在大蒸鍋裏蒸熟了,變得通紅,再用蟹八件一點點拆了,沾點黃酒醬料送進嘴裏,簡直就是人間天堂。
好幾天前,他就囑咐着阿五幫他去找剛出來的蟹,但一定要肥美的才行。
直到今天,阿五才買着滿意的,連忙成筐弄了回來。
黎懷忙讓酒店大廚幫他處理好了,請大家一起吃。
所有人也過了難得輕松的一天。
就連賀西京看起來也好了不少。
他慢慢用剪刀剪了大鳌下來,然後用腰圓錘敲松蟹殼,打開,再用簽子把肉一點點剔出來,最後舀出金黃的蟹黃,玉白的蟹膏,沾了醬,送到黎懷嘴邊上。
黎懷順嘴吃下去。
賀西京就笑,看起來也很高興的樣子,繼續拆下一只螃蟹。
他自己拆的螃蟹,自己從來不吃,只等着黎懷喂。
黎懷雖然喜歡吃蟹,但是手腳可沒有賀西京這麽靈活,照着外婆罵他的話,吃蟹的樣子跟個讨飯鬼一樣。
但是給賀西京拆的蟹,他難得精細了不少,可惜還是笨手笨腳的,遠不如賀西京拆給他的完整。
不過賀西京才不會在乎這個。
每吃一口,就眯着眼睛笑,好像遇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一樣。
當天晚上,賀西京的話忽然都變多了。
在越來越涼的晚風裏,他緊緊的抱住黎懷,一動不動,絮絮叨叨的說以前的事情。
季新和舒成以前的事情。
然後越說,又越沉默。
最後兩個人就這麽安安靜靜的看着天上的月亮。
邊上是對方溫熱的體溫。
黎懷竟然也感覺很舒服。
大約是剛才喝了點黃酒,他的腦子暈乎乎的,身上很熱,又被涼風一吹,懶洋洋的順勢靠在賀西京身上。
真是奇怪,他以前最不喜歡和人靠得太近,可是日子就這麽過着,竟然也覺得這滋味比他以前想的好多了。
就好像……他們真的是一對情侶。
就像季新和舒成一樣。
這時候,賀西京忽然說:“我其實都知道的。”
“什麽?”黎懷的腦子還有點暈。
“……沒什麽。”賀西京又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