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
放開他的袖子,空出來的玉手拎起八仙桌上的布料,壽雅笑語道:「英薇的衣裳都是上等的織錦,一流的手工,師傅們做衣時也用了心思,對于成人來說,多半寸少半寸并無不妥,可對皮膚細嫩的幼兒來說,衣裳小了點,緊緊束縛着,就會很不舒服,也無法像大人一樣,把不舒服說出來,這也難怪要哭了。」
「我一直都想給她最好的,沒想到……」隆磬愛憐地揉了揉女兒的頭,滿臉歉意。
英薇眨着烏溜溜的大眼睛,天真地看着自己的阿瑪,小手還抓着壽雅的手往嘴裏塞。
「貝勒爺,英薇不會怪你的。對不對,英薇?」她擁着小丫頭,笑意滿眼的問道。
隆磬凝視她垂頭哄女兒的模樣,心中百轉千回,眼眶灼熱。英薇需要一位細心溫柔的額娘,而他,也需要這樣一位福晉……孤寂多年,她猶如甘霖滋潤着他荒涼的生命,幹涸的心田、枯萎的情感,因她的到來而重獲春天。
就在這一刻,他認定了她。她是他一輩子的伴,是能站在他身邊禍福與共的女人,她也将是他孩子們的額娘,替他生兒育女,除了她,沒人能夠帶給他這般的溫暖與滿足。
「咿呀呀,咕!」流着口水的英薇回應着壽雅,小小的手還指着隆磬,仿佛她真懂阿瑪一片愛護之心。
「你瞧,我們家英薇多善解人意,來抛個高高。」壽雅很高興地把小家夥抛到半空。
隆磬看得心驚肉跳。
英薇穩穩落回壽雅懷裏,咯咯地笑得很大聲,一大一小玩得很有默契。
「貝勒爺,這段時間就讓英薇穿棉衣吧,棉衣柔軟舒适,對小孩再好不過,我還特地叫嬷嬷們把這些棉衣放到蒸籠裏蒸了很長時間,變得更柔軟貼身,這樣英薇穿了,一點問題都沒有。」
「你設想得很周到,我自愧不如。」她的體貼入微,他望塵莫及。
「貝勒爺,我也很慚愧呢,小寶貝這身棉衣是桂蓮跟甄嬷嬷連夜做的,我一點忙都沒幫上。」她撇着嘴說:「拿針穿線,我完全不及格呢,你瞧,我想幫忙,結果把自己的手紮傷了。」
她亮出左手,五根手指上部有針孔。
「看來,以前我的女紅也一定很糟糕。」
隆磬的俊臉馬上拉了下來。「笨蛋,這些事交給桂蓮就行了,何必親力親為?王府多得是下人,哪用一個福晉動手做。還有,你的嘴角怎麽了?」他又急又痛,為她的不愛惜而擔憂。
「我自己不小心磕傷的。貝勒爺放心,不痛的。」
「貝勒爺,福晉太偏袒小姐了,奴才要說兩句。」吃完茶點便返回的甄嬷嬷插嘴解釋,「福晉嘴上的傷是小姐打的。貝勒爺也知道小姐脾氣,昨夜裏奴才跟福晉一起給小姐抹藥膏,小姐還咬了福晉的手臂呢。為了小姐不哭鬧,福晉可是一宿未阖眼了。」她邊說邊從福晉懷裏接過昏昏欲睡的英薇。
「甄嬷嬷,不是說好不告訴他的嗎?」壽雅哭笑不得地咕哝。
「福晉你也歇一會吧。」她完全贏得甄嬷嬷的心,處處維護着她。
「甄嬷嬷,你帶英薇去睡吧,我來照顧福晉。」隆磬遺走老奶娘後,堵住壽雅就要開溜的身影。
「我真的沒事,放我回清心小築睡覺吧。」她眯着眼睛想躲,結果玉臂還是落入他的手裏。
他輕輕地挽起她的袖子,檢視衣裳下一排牙印。
「英薇腋下有很多被衣裳勒出來的紅痕,抹了藥膏,令早就都消了腫,抹藥膏對她來說的确有點痛。」壽雅溫柔地解釋隆磬深深地嘆了口氣,「藥膏還有嗎?」
「甄嬷嬷好像放在八仙桌上了。」
他走過去,拿來藥膏,挖出一點,小心地抹在她的嘴角。抹勻藥膏,他帶着繭的指腹還不願離去,輕輕地掃過那豐盈的紅唇。
壽雅如遭電擊,心跳失速。她眼中的隆磬益發的俊美迷人,勾起她想擁抱他的沖動。
「壽雅,我好心疼你,好想永遠保護你。」他低沉的嗓音更加深具磁性。
濃重的呼吸緩緩落在壽雅的唇邊,不知何時,隆磬已靠上前來,薄唇輕銜住她的唇瓣。
他并未急切地探索,只是溫柔地親吮,烘暖她的呼吸。
睜眼看着這個吻發生,壽雅輕輕顫抖着。她好想哭,他吻得很淺卻帶着哀傷。
她真的為他心痛……這樣出色的男人,卻有很多很多悲痛,亟需她去分擔。
「隆馨,我也想保護你。」貼着他顫抖的唇,她輕聲道。
她不要他再一個人背負那些黑暗,她希望自己是一道勁風,吹散他心底陰霾:
她希望自己是一場春雨,沖去寒冷的冬意;她更希望自己是他白頭到老的福晉,與他執手過完這輩子。
第一次聽到有女人想要保護他,隆磬頓時心緒起伏不已。這個女人,對他的脆弱和悲痛了若指掌,她沒有嘲笑他,沒有遺棄他,她拿出讓人欽佩的勇氣,給予他溫暖,仔細呵護。
「除了額娘,你是第一個想保護我的女人。」他離開柔軟的唇瓣,握緊她的雙手說。
「貝勒爺,我喜歡你,希望自己能替你驅走煩惱陰影,我想讓你笑,想撫平你眉間的皺痕,想看你跟英薇快快樂樂的生活……」
沒待她說完,隆磬已用力将她鎖在懷裏,甚至恨不得把她揉進骨子裏。
「壽雅,我是個不祥的男人,十六歲那年,阿瑪替我訂了親,對方是我青梅竹馬的表妹,但過門的當天,她就落井而死。」
他要将過去全部告訴她,她是他唯一想傾吐心聲的女人。
「放下心痛,十七歲那年,我就跟阿瑪到西北掃平動亂,等我回來,皇上替我指了婚,娶了一位蒙古格格,她……懷孕了……」
說起過去,他的心在顫抖,身體也在顫抖,過往猶如惡夢,令他不敢回頭。
壽雅環住他的腰,緊緊地摟着他,把溫度送進他冰冷的胸臆。「再苦的過去,我同你一起面對。有我在這裏,隆磬,不要怕。」
他深深吐息,吸進屬于她的馨香才又開口,「她酷愛騎馬,任性倔強,身懷六甲仍然堅持騎馬,誰的勸告也聽不進去,結果從馬上墜下,人和腹中的胎兒都離開人世。最後……一面……見她的最後一面,她說,她不該嫁給我,說我是不祥的男人,帶給她……」
隆磬閉上眼,想要揮去那個女人死前帶着恨意的扭曲臉孔。
壽雅黯然。他受傷極深吶!
「貝勒爺,你別自責,她說的都不是真的。」一切都是意外,根本與他無關.「好長一段時間,她死前的光景都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她說是我害死她,她說都是我克妻的命格害的。所有的死亡,皆是我一手造成。」隆磬一雙眼裏充滿血絲,眉頭擰得死緊。
「貝勒爺,命格這種事子虛烏有,根本就沒有證據可以證明它有那麽大的影響力。是她自己不聽勸阻,身懷六甲誰還會拿自己的身體這樣開玩笑。我不許你想她說的話,不許,她明明是将自己錯怪到你身上。相信我,你可以跟常人一樣,享受天倫之樂。」
「好幾年,我不肯再娶親。我所居的西院,好似墳墓。她們住過主屋、住過西廂東廂,最後又從那些地方躺進棺材。壽雅,西院閑置着,是因為我根本沒有辦法回到那裏。」
「沒關系的,如果你不愛住西院,我們就一起住在清心小築,好不好?那裏不會有煩人的過去糾繞你。」
「壽雅!」隆磬心酸地看着她,哽咽道:「太委屈你了……」清心小築怎比得上寬敞的西院!
西院如今雖然一片荒涼,但只要精心收拾,絕對是肅親王府最舒适的地方,身為一個福晉,理應住在他的寝院,要是讓人知道她住在宗祠後的小院落,絕對會淪為達官貴人之間的笑柄。
「住在哪裏都無所謂,我最關心的,是你的快樂。」
撫上那張帶着淚痕的臉,他眼角也濕了。「隔了幾年,阿瑪又為我定下一門親事,英薇的娘進門後,我帶她住在書房裏,她回娘家哭訴,鬧得滿城風雨,說我苛待她,結果,我不得不帶她搬回西院,後來她有了身孕,我幾乎留在王府裏日夜看顧她,那段日子,我夜夜從惡夢中驚醒,無法安睡。」
「貝勒爺,我絕對不逼你做你不喜歡的事。」
壽雅,你知不知道,自從英薇的娘死後,我就決定,即使是死,也不再應承任何婚事,孤老終生也好,反正我是個不配得到幸福的人。
「這些年,我只想着好好養大英薇,讓她快樂健康地長大,錦衣玉食我一樣也不會少給她,只除了父愛……我怕害死自己唯一的女兒,所以我不敢太親近她,甚至讓她住在隆晉的院落裏。
「我以為這輩子會就這樣了,誰知太皇太後賜了婚,抗拒不了,我只好迎你進了門,可我對自己說,這一輩子都不接受你,只跟你做挂名失妻。但是,壽雅,你根本讓人無法抗拒,你的笑、你的開朗,像投映在我冰冷心房的陽光,我如何舍得推開你?
「盡管你在外風評不好,盡管傳言說你招惹過不少達官貴人,但我不在乎,因為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不只有外表美麗,最吸引我的,是你讓我的心如同撲火飛蛾一樣撲向你。」
「貝勒爺。」壽雅泣不成聲。他胸襟寬大,從未因傳言而鄙夷她,甚至願意放下戍見,好好與她相處……她何德何能獲得他的真心相待。「謝謝你的仁厚!」
壽雅!」他将她推遠,鄭重其事道:「聽完這些,你還願意陪伴在我這個不祥的男人身邊嗎?我不想相信宿命,可它卻是無所不在,我害怕最後……你會怪我的……」高傲如他,在她面前,卑微哀傷。
「貝勒爺,很高興你這樣問我,很高興你接納了我,我從沒像此時此刻這樣的快樂過。」
「你也別有任何顧忌,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在壽雅的心裏,只有對你的濃情和仰慕,無論是歲月多長、變故再多,也不可能改變,更不會有絲毫的怨恨。」眸心漾起堅定。
她堅信,以往的不幸并不是隆磬的命,而是上天太捉弄人。即使她最後像那些福晉一樣遭過不測,那也是她的命,也怨不得任何人,為了這份愛,她願意交出自己,命又算得了什麽?
「壽雅!」愛上她,是他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她的勇氣和深情,他不曾在別的女人身上看到過。
「我們相約,你若不棄,我便不離!」
「好!你不可以先離我而去,聽見了嗎?否則,我絕對追到黃泉路上。」
瑩瑩燭火下,兩人緊緊相擁,暖洋洋的溫度烙進他們的心底。
寅時剛過,睡眠嚴重不足的壽雅早早起身,裝扮一番,坐上馬車,來到午門前候着。
太皇太後及皇後都潛心向佛,每逢初一皇太後特地下旨,命她入宮一起禮佛。
十五後宮必有禮佛誦經儀式,昨日太夜色幽暗,透過車簾,壽雅看見四周停滿馬車和軟轎,各家的車夫轎夫都悄聲靜立,人雖然很多,但一點也不顯得淩亂。此時正值上朝時間,身着官服的群臣陸續走進午門奔往乾清宮。
「李全,把車停在角落裏。」看這天色,也知道時辰尚早,壽雅決定找個安靜的角落,小睡一會。
閉目不久,只覺車旁晃了晃。
壽雅以為是桂蓮上了馬車,并未睜眼,繼續補眠。
一雙幽深的眸緊緊地盯着她,一身華貴的錦袍襯得他英姿勃發。
隆磬自戶部衙署出來,正欲入宮上朝,走到半路便瞧見自家王府馬車,太皇太後召她入宮禮佛一事他也有聽說,再見到桂蓮和李全身影,便益發篤定車裏的人是她,難忍心中想念,他悄悄溜進馬車,只為好好看看她。這兩日他忙于公務,并未回去王府,思念之情更是泛濫。
睡夢中的壽雅兩頰嫣紅,好生誘人。暖暖的馬車內氤氲着專屬于她的氣息,催動着他的心潮。
壓抑不住欲望,他很快攫住她的芳唇,用吻來纡解對她的渴望與思念。
唇被靈動的舌撬開,壽雅猛然睜開眼,對上那雙熟悉的眸子,她又閉眼迎合,慢慢融化在他的吻裏。
她好想他,他為公事連日未歸,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但理智上能夠明白,心裏還是會覺得寂寞,他的出現是驚喜,稍解了她的相思。
好半晌,氣喘籲籲的兩人才慢慢分開。
下巴枕在她的頭頂,隆磬低啞道:「我先入宮早朝,下了朝,我再來看你,今晚無繁重公務,我應該能回府相聚。」他清清嗓子,撫好朝珠,跟她道別。
看看幽藍的天幕,壽雅心甜地揮手。
隆磬離開沒多久,午門前走動的官員越來越少,最後一切歸于平靜,忽然有些響動傳進壽雅的耳裏。
「……今日禮佛,又一天不能在府裏打馬吊了。」廣場另一頭,兩個女人的對話随着清晨的風斷續傳來。
隔着遠遠的距離,也不知道那是哪家夫人的馬車。
「你家側福晉怎麽沒有來?」
「還沒出月子呢。」
「哦,聽說今日做司香婦人的是隆磬貝勒的福晉呢!」司香婦人是叩拜誦經時專為太皇太後向神佛奉香的女子。
「那個……葉赫那拉、壽雅?」
「正是。」
「憑着祖上的戰功,撈了個六品格格,如今又嫁了得勢的隆磬貝勒,她的命可真不壞。」
「那個賤人成年後,便跟有權有勢的男入不清不楚,東郡王、石虎胡同那幾位大人,還有些貝子,她都招惹過。」
「這門親事是太皇太後指的,隆磬貝勒不想要她也不能拒絕啊。」
「她就跟肅親王府前家的石獅子一樣,擺着鎮邪用,隆磬貝勒不會真當她是福晉的!」又出現另外一個女人的聲音。
「……宮裏沒人給她撐腰,隆磬貝勒也不會護着她,福晉,當年她勾走貝子的魂,害你侄女不能嫁他。」
「前兩年,她差點就嫁給你家爺兒做了側福晉,要不是你……」
聽到這些,壽雅心煩意亂,再也睡不着了。她大概能猜出以前自己做過什麽,不過,她忍不住自問:她真能如此不擇手段,為求榮華而周旋于衆人男人之間嗎?
由于午門前又來了幾頂轎子與馬車,那些對話已然聽不清了。
看來,今日是艱辛的一天。
「各位夫人上前來,入英華殿的時辰已到。」天際露出魚肚白,青衣侍衛高聲道。
聞言,壽雅下了馬車,剛一站定,一道道殺人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射來。她心頭苦笑不已,不動聲色地環顧四下,好幾位貴婦都對她充滿敵意,其他的則是一臉陰陽怪氣,還有一些,是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兇險啊!
諒她們也不敢亂來吧,皇宮內苑,她們還是會有些分寸的。壽雅如此安慰着自己。
「婢女不可入內,請各位夫人見諒。」侍衛再次提醒。
壽雅只好松開桂蓮攙扶的手,晃晃悠悠地踩着花盆底鞋,走在隊伍的最後。
幾位貴婦甩着帕子擡頭挺胸地走在前面,過了午門,轉到天街上,她們偷偷地留意着壽雅,趁領路的太監不注意,她們輕巧地繞到她的身後。
還不太習慣花盆底鞋的壽雅,只專注于身體的平衡,絲毫不察有人在逼近。
突然,她的背心被打了一掌,本來就走得歪歪斜斜的她重重地撲倒在地,膝蓋磕在青磚上,疼得她兩眼冒出淚花來。
深深吸了口氣,沒等她痛意稍減,不知從哪裏來的花盤底鞋狠狠地踩過她的小腿肚。對方動作很快,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她向後瞟,只見粉、紫、藍衣的貴婦若無其事地立在她身後,閑閑涼涼地揮着帕子,還有幾位站得更遠,掩嘴偷笑。
「哎喲!這是怎麽回事呀?」注意到這邊的騷動,領路太監從一箭之地外朝壽雅跑過來。
她利用兩只皓臂撐起上身,後面又是一股暗力施來,她的身體再次回到冰冷的地面,貼在青磚上的手掌難逃厄運,兩只不同顏色的花盆底鞋輪流踩過,纖弱的手骨幾欲斷裂。
壽雅痛呼出聲,兩行清淚滑落。
「福晉,你沒事吧?可別誤了事啊,太皇太後已經前往英華殿了,咱們可不能遲了。」領路太監跑近,急得滿頭大汗。當他一跑近,那些圍着壽雅的貴婦一哄而散,都躲得遠遠的。
捧着早已麻木的左手掌,壽雅渾身顫抖。劇烈的疼痛中,她清楚領悟到,這些貴婦不僅要給她皮肉之痛,更甚者,是想讓她成為延誤時間的禍首。
誤時之事,太皇太後責罰下來,恐怕會連累不少人,眼前這位公公如此着急,不是沒有原因。她咬緊牙關,忍住痛,猛地抓住領路太監的手臂。
「這位公公,我沒事。」她面色已痛到鐵青。「公公,今日我……的花盤底鞋不太合腳,只得有勞公公攙扶我一把。壽雅不想誤了太皇太後禮佛的時辰。」
「福晉,這……您的臉色……」眼見她額頭滲出了冷汗,領路太監不禁有些猶疑。
「別羅唆,快攙我起來。」她正色道,并借由對方之力,慢慢地站起身來。
領路太監一頓,連忙稱是,攙着她,急忙邁步。「請各位夫人,繼續随奴才前行。」
壽雅機智地抓住領路太監不放,一路上沒再出任何意外。
一炷香的工夫,一行人總算來到英華殿外。
「欽天監晏大人正在殿內為太皇太後祈福,請各位到偏殿等候。」殿外的太監說道。
領路太監又領着她們到偏殿等候。
入了偏殿,壽雅急忙落坐,用怕子抹去額上的汗珠。痛,痛徹心扉,她必須打起精神,才不至于昏厥過去。
她雖然眼睛有些迷蒙,伹還是能看出有多少人在對她冷笑,那一副副看好戲的神情,讓她有些心酸。
腕上的琉璃手珠,仿佛也感覺到她的悲涼,變得冰冷無光。
「奴才給洵親王、隆磬貝勒請安。什麽風把兩位爺兒吹來了?」
「起來吧。下了朝,皇上命我二人到養心閣賞畫,如今時辰未到,本王就跟隆磬貝勒先到偏殿候着。」一個陌生的男人道。
養心閣離此不遠,閣外并無可以等候的地方,所以一般去往養心閣候旨的官員都會來英華殿偏殿等候。
「洵親王的意思奴才明白,不過,目前偏殿內一屋子女眷等着到正殿陪同太皇太後禮佛,只怕不太适合……」
洵親王微微擰眉。「雖說我大清入關多年沾染上一些漢人習性在所難免,可是如此迂腐的觀念難道也要一并吸收,女眷在內又如何?我們相待以禮,為何不能共處一室?」
「說的是,說的是。兩位爺兒裏面請、裏面請,小路子,奉茶。」那太監忙抹汗。
貝勒爺來了?壽雅微微吃驚。
她擡起眼,便看見神情嚴肅的隆磬邁了進來。身披皮裘的他一瞧見她,面上緊繃的條線難得柔和起來,但當他發現她滿面冷汗,臉一下子就黑了。
屋裏的女眷,一見洵親王和隆磬,都熱情地上前施禮說話,氣氛變得熱絡,但隆磬一身陰冷,着實讓她們摸不着頭緒。
他筆直地走向壽雅,垂眸審視。
她小心翼翼地把左手掌藏在袖裏,害怕被他看見。
素淨的彩蝶連枝鑲邊禮服上沾着泥土,鑲邊上還有半個花盤底鞋的印子。隆磬陰森地擡眼,狠狠地掃向四周。
女眷們都低下了頭。
隆磬握緊拳頭,額上青筋暴跳,他強忍住快要爆發的怒氣,解下披在身上的皮裘,搭在壽雅瘦弱的肩上。
「福晉,這件皮裘,是方才皇上賞給本貝勒的,今日陰寒,皇上應會體恤臣下一片愛妻之心,不介意本貝勒把這件皮裘讓福晉用着。」
「貝勒爺。」壽雅垂着螓首,不想讓隆磬看到她的淚水。
她名聲極壞,人人唾棄,連她自己聽到過去的事,都會自覺羞愧,然而即使是違樣的她,他依然疼惜,與她并肩而立。他憐愛她、重視她,從未因那些不堪的過往,而鄙視過她。
是他的堅持和保護,她才沒有活在過去的陰影裏;是他的包容,讓她知道,自己并不孤獨。
她愛的男人啊,他的胸襟、他的愛意,溫暖而堅實。
他用最大的努力實現着他的諾言——保護她。
「福晉。」隆磬的視線越過她,銳利地在偏殿裏掃視。「你要記住,禦賜的皮裘代表着皇上的恩典,若有人大膽妄為,敢輕易觸碰,你大可以上刑部去告發她冒犯天威,罪無可恕。」說着,他輕輕包住壽雅的左掌,輕揉手上的瘀青。他早就發現她想藏起來的秘密。
他來晚了!隆磬自責着。
「各位夫人,你們瞧瞧,這成婚不到一年,小倆口這般如膠似漆,真是羨煞旁人吶。」洵王爺也看出端倪,笑呵呵地道:「你們可別欺負這位新福晉哦,各位府上的俸銀可都掌握在隆磬貝勒手裏,說不定哪天領不到布匹白銀,後悔都來不及,瞧瞧本王,本王半數月銀都被隆磬貝勒送到西北戰場上做了軍饷呢。」這話半是玩笑半是真,但也把女眷們吓得忙陪笑臉。
她們哪想得到,隆磬貝勒會守護這樣一個女人。更想不到,隆磬貝勒為了她,竟用禦賜的榮耀警告她們。
她哪裏是鎮邪的石獅子,簡直就是隆磬貝勒的命。從今日起,皇城內外都會知道,得罪葉赫那拉、壽雅就等同得罪權勢滔天的隆磬貝勒。放眼全京城,誰還敢再妄動?哪怕壽雅再罪不可恕,也沒人敢給她臉色看。
「太皇太後宣各位夫人入內。」秦公公在偏殿外叫道。
女眷們整整頭飾,振作精神,列成一隊,邁出偏殿。
臨走時,壽雅深深望了隆磬一眼,心頭充滿春日暖陽。
前往正殿的路上,半個時辰前,打算看好戲的幾位女眷都巴結上來,紛紛邀請壽雅上自家府上作客。而欲報複壽雅的幾位女眷,變得低調了起來,悄悄躲在隊伍的最後。
面對熱情,壽雅含笑回應,并無驚喜,也無厭惡,只是暗中感嘆世态炎涼。說若話,沒一會,她們魚貫步入正殿。
殿內,供神七、八尊,香煙缭繞,氣氛肅穆。
女眷們紛紛上前給太皇太後請安,然後各自跪下,開始誦念經文。
壽雅被領到香案側邊,準備奉香。而案旁早已立了一個男人,他一身官服,陰柔絕美的臉在幽暗的光線和升騰的煙霧裏,猶如畫中仙。
他應該就是晏陰陽吧!她心裏尋思。
「葉赫那拉、壽雅,做了福晉,就不認識下官了?」殿裏全是嗡嗡的念經聲,晏陰陽小聲與她交談,避開周遭耳目。之前壽雅陌生的眼神,讓他很奇怪。
她一愣,心裏暗叫不好。這位該不是她招惹過的男人吧?她真不認識他呀。
「啧啧,真是無情呀,下官差點就成了你的姐夫,這才沒過多久,你就假裝不認識了?」晏陰陽面露傷心之色。
不過在壽雅看來,他擰眉的樣子好滑稽,差點笑出聲來。
忍住笑意,她松了一口氣。原來是和桐雅姐姐有關系的人,還好還好。
「你知道我姐姐去哪裏了嗎?」她不記得桐雅,但不免為盲眼的女子擔心。她雙眼緊閉,裝出潛心向佛的樣子,小聲地問。
「這正是我要問你的。」晏陰陽不客氣地瞪她一眼。
「我也不知道。」壽雅下意識地摸着手上的珠串。
「我要是你,就會好好保護這串『禦天靈』。」晏陰陽細長的鳳眸掃過那串藍色琉璃珠,語帶忠告。
「『禦天靈』?」她順着他的目光,才知道他說的正是琉璃手珠。
「傳說,它是由上古神器磨制出來的聖物,能達成主人的任何心願。真實性姑且不論,桐雅把它給了你,便是希望它能替你消災解厄,看在她一片苦心的分上,你更該好好愛惜這串手珠。」
這個男人相當重視桐雅姐姐,那為何桐雅姐姐會無故出走呢?壽雅百思不得其解。
「我知道。」陡然間,她明顯感覺手臂沉了幾分,禦天靈好似變重了。
「向太皇太後舉薦你,我看中的并非是你的八字,而是你手上這串禦天靈。我相信戴着它的女人,絕不會早逝,甚至還會為夫家帶來好運。這一輩子你都得戴着它,千萬別把它取下來,否則出了什麽岔子,別怪我沒事先警告你。這些話原本想在你成婚前告訴你,可惜公務在身,未能如願。」
晏陰陽那張亦正亦邪的臉孔在煙霧裏忽明忽暗,壽雅頓有所悟。原來她能嫁給隆磬,完全是因為這串手珠……她總覺得在事情的表面下藏着更深的秘密,暗潮洵湧,令她又是害怕又是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