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他們從一開始就是對立的,雖然幾乎每天都生活在一起,看似平淡融洽,卻是有意無意地隐藏着自己。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候,飯菜的香氣彌漫,偶爾發出的勺子磕到的清脆聲音,雖然沒有多餘的話,卻是讓人享受到額外的一份寧靜。一份,不是隐在僞裝下,争鋒相對的寧靜。
可是,暴風雨總是會來的,不是麽。
第二天晚上,紀澤見陸枭一吃完飯就開始接到電話,又或是打給別人,沒有顧忌地在他面前,命令叮囑着。一切都井然有序地進行着。
想了想,自己似乎沒有必要這麽一直呆着,紀澤抓了個空隙,對陸枭說道,“枭哥,我上樓去了。”陸枭這才同他說道,“也好,阿澤,先睡上一覺。到時間我會叫你起來。”
于是,果然是會帶着自己麽?紀澤料想,以陸枭的性格,今天晚上他一定是會帶着自己。但是,大概連陸枭自己都沒有想到吧,輸的不一定會是他這個卧底警察。吃一塹長一智這個道理,他可不是沒學過。
紀澤回到房間,無意間打開抽屜,卻是一雙淺灰色看上去異常柔軟的手套。窗外已經有蟬鳴漸起,上升的溫度已經讓他對上個冬天的寒冷模模糊糊沒有了印象。乍然看見這副手套,卻是各種滋味湧上心頭。
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紀澤知道自己是警察,是要捕魚的網,并且在遇見陸枭之前,他一直都做得很好,是個不露聲色低調卻讓陸氏管理高層一直看好的手下,一點一點接近目标。
而直到遇見這個人,在陸枭面前,自己似乎變成了一條魚,而那個人卻是一張無形的大網,一點點一點點,将自己網住。魚網糾纏間,費力吃緊,種種不讨好。魚死網破,總有這麽一刻的到來。
可他又沒法不承認,和陸枭在一起的這段時光,除卻那些他罪惡的手段,也還是有美好的回憶。比如,這副曾溫暖了他一個冬天的手套,靜靜地躺在抽屜裏,不言不語卻像承載着過往的日子。
窗外燈火闌珊,暗香浮動,紀澤緊緊閉上雙眸,掩蓋那雙清澈如潭的眼睛裏的所有情緒。
樓下的陸枭當然也沒有那個心思去休息一會兒,他将窗臺上開着的一扇窗戶關上。
院子裏的栀子樹上趴着的蟬顯然對貝殼具有極大的吸引力,咯吱窩裏夾着依舊試圖掙紮的某只黑貓,陸枭的眼裏是隐隐的笑意,“我說貝殼,這麽晚了還打算出去,可不是好孩子。”
抱着一直嗚嗚叫,企圖用撒嬌的攻勢軟化主人的黑貓,陸枭在沙發上坐下來。
眼前的玻璃茶幾上放着一個形态優雅的細長花瓶,瓶子裏插着的是深藍色的鳶尾。那天,紀澤也是坐在他現在這個位置,頭頂上垂着的花籃裏,放的便是那麽一大束藍色鳶尾。再沒有什麽花比藍色鳶尾更适合他,凝重沉默,帶着一點點憂郁。
就像那天在雨天的歐洲小鎮裏,一眼瞥見的花店門口,在雨裏被淋得濕漉漉的藍色鳶尾,只是一眼,便讓人想帶它回家。只是一眼,他就莫名地喜歡那個坐在梧桐樹下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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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冬天,寒氣逼人的冬天,記憶卻是彌久如新,那個眉頭清晰身姿挺拔的青年。像一棵清新的薄荷草一樣的紀澤。
他從來沒有看錯過什麽人,所以,第一眼認識的紀澤,以及往後的紀澤一直一直是這麽美好。他知道自己是匪,他是兵,但這并不妨礙他帶着欣賞與喜愛的眼光去注視身邊的這個人。他的邪惡,他的正義,身來如此,陸枭從未怨恨過。要是從前,有人告訴他,會有這麽一個人,讓他喜愛到不計身份性別,就因為他就是那個人僅此而已。
陸枭一定會嗤之以鼻,而後帶着輕蔑地笑意回道,“我又不是發瘋的神經病。”他從來都是如此的,可以很好地自控,控制自己的感情與欲望,以及,控制別人,利用別人的呃感情與欲望打擊毀滅。原來,不是他自控能力強,而是,沒有遇到一個讓他全身心投入的人。
原來,愛情這種東西,他陸枭這輩子也會遇上,由得了人,由得了天,卻由不了自己的心。
陸枭就這麽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沙發上,像是陷入了泥潭般的回憶,一動不動,手中的香煙一紅一暗,就要快燒到頭。而時間就在這麽一明一滅之間,随着他指尖缭繞的煙霧消逝了。
已經是深夜,到第二天黎明到來之時,他跟紀澤,到底會走向哪裏?就連一向對什麽事情都穩操勝券的陸枭自己,也無法篤定。
唯一可以确定甚至向紀澤坦白的是,他對他的心意,從開始到現在,一直沒變。等陸枭敲響紀澤的門叫他起來時,已經是将近十一點了,只是輕輕一扣,紀澤的門就開了,可見,房間裏的這個人,同自己一樣,都在等待着。
陸枭爽朗地一笑,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微微眯着的眼睛裏是最溫和的笑意,“阿澤,我們要出發了。”
紀澤點了點頭,鄭重又簡短地回答道,“好。”
這一天,不是等了很久了麽?
“我送你的那把槍帶好了吧?”陸枭在前頭走着,頭也不回地問道,暗黃色的走道他的身影似乎要走向黑暗。
紀澤原是低着頭,聽到他冷不丁地這麽一問,直視陸枭挺直高大的背影,“帶好了,枭哥。”這個人,一直以來都是如同他的背影一樣,強大到似乎無懈可擊。
“那就好,小心點。”
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
陸枭與紀澤是直接就從花點出發,一路上倆人靜默無聲。其實,雙方都知道對方的牌了——陸枭早知道紀澤是卧底,而紀澤也早知道陸枭已經知曉自己的身份。紀澤沉默地扭頭看着窗外,這個時候,他的确是不太想面對陸枭。
并不是猶豫不決,他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的職責與使命,不敢對得起在國旗國徽下發過的誓言,對不起曾經就穿過那麽一次的警服。所以,對于要逮捕陸枭徹底摧毀陸氏黑幫這件事情他從未有過一絲片刻的猶豫。
那不僅僅是對國家對法律的不忠臣,更是對自己的侮辱。
他曾經想過陸枭為何明明知道自己也是卧底警察,卻這麽不動聲色地一如既往地對他好,好像兩個人認識以來就該如此似的,陸枭沒欠他的,他也更沒有救過陸枭之類狗血的恩情。要是用陸枭對自己的那種喜歡來解釋……紀澤心下自嘲了下,這種心狠手辣心機深沉的黑幫老大,喜歡一個卧底警察,并且為了他連倆人身份都不顧?
不要開玩笑好不好。
于是,利用自己向警隊傳遞錯誤信息麽,這比較符合陸枭的行為作風。因為喜歡自己而不顧一切的這種想法,紀澤覺得那肯定是陸枭抽風了。
陸枭一邊開着車,車窗開得很大,風呼呼地吹進來,是入夏的夜晚特有的涼爽的風,吹得天上銀白色的星星似乎搖搖欲墜。清涼無比的感覺。
陸枭時不時地微微側過頭,看一眼紀澤毛茸茸的腦袋,某個正欣賞窗外風景的家夥可不是只留給他一個黑色的後腦勺。不是沒有察覺到身邊人異于往常的沉默與靜谧,總是要過這麽個坎,總不能倆人一直戴着面具這麽過下去。
陸枭輕輕一笑,沙沙的,“我們到了,阿澤。”
滄海港口是位于s市南段的一個舊海港,20年前也有過輝煌的時期,如今随着s市不斷地建設發展,已經有幾個吞吐量更大的海港代替了它。只偶爾還有小一點的船只運行,做些國內的海上貿易生意。
不過港口上的倉庫還依舊在工作,比如陸枭他們現在要去的3號倉庫,這個半廢棄的海港晚上并沒有什麽船只停靠,更別提有什麽人了,偶爾也有出海的漁船路過,“突突突”的馬達聲随着海風悠遠傳揚,格外空曠的感覺。
這是紀澤第三次跟着他來到海邊,似乎這些做白粉生意的人對水路總是格外鐘情,好跑路,好銷毀罪證,好跟警察捉迷藏。猛地一個剎車,紀澤也随着沖力向前一靠。陸枭是直接講車子開到了倉庫外面的平地上,眼睛逐漸适應海港附近的黑暗,努力可以讓自己只憑借月光看清前方的建築物。
3號倉庫是座二層樓高的建築,雖然已經破舊甚至有點不堪,鋼結構材質的倉庫外層已經有些油漆已經剝落生鏽,外面七倒八歪地擺着幾個廢棄的藍色空油桶,整個倉庫看起來有種歷盡風雨的滄桑感。樓上的人似乎聽到一些聲響,亮度十足的探照燈從黑洞洞的二樓窗口向他們的方向閃了幾下。
陸枭按了幾下車燈。
“我們下車吧,阿澤。”陸枭解開安全帶道。
被暴曬了一天的地面已經開始散去熱氣,紀澤随着陸枭走在身後,皮鞋的硬質地踩在不是那麽光滑的水泥地面上吱嘎作響,倆人一深一淺地繞過一些廢棄物,來到了倉庫的正門前。3號倉庫四周有些高大的芒果樹,掩映着路邊的草叢,不遠處只有一些工地的民工臨時搭建的帳篷還有些光亮。
陸枭和紀澤走到倉庫大鐵門前,鐵門“嘩啦”一聲凄厲的響,被人拉了上去,裏面的人探出身來,恭敬地對陸枭說道,“枭哥,您來了。”有見陸枭身後跟着一個人,等眉目看清了,心下略驚,正是那天在船上的紀澤,傳說中陸枭最喜歡的——貼身保镖。
紀澤也一眼認出了眼前的人,卻是那天在船上的李力。如今也算是陸枭的得力助手之一。
偌大的倉庫,一路走來都是黑洞洞的,只有前方看起來有亮燈。四周都是比兩個人還要高大的箱子,角落裏借着偶爾透進來的月光,看到擺滿了垃圾廢物,三個人一前一後的腳步聲在倉庫裏一聲一聲響着,紀澤暗暗觀察着四周的情形,只覺得在這狹隘的箱子堆出來的通道裏,腳步聲都敲到了自己心頭上。
走了一會兒,便是個空曠的地方,東北角上是一排又一排之前用來擺放貨物的鐵架子。靠着另外一堵牆的空間卻是修成了一個小房間,房間架着大鐵栓,并且安了個電子鎖。紀澤淡淡撇了一眼,不再多看,而是向他從前一樣,老老實實地跟在陸枭後面。看起來跟任何一個沉默又老實低調的貼身保镖沒什麽兩樣。
倉庫頂上還懸挂着起重用的鐵鏈和鐵鈎子,叉車什麽的也都停在一邊,一切都是一個漸漸落寞去的倉庫應有的樣子。偌大的倉庫,只在鐵門前的牆壁上裝了個小瓦的老式電燈泡,顏色黃得不得了,還一搖一晃的,在地上投下搖擺不定的身影。
正擺了個桌子,幾個人圍在喧嚣地一起打撲克。見李力帶着陸續進來,連忙放下手中的牌,一個個站好了問好道,“枭哥。”
陸枭似是不太滿意地皺了皺眉頭,不過這種時候,他卻也不願意多生事,“玩歸玩,今晚都給我小心點。”
“是。”衆人齊聲答道。
孤零零挂在牆上的燈泡晃了一下,打在陸枭側顏上的光線閃了閃,勾勒出他英挺卻又頗具氣勢的五官立體,是個天生具有領導氣質的人,站在他一旁的紀澤也不得不承認甚至有點欣賞這一點。
這個人,同他的名字一樣,注定是不平凡的。
陸枭轉頭,卻又立馬換上笑顏,“阿澤,還要等一會兒,要不要去那裏坐坐,還是,我們去樓上看月亮去。”
陸枭的這幾個手下可從沒見過他如此溫和的摸樣,大多時候,他們眼裏的這個老大是不怒自威的。紀澤見這幾個人自從他們進來之後就兢兢戰戰的,氣氛好不尴尬,又因為自己原來是跟着沈叔,這些所謂的陸氏兄弟他自然不會熟悉。
于是回陸枭道,“好的,枭哥,這裏有點悶,我們上去看看。”清亮的聲音像流水一樣,在這個似乎與世隔絕了的密閉倉庫裏響起。
倆人從有些陡斜的鐵板樓梯上去,薄薄的,讓紀澤覺得只要自己稍微用力都可以都會踩踏然後一腳空。陸枭也不忘叮囑他,“阿澤,小心腳下。”
打開小門,一下子豁然開朗。呼呼的海風從不遠處的海上吹來,趕走一個白天的煩躁郁悶,紀澤只覺得一下子神清氣爽起來,又覺得倆人之間的關系一直都是這麽詭異,明明是生死仇敵,卻可以做一些特別平常但是對他們來說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比如,在現在這個關口,紀澤望着月光下一臉惬意的陸枭,倒還真像是來吹海風看月亮的。
今晚的月亮,跟那天在殺陳實晚上的時候,一樣大一樣亮,一樣清晰。
陸枭撇了眼身後的紀澤,笑着問道,“阿澤,你什麽都好,就是有時候太悶了,悶不吭聲的。我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高興,什麽時候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