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邢岫煙只覺得漫天的雲霞從天邊湧過來,豔豔燃燒。在林間小溪邊,星星點點的紫色野花悄然綻放,惹得流水清香。
言泓默默地等着,這一瞬,仿佛經歷了千年萬年。他聽見風從遠山吹來,經歷了高峰深谷,迂回低嘯。他聽見雲霞在緩緩流動,世間發生的一切,藏在它的影子裏。他聽見葉尖一滴水,經過繼續彙聚,才凝結成形,映出萬千霞光。
他就像這即将滴落,融入泥土裏的一滴水,企圖擁着霞光入懷,讓短暫的生命變得更為有色彩。
如果煙兒拒絕他,他會怎樣呢,微笑囑咐,抑或是默默轉身離開?他多想時光再拉長一些,好讓他的底氣更足。然而終究是天意弄人。
“我答應你。”邢岫煙的眼眸如晴日豔陽:“無論你的餘生有多長,我都會陪着你。”
仿佛一瞬之間春風十裏,百花盛開。言泓的嘴角蕩開層層笑意,他抵住邢岫煙光潔的額頭,嘆道:“此生遇見你,足矣。”
晚歸的倦鳥在巢中梳洗羽毛,看到亭中相擁的兩人,好奇地咕咕叫了兩聲,縮成一團睡了。
回到馬車上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邢岫煙搖搖兩人交握的雙手:“這麽說,我們必須在三個月之內找到瑤草才能根除你的熱毒。”
言泓點頭:“傳說瑤草生長于海外仙山,冰泉老人和入塵道長已經派人去東海附近搜尋消息。不過,尋不尋得到,看緣分罷。”
邢岫煙輕輕皺眉,所謂的好消息,只不過是一個看似虛渺的盼望,聊勝于無罷了。
“怕不怕?要是找不到瑤草,你就要當寡婦了。”
“有什麽好怕的。”邢岫煙瞥了他一眼:“你在田莊這麽些年,家産頗豐,等你走了,它們就歸我啦。到時候,我想花多少,就花多少,過得滋滋潤潤的。”
言泓一本正經道:“看來我得寫個字據,等我走了,所有的家産要在你守節的情況下才能動用,否則你若是改嫁,我就虧大了。”
“你敢寫?”邢岫煙亮出指甲,抓向言泓的門面,卻輕而易舉地被握住了,身子被帶入一個寬厚的懷中。言泓正要再打趣幾句,只聽得邢岫煙在懷裏嘆道:“言泓,你一定會找到瑤草,不會那麽狠心,留我一個人。”
言泓抿緊唇,一下一下地拍打懷中人的脊背。不到最後一刻,他決計不會放棄。
梁氏用了湯藥,有些昏昏欲睡,她靠在豆綠百福紋的迎枕上,聲音輕如細煙:“蝌兒兩口子那裏,有什麽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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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絲手法娴熟地揉捏着梁氏的腿腳:“宴會散了之後,二爺去了書房,二奶奶回了卧房,兩人都沒有再出來,也沒有用晚膳。”
梁氏将睡未睡:“呵,蝌兒這脾氣我知道,得不到的,反而心心念念不能忘。這下,他也該死心了。”
“夫人,您怎麽知道邢姑娘不會答應?”
“姑娘家的隐疾,自然是諱莫如深,怎麽會輕易讓貼身丫鬟說漏了嘴?她以前就放棄了薛家正妻的位置,現在做妾,他更不會答應了。”
“夫人眼明心亮。”
等了一會兒,如絲聽不到梁氏說話,當她睡着了,正要取薄被給梁氏蓋上,卻聽得她自語道:“但願蝌兒經過這一次,可以一心一意對待紋姐兒,看清楚究竟是誰才對他真心實意。”
最後一句話,輕得聽不見。如絲默默地為梁氏蓋好薄被,退下了。
那廂,薛府書房之中,薛蝌目光沉沉地盯着一副展開的畫像,單拳緊握。他已經一動不動地坐了一個時辰,腦子裏有一個聲音反複回響:邢岫煙拒絕了他,拒絕了他!
那些燈火闌珊一回眸的想象,那些隐秘如針的思念,到頭來,只是一廂情願而已。
一聲冷笑從壓抑的心頭冒出來,切切實實地傳入自己的耳中。他薛蝌,自小便是家族中的佼佼者。有多少人對薛蟠搖過頭,就有多少人對他倍加稱贊。一路走來,他都十分順遂。邢岫煙,真可以說是他生命中的異數。
“二爺。”是小松的聲音。
薛蝌不耐:“不是讓你不要打擾我麽?”
“是二奶奶,她給爺送晚膳來了。”
薛蝌此時心頭抑郁,本不想見,轉頭一想,還是道:“進來罷。”
不多時,書房的門就開了,李紋笑意盈盈地進來:“爺,就算忙公務,也別忘了用膳啊。妾身親自下廚做了幾樣爺愛吃的菜,爺撿着吃一些。”
後面的春豔端着托盤上前,薛蝌低頭一看,一葷兩素,還有一盅湯,的确是他平日愛吃的。
“放下罷,春豔,你先退下。”
主子發話,春豔不敢多留,擺好飯菜就很快退下了。李紋卷起衣袖:“妾身給爺布菜。”
薛蝌沒有拒絕李紋的殷勤,用了小半碗飯之後,放下了筷子。
“爺,再吃一點罷,這個茄子炸得金黃酥脆,火候剛剛好。”李紋話音剛落,手就被薛蝌握住了。
李紋訝異地擡眸,對上了薛蝌黑玉一般的眼眸。這雙眼眸,曾在新婚之夜,掀起蓋頭的時候有過一瞬間驚豔的華彩,讓她記在心間,永遠不忘。
“紋兒,辛苦你了。”
一股酸澀之意湧上鼻尖,李紋暗自壓下,笑:“爺這是什麽話,伺候好爺是做妻子的本分。”
薛蝌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那裏有一雙玉镯,一看便知是永上好的羊脂玉雕成的,顏色通透,瑩潤有光。那是他給她的衆多聘禮之一,外頭傳是他上老字號親自挑的。李紋自進門以來,就一直戴着,從來沒有摘下。
镯子映在眸底,薛蝌閃過一絲愧疚,他捏了捏李紋的手:“你是個好妻子,薛蝌娶了你,三生有幸。”
這一句話,從薛蝌嘴裏說出來,比起他人,自然是大大的不同,有那麽一瞬,李紋非常想不顧一切地過去抱住薛蝌,把自己的委屈,戀慕,希望全都說給他聽。
嘴唇咬了又咬,李紋幾乎要将柔嫩的唇咬破,最終只浮起一個蒼白的笑容:“妾身做得還不夠好,當不起爺這句話。”
“當得起,你樣樣都做的很好,當得起賢惠的美名。我現下有一件事,想同你商量。”
果然的,給她戴了高帽,是為了下面的話。李紋松了唇,聲音輕飄飄的:“爺直說便是。”
薛蝌注視着李紋,緩緩道出:“你與岫煙姐妹情深,我希望你能說服她,入我薛家大門。”
“一定得是她麽?”
薛蝌站起來,拿過多寶閣上的一方小盒子,遞給李紋:“這是我在保定新置辦的幾個鋪子,地段都很好,今後,就交給你了。”
等了一會兒,李紋仍是盯着那盒子,像是要透過盒子看穿什麽,遲遲不接。
“怎麽,不願意?”
李紋忽地一笑:“怎麽會呢,妾身明兒就給邢姐姐下帖子。”
“我就知道,你很知禮。以前是我對你冷淡了些,是我的不是。好了,天色不早,你去休息罷。”
李紋端端正正一幅,姿态完美:“妾身告退。”
小松站在門外,迎頭看到李紋從二爺的書房出來,不知是不是月色的緣故,只覺得一張臉白得瘆人,兩頰的胭脂像是印上去的,生硬冰冷。
小松待要上前問候一聲,只聽得薛蝌喚他:“小松,進來。”
小松生生剎住嘴,麻利地進去道:“爺,有什麽吩咐?”
“給我去查言泓這個人,我要知道他的一切訊息,務必要查得清清楚楚。”
“是。”小松心頭一凜。
“二爺,二爺!”門外有人喚,語氣焦急。
小松道:“是青柏的聲音,青柏這時候怎麽來了?”
青柏掌管着薛府往來的書信,這麽晚了,他這個時候匆匆趕來,怕是有要緊的信件。
薛蝌眉目輕皺:“快讓他進來!”
青柏氣喘籲籲地跑進來,舉着一封印着紅漆的信件,目光亮得驚人:“爺,是來自東海的信!”
薛蝌聞言,一下子站了起來,拿過信件拆開來讀,青柏與小松對視一眼,小心地觑着薛蝌的表情。
東海的信一月一次,每一次都讓二爺滿懷希望拆開,失望地丢棄。
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一樣的結局。
誰知這封信,薛蝌足足盯了一刻鐘。小松和青柏暗自對了幾次眼神,青柏輕聲道:“爺,無妨,小的給他們去信,讓他們再加把勁兒,總會有好消息的。”
小松也道:“爺,漫天神佛一定會保佑夫人長命百歲,小松睡前再給如來佛祖多燒幾炷香。”
“不必了。”薛蝌的嘴角微微翹起,綻開一個深深的笑容:“瑤草,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