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天,邢岫煙等探春睡着,在夜裏披了大紅猩猩氈子,往賈母那裏去。賈母本來要睡下了,聽到邢岫煙來,心裏有些不悅。
薛寶琴靠過去輕輕錘着賈母的腿兒,道:“老祖宗,邢姐姐一向穩重,不會這麽沒眼力見兒,也許是出了什麽大事呢,您見一見她罷。”
老祖宗撫着薛寶琴燦若明珠的笑臉,心中柔軟,對鴛鴦道:“去請邢姑娘來。”
邢岫煙一身寒意進屋來,小臉兒凍得發白。賈母心中不悅之意稍緩,笑吟吟地問她:“煙兒,這麽晚來找我,是不是哪裏不如意了,要找我為你做主。”
邢岫煙也不多話,直接跪倒在賈母面前:“老祖宗,煙兒此來,想和您說幾句重要的話,希望您能聽一聽。”
薛寶琴詫異,賈母眉頭一皺,道:“好孩子,先起來說話。”
邢岫煙搖搖頭,只是不動。
賈母無法,吩咐珍珠和鴛鴦:“你們帶着琴姐兒到隔壁去,帶上手爐,生起碳,千萬別凍着琴姐兒。”
薛寶琴目光在賈母和邢岫煙之間流轉片刻,福了身出去,鴛鴦細心地把屋裏的暖爐檢查了一番,又給老夫人和邢岫煙沏上一壺熱茶,才合上門走了。
賈母斜靠在錦榻的秋香色百福文迎枕上,對邢岫煙道:“現在你可以說了罷。”
“昨兒煙兒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邢岫煙慢慢直起身,回想着電視劇的最後幾集,把賈府敗落的場景一一道來,元妃薨殁,賈府被抄,男丁入獄,女眷離散。賈母起先還懶懶的,最後坐得筆直,一瞬不瞬地盯着邢岫煙,目光如電。
一番長長的話說完,邢岫煙像是經歷過一遍,汗濕重衣。賈母長久地直視邢岫煙,邢岫煙并不懼怕,淡淡地回望。
沉默之後,賈母親自下榻,拉起邢岫煙道:“好孩子,你先起來。”
賈母沒有斥責邢岫煙胡說八道,而是扶她起來,這說明,邢岫煙賭對了。賈母年事高,閱歷豐富,她也許早就看出了賈府存在的隐患,然而,她始終是個老人,精力不足了。
邢岫煙道:“夢境之事,實在太過真實,煙兒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來告訴老祖宗,并且,府中——”
賈母目光微微閃爍:“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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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岫煙道:“昨兒我去迎春姐姐屋裏,她的攢絲金鳳垂珠簪子不見了,只不過迎春姐姐混不在意;今兒我們去蘆雪庭聯詩,平兒姐姐的蝦須镯又不見了。在蘆雪庭伺候的衆多丫環當中,有一個水綠半臂的丫環先前在擺鐵叉子,後來不見了。”
賈母原本慈祥的面容浮起層層烏雲,邢岫煙頓了頓,繼續說:“千裏之堤潰于蟻穴,雖是小事,細細想下去,卻着實令人心驚。煙兒本是客居,不應多嘴。但老祖宗,姑母和姑娘們都對我很好,所以,岫煙鬥膽前來示警。”
門外的燈籠在風中無助地轉着圈,賈母重重地嘆口氣,握着邢岫煙的手道:“好孩子,你為人穩重,心思細膩,難得肯這樣為賈府着想,老祖宗要說一聲謝謝。”
邢岫煙忙道:“老祖宗說哪裏話。”
賈母一邊拍着邢岫煙的手,一邊看着地上繁花纏枝的毯子,輕聲道:“我們賈家身負皇恩,人都說富貴非凡。可是誰知道,皇上雷霆雨露,只在一念之間。今日還在雲端,下一刻,便跌到了塵土裏,再不能翻身。”
邢岫煙道:“那麽老祖宗,您可有應對之法?”
賈母默默不語,在強大的皇權面前,賈府如同蝼蟻一般,除了小心揣測上意,能有什麽更好的辦法?但是這朝政之事,只能提醒兒子多注意,她是無法插手的。
邢岫煙看賈母神色變換不定,捏了捏自己,鼓起勇氣道:“煙兒有一法子,不知道老祖宗可願意聽?”
“好孩子,你盡管說,不要怕。”
邢岫煙道:“請老祖宗賜予煙兒一處田莊,煙兒願為賈家,存一條退路。”
賈母心念微動,一處田莊,現在對于賈家來說,不算什麽。但如果有個萬一,這脫離了賈家姓氏的田莊,就會免于查抄,成了以後幸存之人的容身之處。
她深深地看向邢岫煙,這姑娘家世貧寒,身子孱弱,眉宇間卻含着一股沉靜堅定的氣息,眸子裏的山岚散去,露出明澈的清空。這一切,都與她的年紀不相符,不簡單吶。
可是,她一個小姑娘,不善經營,身後還有兩個不成器的父母,田莊到了她手上,能保得住麽。
邢岫煙看出了賈母的猶豫,她現在說一堆信誓旦旦的話,反而會令賈母認為她好高骛遠,飄忽不定。于是緩緩道:“老祖宗,您可以派一個信任得過的管事打理田莊,若是煙兒做得不好,或是後來證實夢境之事純屬子虛烏有,老祖宗可随時收回田莊。”
賈母重新靠在迎枕上,微合了雙目:“女孩兒家,遲早是要嫁人的。我再想想罷。”
別說現在邢岫煙待字閨中,等以後嫁了人,她的夫家,也不會讓她抛頭露面。就算她夫家開明,等賈府敗落,焉知她丈夫不會存了将田莊徹底納為己用的心思。到時候,她能違背婦德忤逆丈夫麽?
這孩子年輕,對未來的事情,想得實在太少了。
這個結果邢岫煙并不意外,她給賈母拿錦被蓋了腿腳,鄭重行禮道:“老祖宗好好休息,煙兒回去了。”
身形單薄,背影卻堅定。賈母在邢岫煙身後,暗自點點頭。
出門之後,邢岫煙喚來鴛鴦珍珠伺候老夫人睡下,與薛寶琴擦身而過之際,薛寶琴向邢岫煙投來詢問的目光,邢岫煙只是淡淡一笑。
珍珠打了簾子出來道:“邢姑娘,老祖宗讓奴婢送您回去,下雪了路上滑,摔着了就不好了。”
邢岫煙輕輕搖頭:“替我謝謝老祖宗,我想一個人靜靜地走回去。”
珍珠還要再說,薛寶琴朝她搖搖頭,她只得由着邢岫煙去了。
冬夜有月,與掃到兩旁的雪相輝映,散發着柔和的瑩光,寒冷的空氣之中,浮動着梅花幽幽的香,清冽沁心。邢岫煙擡頭仰望半圓的月亮,折了一支臘梅,且走且嗅。
賈母的猶豫在情理之中,一個沒有背景沒有身份的未出閣女子,邢岫煙沒有取信人的資本。一切,就看賈母的決斷了。事情的主動權在別人身上,自己卻無能為力,這種感覺不太好。
盡管如此,她依然對未來,充滿信心。邢岫煙抿嘴一笑,擡頭看去,秋爽齋的兩個八角燈籠,遙遙地等着歸人。
“唉,你聽說了沒?”忽有交談聲入耳,隔着幾叢冬青。大概是晚間喝酒賭錢的老媽子,半醉了聚在無人處磕牙,邢岫煙本不打算理會,卻聽見了自己的名字,于是借着冬青樹做掩護,矮了身子湊過去。
“啊,邢姑娘可算交了好運了,家裏窮得不行,她娘天天捧着酒壇子花公中的錢,難為薛姨媽會看中她。”
“好運?薛大爺那脾性,京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看香菱,眼見着越來越瘦了。”
“不是薛大爺,是薛二爺!”
“啊,那可真是好運了,”一個響亮的酒嗝之後,又說道:“薛二爺生得一表人才,斯文俊秀,聽說書讀得也不錯。況且薛家寶姑娘琴姑娘都是極好相處的。”
“可不是,真真羨慕死人。”
“你的消息不會有錯罷?不說林姑娘三姑娘,就是外來的李家姐妹,也是不錯的人選。薛姨媽怎麽單單挑出了邢姑娘。”
“我怎麽會聽錯,薛姨娘這幾日就要去和老祖宗商議這事兒呢,你看着罷,若是不準,我給你半吊錢吃酒。”
“嗬,這可說好了,不許反悔!”
兩人又開始說起東家長西家短,邢岫煙悄悄地離開了冬青樹叢,一陣寒風吹來,她裹緊了身上的大氈。
沒想到,薛家的提親這麽快就要來了,腦中浮出薛蝌溫文爾雅的笑容和吹笛時的英挺身姿,邢岫煙心裏微微發熱,閉了閉眼。
我可否認,薛蝌是個十分優秀的夫婿人選,更何況他還長得像現代的故人,但是她必須想辦法避開這門親事。不光光是因為賈母的猶疑,還有一個原因,在她的身體裏,住着一個現代人的靈魂。
古代人早婚早育,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事情,然而她接受不了。如果她早早嫁給薛蝌,梁氏大概會整日盯着她的肚子瞧,而她也會如其他大戶人家的正房一樣,面臨着給薛蝌置辦屋裏人,開枝散葉的問題。
她現在既不想生孩子,也不想操心妻妾的問題。
那麽,她該如何讓薛姨媽短時間打消牽紅線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