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太原到樊家村,皇竹草田
在太原這地方,誰要上誰目前都只是說說而已,要實現可沒這條件。
無論是天策府還是玄甲蒼雲的軍隊都是站在最前線的,戰則生裏死裏血火搏殺,憩則與同袍們同住大營帳,甭說有單獨相處的機會了,戰事緊的時候,就連遠遠見上一面也辦不到。
樊重光傷愈離開醫營後就歸了隊,他對于終于不用活在蘇簡言的淫威,不,治療之下表示十分欣慰,以及将治傷期間被蘇郎中“□□”的怨氣一股腦發洩在狼牙兵身上了。
蘇簡言冷冷的說:其實那是樊重光在發洩欲求不滿之氣,跟自己可沒半點幹系。
太原之圍在所有人意料不及的時候,連續生出變故:建寧王李倓受召離去,史思明被安慶緒召去範陽。
當聽到探子傳來史思明去了範陽的消息時,碰頭會議的太原聯軍的将領們表情各異。玄甲蒼雲的統帥燕忘情聽到這消息時只恨得幾乎咬破了嘴唇;而太原守将李光弼多多少少稍微松了口氣——敵酋離去,圍城的壓力自是稍小些,将士們能緩得過一口氣。
天策府統領李承恩肅然道:“史賊雖去了範陽,但留下蔡希德仍然領兵在圍攻太原,并無松懈,我等也不可掉以輕心。”
朔方軍統領郭子儀道:“太原被圍日久,若不破賊解圍,不但不能釋君之憂,且城內外百姓盡遭塗炭,糧草更不足以長期支撐,此困境不可再久拖。”
李光弼擡起頭來,凝思半晌,微微颔首:“我們不能一味嚴防,應及早出擊,一舉将蔡希德軍擊潰!”
諸将均表示贊同。
出擊的敢死隊主力由太原聯軍中抽人組成,除太原守軍之外,天策府、蒼雲軍與朔方軍均抽出精銳将士組入隊中。
突擊蔡營,一場激烈的鏖戰。
本以為太原守軍只固守不出、因此頗為輕心的蔡希德大營突然遭到襲擊之時,狼牙兵們一時驚慌失措,然而終究也是久戰之兵,作戰經驗豐富,反噬兇狠,剛接仗時措手不及過後,很快與太原聯軍敢死隊鬥成了白刃之戰。
天策軍主力自蔡營東邊攻擊,雷平安與同袍們由秦頤岩将軍率領,執槍殺入,左沖右突,槍下血飛如雨,耳畔厮殺吶喊之聲不絕,他一槍将一名狼牙兵搠倒,擡起頭來,猛見前方刀光雪亮,不時有盾壁使出的光影,原來已與蒼雲軍主力在蔡營之中會合。
雷平安使出戰八方逼退殺近自己的幾名狼牙兵,剛突向一名狼牙伍長,只聽身後飛箭風聲急勁,有狼牙兵向自己一箭射來,回槍要撥箭時,身上驀的微微一暖,光華乍現,已裹了一層盾護。雷平安順勢一發乘龍箭将那狼牙箭兵射倒,轉過頭來,身邊沖近的人向自己望來一眼,正是樊重光。
目光短短交彙一瞬便即分開,此刻說什麽話都是多餘,一個持槍策馬,一個刀出盾擋,分頭襲向周圍敵人。
再沒有什麽可以比放心地将後背交予對方更能安心的了,只有在戰場上歷經過死生的人才能體會這樣的信任與親密。
狼牙軍瘋狂的反撲在片刻後撕裂了天策軍與蒼雲軍的會合,剛剛短暫相會在生死場中的兩人又被厮殺的洪流卷得分開。
這一戰,自夜半打過午時,太原聯軍士氣仍壯,而狼牙兵漸漸抵敵不住,主将蔡希德因史思明離去自回範陽,心中本有怨氣,眼見手下士兵傷亡過半,再行強戰已無勝算,當下命令撤兵退出太原。
在太原聯軍的乘勝追擊之下,蔡希德殘軍敗退,扔下許多兵械物資不及收拾,落花流水般離開太原範圍,自退向範陽尋投史思明去了。
至此,太原之圍終告解除。
雷平安等一支騎兵追擊蔡希德敗軍,追出十數裏,聽到傳來收兵的軍令,方才勒馬轉回頭來。
這一戰持續了近十個時辰,中途無間歇的厮殺,緊迫之時一股戰意士氣撐在胸臆間,尚不覺得如何,直至收兵,緊繃着的神經松弛下來,猛然間覺得疲憊饑渴簡直難以忍受,全身都似要散架一般。
返回九裏多路程,遙遙看見前方有己方友軍臨時紮營休息。
“是蒼雲軍的人。”走在雷平安身邊的秦峰擡頭望了一會,辨認出來。
雷平安疲倦道:“咱們過去他們那裏休息一下再回城。”
秦峰點頭道:“好,我可餓壞了,走不動了快。”
雷平安将槍挂在鞍邊,擡手抹了抹臉,說道:“等會兒你可以問問你嫂子有沒有帶吃的,讓他分點兒。”
“……!”秦峰震驚了,“我嫂子?!誰?!”
雷平安催了催馬,頭也不回:“嗯,你見過的,姓樊的那個。”
秦峰下巴掉了下來。
“那、那個蒼雲軍的樊校尉?!他、他是男的!”
“我知道。”
“……”
雷平安輕描淡寫語氣篤定,秦峰整個人騎在馬上都呆滞了。
蒼雲軍因主力是步兵,追擊無優勢,因此早一步收兵紮下臨時營地暫作休整,包紮救治傷員。
聽到天策軍撤回的動靜來近時,樊重光給一個受傷的同袍簡單包紮好,便起身迎過去,果然看到雷平安在不遠處跳下馬,向自己走過來。
“平安。”
雷平安問:“有吃的嗎?”
樊重光掏出幹糧遞給雷平安,雷平安轉手塞給下巴還挂在胸前的秦峰,然後拉着樊重光走到一邊,且走且問:“你們将軍說要在這休息多久?”
樊重光說:“我們有一部份人與朔方軍、太原軍還在蔡營那裏收拾殘局,宋将軍命我們在此會合後再回城,怕還得待上至少一兩個時辰。”
雷平安說:“好,你坐下來。”
樊重光依言坐下,正要說話,雷平安已一轱辘躺倒,将頭擱在他腿上,咕哝道:“讓我睡一會兒。”話還沒落音,便已睡着過去。
樊重光輕輕伸直腿讓他枕得舒服些,再輕輕捋順他的紅須須,低聲道:“你睡吧,我守着。”
黎宏胳膊上受了傷,剛在那邊包紮好,手上抓着幹糧,一邊啃一邊走過來找樊重光說話,轉過來卻看到樊校尉坐在地上,一個天策枕着他的腿睡得酣沉,樊重光垂眼靜靜注視那個東都狼的睡顏,眉梢眼角都是溫柔之意。
黎宏愣住了,剎住腳步,樊重光卻已聽到他的腳步聲,擡眼望過來,看到黎宏滿眼的“這誰?!”表情,微微一笑,無聲地用口型說:“這是你嫂子。”
“……!”黎宏手裏的幹糧和下巴咕嚕一下掉到了地上。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樊重光沖自己揮了揮手示意自己走遠一點,別打擾了他們,然後又低下眼,靜靜地看着那個熟睡中的身着天策府袍甲的男人,唇角微微勾起,露出讓人看了很想舉起火把的笑意。
太原之戰結束了。
太原一城守住,朔方、河、隴俱賴此得以保全。然而戰亂尚未結束,東都洛陽已收複,而安慶緒退至邺城,史思明占據範陽,山河半壁仍淪于賊手,國家仍未能安定。
集結了這一段時日的太原聯軍即将分開,奔向各自的戰場。
樊重光匆匆在天策府駐地裏穿行尋找雷平安,天策府大軍開拔離城在即,将士們拔營、捆紮軍備等等各種準備有條不紊地進行,忙而不亂。
在馬廄旁邊剛給戰馬綁好鞍鞯的秦峰眼尖,隔着來往幹活的同袍看到樊重光那被風吹得揚起來的大白須須,當下用手肘撞一下給閃電喂草的雷平安:“哎,我嫂子來了。”
雷平安轉頭,擡起手招呼了一聲,樊重光快步走過來,秦峰笑嘻嘻地識相走開回避了。
兩人互相凝視,樊重光低聲道:“我們也快離開太原了。”
“嗯。”
“平安——”
“你放心,我說過的話算話。”雷平安打斷他,很快地說,“我答應過你的,決不會忘。”
樊重光點點頭,握住他手,将一張字條塞到雷平安手心裏:“我當然放心,你拿着這個。”
“這是什麽?”
“我老家的地址,”樊重光笑了笑,眼色卻十分鄭重,“咱們訂個約定吧,不管是你能先解甲,還是我能先解甲,打完了仗便回去,我在那兒在等你,或者,你在那兒等我。”
“好。”
“要是等到了,就一起快快活活地過一輩子;要是等不到……”
“就等一輩子。”
樊重光笑了,拉着雷平安的手向後一拽,将他擁在懷裏。
“平安,還有仗要打,你千萬保重!”
“你也一樣。”雷平安伸臂還抱。
樊重光戀戀不舍地趁機摟着他的腰,結結實實摸了幾下:“唉,說好的讓我上你呢?”
雷平安想警告他“揍臉啊!”可是嘴張了張,說出口的話卻變成:“來日方長。”
尾聲
六年後。
戰亂止息,國事初定,大唐盛世的榮光已一去不返,進入藩鎮割據的年代。朝廷裁軍,休養子民,在戰争中飽受苦難的百姓終于能安定下來。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照誰還?
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一個英武的布衣男子牽着一匹身上有骷髅般銀白斑紋的健壯黑馬走到渡口邊,問停在河邊的船夫:“大叔,去樊家村麽?”
日頭尚早,并沒什麽行人過河,老船夫正坐在船頭抽旱煙,聽到有人要坐船,連忙起身:“去!客官上船來吧。”
“我還有匹馬。”
“牽上來吧,客官別看小老兒這船小,可吃得住重,別說馬,大水牛都沒問題!”
那男子牽着馬上了船,老船夫好奇地看了幾眼,馬鞍邊挂着一柄鐵柄紅纓的長/槍,看着怪吓人的,不知道這客官是什麽來路啊?
竹篙在岸邊一點,木船晃晃悠悠到了河面上。
“客官去樊家村找誰啊?”老船夫一面搖着槳,一面攀談,“小老兒便是樊家鎮的人,這一帶人家都熟,客官瞧着面生,可是來找親戚或朋友的?”
“嗯。”那男子卻不多話,只是笑笑。
木船沿着河道往下蕩,河兩岸都是良田,正是春天,天氣溫暖濕潤,莊稼長得郁郁蔥蔥,燕子在天空上飛來飛去,時而發出唧喳一聲鳴叫。那男子坐在船上,眼望着沿岸風景,似乎在出神。
一個時辰後,木船靠近一個小小碼頭,停下來。老船夫道:“客官,這裏便是樊家村啦!”
從那男子手中接過渡資銅錢,老船夫眯着眼好奇的看着他牽着馬走上石板路,向村頭走去。
他這是去哪裏呢?老船夫心裏忖度,再往那邊兒去,只有零散的幾戶人家了,他是去找誰呢?
……
那男子牽着馬走到村頭一棵極大的烏臼樹下,不遠處有一口水井,正有一個中年人在汲水,那男子上前詢問了幾句,那中年人伸手給他指了方向,男子道謝,牽着馬在中年人好奇的眼光中走去。
再走出半裏地,便看到村邊一片平整肥沃的田地,田畦整齊,綠意盎然,但細看去卻與別的田地不同——別的田地裏都是種着水稻蔬菜,可是這一大片田地中種的卻是皇竹草。
一個男人背向着這邊,嘴裏閑散地叼着一根草,腳邊蹲着一只黃狗,正在将一個制作粗糙的稻草人插到田地中央。
牽馬的男人遠遠看着他,站定了步子。
人雖沒發覺,但狗卻發現了,汪汪汪的沖着陌生人叫喚起來。
樊重光扭過頭,瞧瞧誰驚着了他的狗子,一眼望去,田頭那邊的雷平安牽着他倆的兒子,嘴角帶着笑正看着他。
嘴裏叼着的那棵兒草無聲掉落,樊重光一下子就站直了身體。
可是雷平安已經開口了:“你別過來,讓我飛奔過去——”
……
閃電瞅着爸向爹沖了過去,撲到他身上,去勢太猛,把爹都撲倒了,兩人滾倒在綠油油茂盛的草叢裏,笑聲傳了過來。
閃電心疼地想,傻逼啊!皇竹草這麽貴是用來吃的啊!你們滾壞了多浪費!
笑聲停止了,爹把爸壓住了,親他的嘴唇,爸的手臂擡起來,緊緊地抱住了爹的頸脖。
愚蠢的人類!閃電鄙視地翻了個白眼,不再去瞅他們,自顧低下頭從田裏叼了一棵肥美鮮嫩的皇竹草,有滋有味地嚼了起來,一只蝴蝶懶洋洋地飛過來,撲棱着翅膀,輕盈地落在它的鞍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