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坦誠
c城冬日的夜晚,仍舊繁華似錦。
數不清的大小、形狀各異的霓虹彩燈,将回環婉轉的街道映照得姹紫嫣紅,宛如濃妝美人的眉黛,帶着點睡未足的朦胧和慵懶。
這樣的夜景,在栖鳳國是絕對看不到的,而自從來到這個世界,蘇于溪就從沒在七點之後出過家門,所以現下走在街邊,眼前這幅景象,令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可惜總有人不識時務專門來煞風景,孟沅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個。
“小酥魚,你在看什麽?”
大腦神經幾乎是多轉了足足一圈,蘇于溪才總算反應過來,這是在叫他,他就是孟沅所說的“小酥魚”。
而這也是今天晚餐中頗受歡迎的一道菜,按蘇母說的,還是孟沅最喜歡吃的一道菜。
“你這麽叫我,總會讓我想起我媽做的魚。”蘇于溪直言,語帶不滿。
孟沅看他皺眉一臉別扭,明明還想着做最後一次無謂的掙紮,卻又不肯直接表現出來,心裏就笑得前仰後合。
“巧合,巧合而已,誰叫你的名字是‘蘇于溪’,可不就是頭兩個字的諧音嘛,會聯想到也很自然,反正在‘蘇蘇’和‘酥魚’之間,你已經做出選擇了,就不要再糾結,認了吧!”
這話說得,活似他除了懷揣這兩個“昵稱”,在五十步笑百步的困境裏徘徊,就沒其他可選的了似的。
不過事實也确實如此,因為蘇于溪沒意識到他其實還有更加徹底的選擇,那就是跟孟沅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也不用再受他脅迫,這樣不是更加樂得清靜?但他既然沒往這方面想,我們作為看官,也就不必好心提醒了。
于是蘇于溪仔細一琢磨,覺得比起肉麻兮兮的蘇蘇,還是這酥魚更符合他的性別,勉強算可以忍受。
那麽這個話題總歸告一段落,蘇于溪正式成了孟沅口中的“小酥魚”。(畫外音:這話貌似有歧義啊喂?)
可是除開這個,還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沒有解決,因為晚飯時蘇母在場,蘇于溪和孟沅很默契地沒有提起,現下蘇于溪被蘇母推出去送孟沅,兩人肩并肩安靜地壓馬路,這氣氛就很适合說點心裏話了。
“小酥魚,你是不是生我的氣?”
“也沒有。”
或許一開始蘇于溪的确是不太高興,任誰被欺騙都會如此,更何況他已經将孟沅真正當成他的朋友了,而且是來到這世界之後,第一個真心想交的朋友。
孟沅仔細觀察蘇于溪的神情,隐約發紅的燈光下,他面色也很紅潤,只有微微抿緊的嘴唇無形中洩露了他真正的情緒。
“小酥魚對不起,我的确騙了你,我不是保安。”
孟沅停住腳步,對着蘇于溪站定,垂着手低聲下氣說出這句道歉的話時,态度活像個小媳婦。
“……我知道了。”
蘇于溪回答的時候,語氣淡得像白開水,卻仍舊溫和如初,孟沅也有些摸不透,“你……你不怪我?”
蘇于溪搖了搖頭,“你既然選擇騙我,那肯定有你自己的理由,這是你的事,我沒有權利怪你。”
孟沅聽他說得無所謂,心不由往下一沉,“你的意思是,你不怪我,是因為不在乎?”
蘇于溪詫異擡頭,孟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明亮的黑瞳仿佛被火紅的霓虹燈點燃了,灼灼發亮。
迅速偏過頭,蘇于溪不知怎麽,有些不敢直視孟沅此時的眼神,“你說怎樣就怎樣吧。”
“……小酥魚,其實我會騙你,恰恰是因為我不想讓你覺得我騙你。你還記得麽?我們第一次見面那個晚上,我對你說我是保安,那是我一時心急撒了謊,可是後來當我真的認識你之後,我……”
孟沅頓了頓,嗓子有點發澀,“我想跟你做朋友,所以我怕你知道我那天晚上是騙你的,對我印象就不好了,這才決定把謊言編到底,專門裝扮成保安的樣子的。”
蘇于溪沉默着,既沒有說話也沒有擡頭。
孟沅頓時有點着急了,“總之,都是我不好,我不該騙你的,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蘇于溪輕輕嘆了口氣,“我沒有生氣。”
“你有!”他都不搭理他了,還不算生氣?
蘇于溪笑着搖了搖頭,“我的确沒有生氣,若真要說起來,開始我只是有點失望,不過後來我很快就想通了,但并不是你說的不在乎,而是因為我也将你當朋友,所以我才決定相信你,相信你有你的理由,至少出發點不是壞的,既然是善意的謊言,那我還有什麽好生氣的?”
孟沅完全呆住了,半晌,他眨了眨眼,傻乎乎問,“那你為什麽下班時候沒等我一起走?”
蘇于溪答得理所當然,“往常你都在崗亭那兒等我,今天沒有,我想你可能有自己的事要忙,這才先走了,而且後來,我不是準備給你打電話,還在地鐵等你了麽?”
“……”孟沅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
不帶這樣玩兒的吧?原來搞半天一直是他自己在那兒瞎擔心?蘇于溪根本就沒有生他的氣?
“小酥魚,你可真是……害本大爺白擔心一場,你說,你要怎麽補償我?”
危機解除,孟沅又恢複了一貫的無賴作風,明明這件事就是他起的頭,他反倒這時候得了便宜還賣乖,竟然找蘇于溪要起補償來。
不過蘇于溪這回吃一塹長一智,也學聰明了,只見他微微一笑,“明天不是有海洋館的游園會麽?我陪你一起去怎麽樣?”
孟沅瞪大眼,“不、不是吧?這也算啊?”
蘇于溪兩手一攤,無辜地一眨眼,“那不行的話,就算了。”
孟沅何曾見過蘇于溪這般神态動作,那雙清澈如水的眸子滿是純粹的笑意,充滿少年特有的慧黠與無邪,當真讓他看癡了眼,等反應過來時,蘇于溪已經走出去十多米遠了。
“哎小酥魚!你等等我啊!”
蘇于溪只管笑,也不等他,孟沅幾大步追上,“你這家夥,說翻臉就翻臉啊,那就這麽說定了,明天一早九點,我到你家樓下接你,去海洋館要倒幾趟車,咱開車去方便。”
蘇于溪偏頭看他,似笑非笑,“你車不是壞了麽?”
我去!他記性咋這麽好?
孟沅一時卡殼,“額……嗯……已經修好了,今天剛修好的。”
蘇于溪也沒有追問,孟沅這次可算長認識了,蘇于溪不是表面看來那麽好糊弄的,關鍵只在于他想不想計較而已。
略一踟蹰,孟沅決定将所有事情和盤托出,“小酥魚,我剛又騙你了,其實……其實我車沒壞。”
“嗯。”蘇于溪只淡淡應了一聲,腳下仍舊走着不緊不慢的步子,姿态從容一如他的內心,仿佛什麽事情都知道,什麽事情也都看得很開。
“其實今天來找你的那個老頭,他是我……老爸的老爸,你知道的,也是觀賞魚協會的會長。”
“……”蘇于溪有一瞬間的詫異,卻在幾秒鐘的思索過後,他便明白過來。
孟會長姓孟,孟沅也姓孟。
孟會長說,他有個不成器的孫子,成天讓他操心。
孟會長還說,一開始他的确有意給他下馬威,而孟沅,正是在他來到協會的第一個晚上出現,曾經他也有種感覺,孟沅像是來愚弄他的。
而且他一直就覺得好奇,孟沅為什麽千方百計要跟自己套近乎……
“原來如此。”蘇于溪微微一笑,“看來是孟會長讓你來找我的吧。”
孟沅搔了搔腦袋,滿臉不安,“一開始是的,其實是我跟他打賭,賭我要是能把你給趕跑了,他就一年之內不逼我做不想做的事。”
蘇于溪面露疑惑,孟沅看出他正奇怪什麽,略有些苦惱又無奈地垂下眼,“其實,我跟他的關系不是很好。”
蘇于溪停下腳步,關于這點,他大概看出一些跡象,孟會長提及孟沅時候的表情,還有孟沅對孟會長的稱呼,他稱他“老爸的老爸”,而并不是“爺爺”。
孟沅此時半低着頭,向來飛揚的眉宇随着閃爍的霓虹燈鍍上一層黑紫的陰影,蘇于溪看着看着,心中忽而有些不忍。
“你……其實可以不說這些的。”
蘇于溪輕輕開口。
孟沅卻堅定地搖了搖頭,“可我不想讓你誤會我,我之前不止一次騙你,就是怕……就是怕你知道真相就、就不跟我做朋友了,可哪曉得……”
“哪曉得謊言就像滾雪球,越滾越大,以至于你不得不撒更多的謊,才能圓滿它,是不是?”
蘇于溪苦笑着說,“其實我也撒過謊,而且至今還不得不繼續這個謊言,有時候人就是這麽身不由己呢。”
孟沅聽着那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突然有些怔愣,蘇于溪不過十八歲,究竟是怎樣的際遇,才能讓正值大好年華無憂無慮的他發出此時這樣的感慨,竟仿佛看盡世間滄桑百态一般。
他以為,不久前那樣狡黠微笑,讓他下不來臺的蘇于溪,才是真正的蘇于溪,卻不知道,他竟然還有這樣沉重的一面。
原來,他們都是一樣的。
整個城市燈火輝煌,白日的喧嚣早已被夜晚的寧谧所取代,冬夜裏格外寒冷,街角見不到什麽霓虹燈的招牌,只有孤零零一盞路燈兀自亮着,微微映照燈下行人瑟縮的身影。
“就送到這裏吧,前面就是地鐵站了,你自己回去要小心。”
孟沅低頭看着蘇于溪,看他凍得微微發紅的臉龐,模糊在呼吸時散開的白霧之間,美好得恍如虛幻一般。
與夢裏一模一樣。
蘇于溪微微一笑,“嗯,你也是,路上小心。”
“那……你先回去吧,”孟沅笑呵呵說,剩下的半句被他咽下,其實他想說的是,他看着他離開,會比較安心。
蘇于溪笑着點了點頭,便轉身沿原路返回,只是走出去還沒幾米遠,身後突然原來急促的腳步聲,再擡頭時,熟悉的高大身影已經擋在他面前。
“等一下,我還有一句話忘了說。”
孟沅舉起右手,從這個角度,那盞微弱的路燈不偏不倚,将他明亮的、盛滿笑意的面容照亮,在這沉寂的夜色之下,他笑起來眉眼彎彎,幽黑的瞳孔清晰倒映着蘇于溪略顯單薄的影,可卻在他眼中,被無限放大,再放大。
“小酥魚,我已經把之前騙你的話都跟你坦白了,從今以後,我保證再也不會因為任何事欺騙你,絕對不會!”
絕對不會……
再讓你露出那樣的表情。
我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