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佛谒
幽徑深深。
隔着泥瓦堆砌的低矮院落,遠遠送來袅袅鐘聲,青苔沾了微薄一層雨水,順着石階拾級往上,盡處層林隐沒,依稀可現一角飛檐。
“這就是你說的風水寶地?”程奕擡頭遠望,已經爬了将近兩個小時的山路,才剛能看見那一點建築物的影子,“我很好奇,向來懶出名的某些人,是怎麽找到這麽偏僻的地方的?”
問話沒有立即得到相應,程奕疑惑回頭,就見孟沅已經落後五六米,正一手撐着右邊膝蓋,一手扶住旁邊的矮灌木,不停喘氣。
“媽呀累死了!我說姓程的,你、你要不要跑這麽快?本大爺昨晚才熬夜加班,還沒來及補個覺……哎喂……你沒看見我頂着這兩個熊貓眼,多麽有損英明神武的光輝形象……為了死黨我都這麽拼了,你就不能照顧照顧我,啊?”
程奕瞥他一眼,語氣涼薄,“如果我沒記錯,一大早就找上門非得拖着我過來的人,好像是你吧?”
“你……你……”孟沅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好你個姓程的,難怪都說你沒心沒肺,果然是對的!好好,算我看錯你了!”
程奕不答腔,激将法在他這裏從來都不可能管用。仍舊轉過身,程奕繼續登山,完全對身後迸射過來那兩道激光一樣的兇狠視線不予理會。
孟沅無法,只得一拍大腿,扛起照相機,三步并作兩步跟上去,“哼哼,比快是吧?有種來呀,本大爺才不懼你!”
說着撒丫子兩個箭步,立即開跑。程奕在後面看見那突然跟打了雞血似矯健若飛的背影,半晌,只能無奈地搖頭。
又是一個小時過去,明明看起來就在眼前的那角飛檐,位置卻比實際想象得要遠太多,直到終于爬上山頂,它才基本露出全貌。
原來這是一座古寺。
c城有名的佛教遺址不少,甚至有些直到現在還依舊香火鼎盛,程奕從小在c城長大,卻并不知道郊區還隐藏有這樣一座古寺。
寺院裏房屋不多,只有一座正殿稍具規模。方形四角攢尖頂的木結構建築,上覆的琉璃瓦已經完全褪色,殘舊得看不出本來面貌。整個寺院十分安靜,程奕注意到,他們進院門已經有一段時間,卻并沒有僧人出來迎接。
正殿門扉緊閉,程奕不确定能不能就這樣貿然走進去,倒是孟沅看上去駕輕就熟,也沒打聲招呼就上前推開了門。
不同于外表看上去的陳舊破敗,大門打開,裏面卻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油漆彩繪的牆壁,漢白玉石鋪就的地面,正中央的石面上還刻有一條彎曲盤旋的石槽,構成的圖案十分奇特,從南向北看像龍頭,而從北向南看卻又像虎頭,一直延伸到正中鎏金的彌勒佛像之後。
程奕心弦一震,這種東西若放要在古代,恐怕只有皇家才有吧?這座古寺究竟是什麽來歷?
“許久不見,施主可還安好?”
渾厚如洪鐘大呂,恐怕就是形容這樣一種聲音的。
程奕覺得自己的靈魂都好似被牽動一般,不由循聲望去,就見一個老和尚掀開佛像身後的布幡緩步走了出來。
“住持,”孟沅雙手合十,對着和尚拜了一拜。
程奕更加納罕,想這孟沅平時吊兒郎當慣了,此時居然也能這樣謙遜恭謹,再加上這座古寺神秘非常,想必作為住持,這位和尚必定有他的過人之處,不由更加留意起來。
老和尚看去至少也有七十來歲了,面貌倒無甚特別,花白的眉毛下,雙眼微微眯起,唇角似笑非笑,一身破舊的袈裟黯淡無光,映襯着那只枯瘦手上握着的一串深色佛珠,卻分外打眼。
“這位施主此次前來,可是有事相詢?”
程奕猛然回過神,就見老和尚朝向自己,手上的佛珠微微轉動,一顆一顆捋過幹瘦的手指,隐約可怖,卻又沒來由得令人感覺心緒安寧。
程奕暗暗信服,這和尚察言觀色的本領委實不小,居然能從他的神情看出他的來意,既然如此他也決定開門見山,“實不相瞞,在下确實有一件棘手的事想請大師費心指點一二。”
“如此,施主請先随我來。”
老和尚微微欠了欠身,程奕和孟沅對視一眼,随着他走向正殿後門,穿過狹長的回廊。回廊是封閉的,所以透不進光線,老和尚從牆壁上取下一盞油燈,才略微能看清腳下的路。
大約就這樣走了幾分鐘,老和尚突然說,“到了,施主小心腳下。”
程奕一驚,這才注意前方不遠開始隐約有不同于油燈的光線照過來,越往前走越明顯,直到和尚再次将油燈挂回牆壁上,程奕跟着走過去,眼前驀地亮白一片,原來這回廊過後,竟是別有洞天!
高聳入雲的山峰盡皆收于眼底,耳邊傳來嘩嘩的水聲,程奕疑惑看去,就見一截漢白玉的石槽從古寺牆後延伸出來,最末端是一個龍頭,泉水就從龍頭口中流出,沿引水石槽自西向東而去,幾經盤旋之後,突然被淩空斬斷,從盡處峭壁傾瀉而下。
“施主請坐。”
程奕聽見老和尚說話,這才注意到三人身前的一小塊空地上,築一方低矮的石桌,周圍四個石凳。程奕和孟沅依言坐下,和尚也随之入座。
“施主,此處山景甚好,适合講佛論道,施主有什麽話便盡管問吧,但凡貧僧知曉的,定當坦誠相告。”
程奕看了一眼孟沅,這才點頭說,“不怕大師您笑話,我不久前丢了一件心愛之物,多方尋找卻始終不得下落,所以特來請教大師。”
這話說出來程奕自己都有些好笑,東西被盜,卻要來廟裏問一個老和尚,真不像素來理智的他會做的事,果然是病急亂投醫麽?
算了,他也并沒真抱什麽希望。
這樣想的時候,程奕臉上露出一絲若有似無嘲諷的笑。老和尚一直在注視他,此刻也不由微微眯起了雙眼。
“施主,貧僧有一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大師請說。”
“敢問施主所丢失的這件心愛之物,原就是施主所有麽?”
程奕一愣,孟沅卻已經搶着替他回答了,“他丢的自然就是他的了,大師你快幫忙算算,那件東西究竟在哪兒?”
“孟施主此言差矣。”老和尚擺了擺手,高深莫測。
“啥意思?”孟沅有些摸不着頭腦。
程奕沉默着,眉頭皺得更深,“那麽大師的意思是,我丢的東西本來就不屬于我,所以您是要勸我,不必再找了,是這樣麽?”
老和尚微眯的眼舒展開來,“施主倒是頗有慧根,一點即通。”
“咦?”孟沅更加轉不過彎兒來,看向程奕,“怎麽你丢的東西又不是你的了?那先前你讓我們費那麽大勁兒去找,豈不都白忙活了!”
老和尚搖了搖頭,“至少這位施主在此時此地,明白了這個道理,并不白忙,也不白走這一遭。”
程奕卻在此時擡眼,漆黑銳利的眸中隐約有什麽在閃爍,“所以這也是大師帶我們來這裏,在這地方講佛論道的原因麽?”
老和尚但笑不語。
程奕伸手指向遠處山景,“這裏地勢開闊,風光甚好,卻是往前就見萬丈深淵,大師是在告誡我,前路不可行,是麽?”
“阿彌陀佛……”老和尚只是這樣默念了一句,不點頭卻也不搖頭。
孟沅完全地瞠目結舌,這件事有這麽複雜麽?他怎麽越聽越不明白了。
勾了勾唇,程奕微微一笑,站起身。不用往前走,從這個距離,他也已經能夠感覺到山風浩淼,深谷就在腳下不過一米的地方,低沉的哀鳴和嗚咽聲随着松風鼓起,和着寺中若有如無的鐘聲,宛如黃泉海引渡的亡靈挽歌。
程奕握了握拳,“如果我堅信,那樣東西确實是我所有呢。”
老和尚手中的佛珠頓了一頓,“施主若執意要找回,貧僧自然無話可說,只是此物或許已然物歸原主,施主要找到只怕也是白費力氣。”
“這麽說,你是知道它在哪兒了?”
程奕轉身,眼神驀然變得犀利。
老和尚緩慢撚動佛珠,輕輕地笑了一聲,“貧僧不過以為,萬物皆有緣法,故而有此一說,卻并不知那件東西現在何處。”
程奕眯了眯眼,“真的?”
老和尚仍舊只是微笑,“施主不是從一開始,就并不相信貧僧麽?”
程奕很難得地被噎了一下。
老和尚接着說道,“施主完全可以繼續尋找,貧僧無權阻攔,只是,‘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所有結果未必都能盡如人意,貧僧話盡于此,還請施主好自為之。”
沉默片刻,程奕對着和尚施了一禮,“大師的話,我會考慮的,多謝。”
和尚微閉眼,點了點頭。
程奕也不再多說,轉身找到來時的回廊入口,探身走了進去。孟沅聽到現在本來還雲裏霧裏,一見程奕說走就走,連忙起身也跟了過去。
沒走幾步,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哎呀,怎麽光顧着姓程的了,把自個兒的要緊事兒給忘了!”
孟沅心裏念叨,趕緊折返回來。
“大師,我也有個問題想請教您。”
老和尚微微睜開眼。
孟沅連忙說道,“您還記得,上次我來的時候跟您說的,我一直做夢會夢見的那個人麽?”
老和尚點頭,“自然記得的,莫非施主見到他了?”
孟沅一拍手,難掩驚喜,“是啊,大師真是神機妙算!”
話音沒落,臉上喜悅的神情突然又黯淡下來,“不過我也不确定,我覺得自己好像是見到了,但就那麽一眼,後來我就天天在那個地方還有附近找啊找,還是沒找到人,搞得我現在都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見到過了……”
老和尚見他一臉懊喪的模樣,眯起的眼睛微微含笑,“精誠所致,金石為開。既然是孟施主心之所系,必定會有再相見的一日。”
“真的?”孟沅喜出望外,“大師上次可沒說得這麽确切!”
和尚卻笑,“此一時彼一時也。”
“哈哈!”孟沅搔了搔頭發,“其實您說的這些,我總是似懂非懂,不過只要意思是好的就行了,我……我也不知道怎麽,總有種預感,覺得自己很快就能再見到他似的,謝謝大師!多虧了你的吉言!”
老和尚站起身,“不敢當,都是造化所致。不過孟施主,你與方才那位施主有相似之處,皆是執念太深。不過佛家都講究緣法,我也贈你一句話,任何事都會經歷阻礙方能修成正果,所以莫要過于急躁,務必‘順其自然,順心而為’,你既胸懷赤子之心,有朝一日定能得償所願,皆大歡喜。”
孟沅心中激動,将和尚的這些話一字一句都仔細聽了進去,雖然此刻不盡理解,卻只覺默默在頭腦中揣摩之後,言語間頗有些難得的回味。
不由又想起那日在圖書館裏的驚鴻一瞥……這十多年來,那張幾乎每個夜晚都會浮現在腦海中的面容,那樣的出塵脫俗,讓他只消看一眼,就覺千言萬語都無法明說,僅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情愫。
那是種,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的陌生情愫。
深濃如海,卻也淡漠無痕。仿佛與生俱來就镌刻在他的靈魂深處一般,只在等待一個合适契機,将全部過往盡皆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