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賜死
籬門洞開,紅衫少女匆匆跑進來。
“師父!師父你快走吧!張大人來抓你了,好像……”
好像還帶着皇上的聖旨。
後半句話花燃不忍心說出口,只好連聲催促,使勁拉扯蘇于溪的袖子,要将他拽起來,而對方卻仿佛被什麽東西魇住了,雙眼直直盯向一步遠的池塘,半跪的身體僵硬着,脊背挺直。
“師父!”花燃急得眼眶泛紅,再看蘇于溪仍舊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不由一狠心道,“你現在這麽折騰自己,就算是死了,小樓也不會活過來了啊!還是……”
蘇于溪肩膀一個激靈,花燃看見他僵硬的側臉先是驀地一軟,随即微微開始顫抖,似乎在極力壓抑什麽卻又壓抑不住,扣在膝蓋上的右手握成了拳頭。
小樓……
樓蘭。
位列栖鳳國“十大銘鯉”之首,曾經是最光彩奪目的存在,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雪白泛着烏青的肚皮翻起來,靜靜浮在渾濁的水面上,再無生機。
“是我的錯。”
蘇于溪這樣說道,語調輕的仿佛自言自語。可是花燃卻聽清楚了,她剛想出聲反駁,就聽見院子外面腳步吵雜,繼而傳來一個尖細的嗓音。
“聖旨到——”
“不好!”花燃趕緊推蘇于溪,“師父你快躲起來!”
蘇于溪卻不動,仍舊保持半跪的姿勢,面朝池塘注視着水面,初夏的清風拂過,水面便漾起一圈又一圈淺淡的漣漪,一如此刻他唇角扯出的笑紋,“該來的總會來,躲也沒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走到哪裏都不過死路一條罷了。”
花燃眨了眨眼睛,兩團水汽悄悄彌漫上少女稚氣的眸子,可是她仰起頭,拼命不讓眼淚掉下來,她知道師父的死對頭馬上就要來了,她絕對不允許自己在那些壞人面前沒骨氣!
院子外的籬笆門吱呀一聲被從外面猛地踹開。
“蘇于溪,你好大的膽子,聽到聖旨二字竟敢不出來接旨,難道還要本官親自來請不成?”
張宗憲一身朝服趾高氣揚站着,被贅肉擠得愈發顯小的眼珠子眯成一條縫,斜睨一眼背對他的蘇于溪,只見那一身純白的衣袍在湖光映照下異常透亮,宛如羽化升仙,愈發令張宗憲看得礙眼。
裝,叫你裝!如今這官場污水橫流,憑什麽你一個養魚的就能自恃清高,敢不跟本老爺合作,就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張宗憲陰測測一笑,點頭哈腰對着身邊總管太監周喜使了個眼色,周喜會過意來,清了清嗓子,一甩拂塵舉高了手中明黃的卷軸,拉長聲音道,“蘇于溪接旨!”
蘇于溪面無表情地站起身,花燃一着急,不知道從哪兒生出一股勇氣,大步上前擋在他面前,直視周喜的眼睛大聲道,“慢着,我要看聖旨是真是假!”
“哦?”周喜挑高了眉毛,上下打量一眼花燃。
十三歲的少女一身粉色宮裙,身形尚還稍顯稚氣,但也初露亭亭玉立,烏黑的長發随意梳成一個麻花辮,身上不見任何環佩裝飾,臉上也不施粉黛,卻是柳眉鳳目,嬌俏動人。
“你是哪兒來的丫頭,咱家怎麽沒見過你?膽子倒是不小啊,懷疑聖旨的真假就好比懷疑皇上的一言九鼎,你可知道這是什麽罪名嗎?”
“我……我……”
花燃顯然被吓到,但仍強撐着想要答話,蘇于溪擡頭正撞見周喜一雙眼睛精光奕奕,心頭一緊霎時明白過來,上前一把将花燃籠至身後。
“公公息怒,她只是宮裏普通的小丫鬟,看熱鬧不小心闖進來的,無意間沖撞了公公,還請公公饒過她不知之罪,放她走吧。”
“呵!”周喜冷笑一聲,不男不女的聲音聽起來既怪異又陰森。
“不,我是——”花燃握住蘇于溪的手臂,正要辯解,蘇于溪不等她說話,擡高了聲音不卑不亢道,“公公不是一直想知道‘夜蝶’的下落麽,我願意拿它做交換。”
周喜神情一閃,與張宗憲交換了一個眼色。
夜蝶同樣是“十大銘鯉”之一,相比于名滿天下的樓蘭,夜蝶因為一直被蘇于溪小心保護着,少有人得窺其真容,卻在無意中更加平添了一分神秘的氣息。
若說樓蘭價值□□,夜蝶恐怕也差不了多少,更何況,錦鯉乃是栖鳳國鎮國神魚,如今樓蘭已死,誰能在第一時間獻出一尾絕世錦鯉,那便當之無愧是栖鳳國最大的功臣了。
周喜自然明白其中利害,雖然花燃看去很對他的喜好,但是比起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這個小丫頭顯然太過不值一提。
兩眼一眯,周喜清了清嗓子細聲道,“也罷,既然這丫頭跟你沒有關系,那咱家就暫且免了她的罪,不過這時辰也耽誤得夠久了,咱家還得趕回去複命,你先跪下聽旨吧。”
蘇于溪聞言終于松了口氣,一撩袍子跪了下去。
花燃在一旁看着,雙手捂住嘴,眼中積蓄已久的淚水拼命忍着才不至于奪眶而出。這是她第一次看見,蘇于溪對人下跪。
并不是多麽清高不可一世,而是自從蘇于溪進宮的第一天起,皇帝看見他,就忍不住脫口贊嘆,“高華如蓮,清雅絕世,朕見之真好比谪仙下凡,蘇卿這一跪哪怕是朕也當不得啊!”
只此一句,自然再沒人有那個膽子敢讓蘇于溪下跪。
而如今——
花燃不是傻子,她雖然單純沖動,可她很聰明,連蘇于溪都時常摸不透她的古靈精怪,可這一次,她知道是自己自以為是的小聰明害了她最尊敬的人。
這宮裏誰都知道,周喜依仗着太上皇賦予他的種種特權,對剛繼位的新帝都存有三分不屑。雖然他身為太監不能行人事,卻有一個極端變态的嗜好,遇到頗有些姿色的宮女,就會強行收為對食,然後找各種由頭百般淩虐。這宮裏被他害死的無辜宮女已經不下十數人,剛才花燃光顧着擔心蘇于溪,現在想來才覺得自己怕是被盯上了。
花燃後背不由有些發冷,但轉念再一想,蘇于溪為了保護她,竟然不惜連夜蝶也放棄了。那可是除了樓蘭之外,他最後的一線希望了,花燃還記得,蘇于溪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蘇家世代培育錦鯉,只可惜身負皇室禦用的頭銜,到底追名逐利失掉了養魚人該有的随和心性。樓蘭既為帝王之家而生,注定是屬于花紅柳綠、金碧輝煌的,蘇于溪一早就有這種認知,而夜蝶對于他的意義則不同。
他常想,有朝一日若他終于厭倦了這些俗世紛擾,他便帶着夜蝶隐居山林,做一閑散漁翁,養魚,養花,種菜,過日子。既然已經憑借樓蘭之名完成了蘇家的使命,他将只做他的蘇于溪。
得一錦鯉,放之于溪,也是他為自己取這個名字的由來。
可是,蘇于溪現在跪下來了,向聖旨低頭,這是否也意味着,他妥協了,認命了,放棄了?
花燃這樣想着,心頭悲憤,她實在不忍心像旁觀者一樣站着,撲通也跟着跪下來,挨着蘇于溪挽住他的袖子,眼淚落在粉紅色的紗裙上,濕痕清晰,與最豔麗的桃花瓣別無二致。
蘇于溪也看見了,他幾乎是下意識想起一句詩,“桃花盡日随流水,宿于清溪向何邊”,而那個為他寫詩的人,如今同樣是為他,寫了這樣一道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罪臣蘇于溪,恃寵而驕一意孤行,令鎮國神魚‘樓蘭’致死。如今舉國哀戚,為安撫民心,特令自裁以謝天下,欽此!”
舉高雙手,感受到那明黃的卷軸落在手中一瞬間的沉重,蘇于溪閉了閉眼,停頓片刻之後說話的嗓音清越柔軟,一如往常。
“罪臣蘇于溪,接旨。”
握緊雙手,随即他看見周喜身後走出一個小太監,手中端着一個黑色的托盤,不用猜,他也知道那上面放着的是什麽東西。
無外乎一杯鸩酒而已。
蘇于溪微微笑起來,花燃癡癡看着他的樣子,笑如春山,仿佛能透過他看見風和日麗,蒼意碧雲。她想不明白,龍椅上的那個人,為什麽就能忍心,讓如斯美好的、她的師父就這樣蒙冤死去?
為什麽不查明事情的真相,樓蘭之死根本就另有蹊跷,那個她一直以為的賢明帝王,為什麽唯獨在這件事上如此專橫獨斷?
“這是陛下特意恩賜的,蘇玉溪,準備好上路了麽?”
周喜笑得得意,仿佛在問手下的小太監,今天晚膳吃什麽比較好,那麽随意和漫不經心。
花燃厭恨地看向他,就像透過他看他身後高高在上的天子。
蘇于溪安撫地拍了拍花燃的手背,從容站起身,張宗憲這才想起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忙附在周喜身側耳語了幾句。
周喜收斂笑容神色一正,輕咳一聲道,“蘇于溪,你方才所說的……”邊說邊狀似無意瞟了眼花燃。
蘇于溪微微皺眉,“公公請放心,只要花燃出城,看護夜蝶的人确認她平安,三日之內,自然會将夜蝶送到公公府上。”
花燃大吃一驚,他說這話的意思,怎麽像是早就料到會有這種情形,早就替她考慮好了?
周喜将信将疑,“我憑什麽相信你說的?”
“我都已是将死之人,早把一切看得淡了,公公神通廣大,若我言而無信,公公要抓一個小丫頭不也是輕而易舉,我又何必去冒這個風險?再者,我死後與其讓夜蝶流落民間,倒不如讓它代替樓蘭,守護栖鳳國的江山,倒也算不枉費我多年的心血……而張大人得了此等極品錦鯉,定會好好待它的不是麽?”
蘇于溪說這話的時候,視線仍舊是向着周喜的,但張宗憲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覺得就像被他從頭到腳都看穿了一樣,心裏不由一咯噔,含糊道,“那……那是自然,只要你不跟本官争搶,本官……”
“我師父幾時跟你争搶過,都是你嫉妒——”
“燃兒,多說無益,”略一搖頭,蘇于溪對花燃招了招手,“你且過來,為師囑咐你幾句話。”
花燃咬了咬嘴唇,靠近蘇于溪身邊,只聽他壓低聲音道,“你出城之後即刻往泊江去,那裏有我的一個好友,他會為你安排好一切,這是信物。”
花燃只覺手心一涼,低頭看去,是一塊磨得光滑的卵石。
正想說什麽,擡眼的時候正撞向蘇于溪目光,灼灼仿佛光彩萬丈,花燃瞬間失神,本來想說的話也頓時丢到九霄雲外。
“燃兒,答應師父,到那裏之後便不要再想着這昌都的一切,包括師父,包括夜蝶,而師父教你的東西,你将來傳承也罷,放棄也好,都端看你自己的意願,師父這輩子,也算無愧祖先了,至于剩下的事情,就讓老天爺來決定吧。”
花燃說不出話來,鹹澀的眼淚哽在喉間,她看見蘇于溪站起身,好像要去端那杯酒,她連忙撲過去伸手要搶,卻被兩個衛兵拖住。
周喜在一旁冷眼看着,張宗憲則死死盯住蘇于溪的手,生怕他臨時反悔一樣。
就在這時,蘇于溪突然輕輕笑了兩聲,隐約他好像說了一句什麽話,衆人沒有聽清,只來得及看見恍惚有衣袂飄展,陽光炙熱滿目蒼白,下一刻,那人已經返身朝後面的大池塘疾奔過去。
“不——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