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冬至過後,便是聖誕節了。城市的人大多是不會記得冬至的,但是聖誕卻是必過的,張燈結彩,萬人空巷。
雖然不是周末,但是氣氛還是要搞起來的。公司裏有王諾和陳池兩個活寶在撐場面,自然是蘋果,巧克力,各種情調一應俱全,雖然國外在平安夜也并不吃蘋果。就是莫城不知道從哪裏擡回來一箱煙花和一大把的仙女棒,他應該是忘了小區門口拉着的巨大橫幅上寫的:“禁放煙花”四字。又是蠟燭香槟又是濃湯甜點,如果不是李言及時阻止,他甚至還企圖點一只外賣火雞。
反倒是李言,雖然久居國外,但對這外國年倒真不是十分感冒。要不是莫城,他可能只會早早的就去睡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因為吃太多而只能繞着小區一圈一圈的閑逛,還要接受着寒風的肆虐。
不同于牆外的歡騰一片,牆內萬籁俱靜,今天不過是小區裏最普通的一天。
路燈昏暗,疏影微斜,李言難得大膽的牽了莫城的手,安逸得就像是習慣了老年生活的普通老頭。
“這個小區好像沒什麽聖誕氣氛。”
“嗯,畢竟大多都是上了年紀的大爺大媽,看完新聞聯播估計就睡了。”
李言心想,我也想看完新聞聯播就睡。
遠方突然傳來一聲巨響,然後便是大片的煙花在空中炸開,發出刺目的光。大概是對禁燃煙花的補償,每年市中心都會在重大的節日集中點燃煙火,璀璨絢麗,仿佛可以照亮這個城市所有陰暗的角落。
七彩的流光印在兩人的臉上,李言不禁感嘆,“真好看。”
又想起還在後備箱裏放着的那一項煙花,“你買的那一箱煙花怎麽辦?”
“等有時間找個地方去放了。”莫城也一同擡頭欣賞着。
只是兩人沒有想到這個機會會來的這麽快。
莫城和李言趕到派出所的時候,郭超正氣定神閑的雙手端着一次性紙杯吹氣,帶着一臉青紫,衣服皺巴巴的挂在身上,一看就是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戰,看到莫城便傻呵呵的露出一個笑容,卻又因為扯到了顴骨的傷口而面目猙獰。但那明顯是勝利者的笑容,因為對比旁邊那張滿臉血跡,幾乎辨認不出長相的人來說,這樣的輕傷确實算得上是勝利者。
莫城看了一眼旁邊那人,不發一言的簽了字把郭超從警局帶了出來,本來是要送他回家,郭超卻堅持要回s/mooth,說是還有一堆爛攤子等着他收拾,三個人便一同去了店裏。
這是李言第二次來s/mooth,第一次來的時候這裏是頗有情調的小資酒吧,第二次來時這裏是滿地狼藉的同志聚集地。
Advertisement
“超,那個人是劉浩?”莫城在吧臺邊挑了一處還算幹淨的地方,把桌子上的碎玻璃渣撣去,拍了拍旁邊的位子,示意李言和他坐到一邊。他可沒有幫郭超收拾殘局的打算。
郭超拿着掃把揮舞了兩下,發現一個人收拾起來實在是太艱難,便索性破罐子破摔的扔了掃把,掏出了煙盒,朝着莫城和李言伸了伸,示意他們也來一根。被拒絕後也沒勉強,只無所謂的聳了聳肩,自顧自的靠着桌子點了一根煙。
整個bar只有舞臺用的是冷光,此刻孤零零的從一側打在他的傷口上,竟然有幾分難以言說的蒼涼。
“是啊。”郭超扯着傷口,露出不屑。
“他不是去澳洲定居了?”
“早回來了,七月份就到我店裏來過了。”郭超吐出了一個煙圈,帶着滿臉的諷刺,仿佛老式港片裏經典的慢鏡頭。
莫城沉聲道,“他來這裏幹什麽?”
“還能幹什麽,要房子呗,這房子當初本來就有小湯的一半。他說賣我個面子,等把這盤出去,六成歸我,他只要四成。”郭超又吸了一口煙,環顧了四周,眼裏些許不舍。
“我記得他可不缺錢。”
郭超冷笑,“小湯留給他的那點錢,早教他這幾年在外頭花天酒地的給敗光了,如今也只能把主意打到這裏了,現在可不比當年,把這家店賣了少說也能賺個幾百萬。”
莫城還是不解,“小湯當年不是說只要你還願意開,他就沒有權利收回去麽?”
“是啊,所以這不就為了讓我弄不下去費盡了心思嗎?從七月份就開始搞小動作了,一開始還只是暗裏頭小打小鬧的,我也就忍了。他媽的今天居然明目張膽的帶着一幫人,穿着奇裝異服來我店裏裝神弄鬼,最後還把警車給招來了。沒打死這孫子算他命大。”郭超把手裏的煙頭往地上一砸,恨不得再去幹一架。
“……”
“他媽的狗娘養的,老子守了這家店十多年,把其他酒吧都他媽熬倒閉了,才把這房價熬到了幾百萬。他一來就要把老子的心血都賣了?去他娘的。”郭超滿臉嫌惡的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李言只見過郭超一面,可能是酒吧開久了,見慣了這人間魑魅魍魉離別悲歡,身上總有股子不涉世事的味道。任你哭天搶地,似是都不能讓他動容。而今天,眼前這個吐着煙圈,滿口髒話的郭超,反倒鮮活了起來。
莫城問,“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郭超回過神來,意識到還有李言的存在,“還能怎麽辦,先關兩天避避風頭吧,鬧這麽大動靜,怕是要折了不少老客戶。”
s/mooth有年頭了,地方偏僻,老板嘴嚴,這些年靠得大多也都是常客和介紹,極少新人流入。三四十歲有頭有臉的人,沒處去了也都愛來這裏喝上幾杯。出了s/mooth他們可以是任意一個普通崗位,普通家庭的平凡人,而進了s/mooth他們便只是陰暗角落裏報團取暖的社會異類,守着同一個秘密,也抓着同一個把柄。
而現在這個秘密被人用最殘忍的方式揭開,傳遍街坊四鄰,只要是踏進過這裏就有嫌疑,一旦被冠上同性戀的“罪名”,輕則被人指指點點,重則家破人亡。
他們哪裏有這樣的勇氣。
只能終日惴惴不安,人心惶惶。
連這最後的栖息地也只能舍棄。
可試問,這世間誰又沒幾個不能說的秘密?
折騰了半天,回程已經是淩晨兩點,從平安夜到聖誕節,算是過了個不折不扣的外國年。
李言問莫城,“小湯是誰。”
“也是s/mooth的老板,他跟超一起開的酒吧。”
李言猜道,“劉浩是小湯的……戀人?”
“嗯,聽超說一開始也是s/mooth的客人,兩人看對了眼就好上了。後來一直都是超一個人在弄這個店。”
“那小湯……去哪了?”李言心裏其實有點數,但還是覺得應該确認一下。
“死了。癌症。據說死的時候才25。”莫城其實并不認識小湯,他第一次來s/mooth的時候,小湯已經不在人世。跟劉浩也只是喝過幾杯酒的關系,大多數的故事都是東拼西湊來的。但是即使是這樣也不影響他對這個人的惋惜。
“真可惜。”
“是啊,小湯家裏有底子,又懂得些投資,賺了不少嗎,死的時候全留給劉浩了。”
“s/mooth也留給劉浩了?”
“s/mooth的情況好像有點複雜,一來是超也有一半投資,另外就是s/mooth本身的意義就不太一樣。小湯留了話,s/mooth屬于他的那一半雖然留給了劉浩,但s/mooth是開是關還是全憑超的意思,劉浩沒有權利幹涉。”
“小湯走了多少年了?”
莫城想了想,“十三年了吧。”
熱戀中的人總會幻想些永恒之類的命題,以為死了就能成為情人的朱砂痣白月光,于是連赴死都心甘情願。可就是活着都難說永久,更何況是死了。
也不過短短十幾載的光陰,那點屈指可數的美好早已成了蒙了塵的記憶匣,只等哪一日生活艱辛就把它典當出去,稱斤論兩的賣個好價錢。
李言不再說話,黑沉沉的眼眸盯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莫城看起來有些擔心,“超就剩下這一間酒吧了。”
“他沒有家庭嗎?”
莫城搖了搖頭,“沒聽他說過他的家人,整天都呆在店裏。”
“那他也守了這裏不少年了。”李言想起了馄饨攤的老齊。同樣是守着一家店,老齊尚且有愛人,兒子的陪伴。最後就是收了攤,關了店也能落個兒孫滿堂,安享衆人羨慕的晚年生活。
可是郭超呢?
關了s/mooth,他又能剩下什麽。
莫城說,“不過叫他一個人出去,他怕是也不知道能幹點什麽。”
一個與社會脫節了十幾年的中年人,不知道該說是他抛棄了社會還是社會遺忘了他。
“開店之前他是幹什麽的?”
“不太清楚,他不怎麽喜歡講自己的事,聽我們的故事他有時倒還能插上幾句。”
李言疑惑,“那你怎麽知道小湯的事?”
“也就談起小湯的時候,他願意多說幾句。”
兩人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不約而同的看向對方。
不知道是被生前最愛的戀人遺忘、販賣這樣的故事悲傷一些,還是守着暗戀多年的已亡人留下的一處念想整整十三年這樣的故事更加悲傷一些。
誰都沒有給自己留下後路。
小湯是,郭超也是。
這世上有多少涼薄,就會有多少深情來對抗,也唯有如此,我們才有勇氣行走于這世上。
“诶,你還困嗎?”李言問道。
莫城搖了搖頭。
“要一起去看日出嗎?”
“嗯,把後備箱的煙花一起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