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歸

第1章

這個城市已經十二年沒有下雪了。

李言把玩着手裏的酒杯，卻并沒有着急喝下，他已經喝了不少，酒吧迷離的燈光在眼前晃出虛影，卻有着些頹廢的美感。這裏沒有震耳欲聾的音樂，也沒有群魔亂舞的人群。只有臺上沙啞的聲音，“十年之前……”

李言覺得自己大概是年紀到了，三十幾歲的人總喜歡回憶二十幾歲時的青春，這一點并不是女孩子的專屬。

“你不覺得他跟你有點像嗎？”李言沒有轉過身來，半邊臉籠罩在黑暗裏，像是一幀靜止的畫面，“二十歲的你。”

“你喝多了。”

“可能吧，這幾年我都很少喝酒了。”

男人發出了若有似無的嘆息，放下手中本就沒有喝過幾口的酒，發出了再直白不過的邀請，“走吧。”

李言微微聳了一下肩，把剩下不多的液體灌進了嘴裏。跟着身邊的男人走了出去。

“十年之後我們是朋友……”

唱到一半的歌，喝到一半的酒，說到一半的話……這個世界滿是些半途而廢的事情。

深秋已過，凜冬将至，又是深夜，李言悠悠的呼出一口白氣，那點酒氣早就在寒風中吹散了。跟着男人走進了一個老舊的小區，樓道裏的燈大多都壞了，只是偶爾虛虛的亮起幾盞，還能讓他看清前面的方位。男人始終沒有回過頭來跟他說過一句，倒是自顧自的邊走邊點起了一根煙。煙味飄來，李言喉嚨有一陣的發癢。

實在是冷得慌，好容易聽到了鑰匙碰撞的聲音，李言揉了揉自己快要凍壞的臉，可算是到了。

關了門落了鎖，男人也沒着急開燈，還沒等李言緩過勁兒來，帶着煙草味的吻就纏了上來。男人的掌心幹燥溫暖，輕輕的在他耳畔摩挲，像是要把自身的溫度全部都傳遞給他一般。

李言有些許驚訝，剛剛一路都在想，要說些什麽。他們之間是有千言萬語要講，但仔細想想又什麽都沒有必要講。沒成想，倒是連開口的機會也沒有給他。

“不過再放縱一次而已。”李言在心裏自嘲的想到。

男人間的情愛大概就是這樣，如果說男女之間還有道德的界限，那麽男人之間便是一切屈服于最原始的生理，說到底，一夜情對于他們來說不過是寂寞時的一時軟弱，随時可散，也根本代表不了什麽。

等到身體回暖，李言開始小心的攀上男人的脖頸，還有些冰涼的手指像是有節奏般點在溫暖的皮膚上。他的心情愈發的愉悅，甚至伸出舌尖與之交纏。

他們在黑暗中親密交頸的樣子像是從來都沒有分離過一般。

李言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許是年紀到了，這些年他一向淺眠，已經很少會在鬧鐘響起之後才醒了，所以他的手機并沒有設置過鬧鐘。但是他昨晚确實睡得太晚了。

下床從大衣口袋裏拿出锲而不舍的發出聲音的手機，看了一眼床上已經把枕頭牢牢罩在自己頭上的男人，不禁嘴角含笑。

“李總監，才剛升職架子就這麽大了？遲到不說，連助理打電話都不接了？非要我來請您才能請的動是麽？”李言捏了捏眉心，哭笑不得，暗道果然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他壓低了聲音，“我昨晚睡得實在太晚了。沒看到楚陌的電話。”

“……”

“我知道今天的簽約很重要。我現在立刻過去。”

“……”

“徐總？”

徐澤宇知道李言睡眠一向不太好，架不住嘴賤多說了幾句，但心裏其實倒确實沒多少埋怨他的意思。

“四十分鐘。”估摸着時間報了個數便挂了電話。話雖如此，老板的魄力還是要的！那一頭的徐澤宇如是想到。

李言搖了搖頭，轉過身，看到男人已經醒了，頂着淩亂的頭發，看向他的眼裏還有些茫然。

李言朝他晃了晃手機，笑道，“遲到被罵喽。”

“你這有備衣服嗎？要正裝。”李言拎起地上皺巴巴的襯衫，大衣跟西裝還能套，但是襯衫跟領帶實在是不像樣了。

“櫃子裏。”

李言打開櫃子，寥寥幾件白襯衫和簡單款的西服，零零散散的挂着，并不像是有人在這裏常住的樣子。

李言剛要扯下一條衣服就感覺肩膀一沉，男人環着他親昵的蹭了蹭他的側臉，然後落下一吻，略帶胡渣的下巴讓他覺得發癢，“早上好啊。”他聲音還帶着些未醒的沙啞，低低的在耳際拂過，就像是過去的每一天都這麽說一樣熟練。

“早上好啊。”李言手下一愣，而後毫無異樣的拿下衣服，拍了拍還環在胸前的手，似是無奈一般，“我老板要我四十分鐘到，你開車送我去。”

算是做最後的告別吧，他們都是成年人，都早已深谙其中的規則。

“好。”埋在肩上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放開了他，轉身向浴室走去。

男人呼嚕着半幹的頭發出來的時候，李言也已經在外面的洗手間洗漱完畢了，莫城的身型比他稍壯一些，襯衫也自然大一些，好在有西裝掩飾，才不致露出端倪。

“怎麽不把頭發吹幹？”

男人赤着腳走到櫃子前，随意扯了一條衣服，不在意道，“過會兒自己就幹了。”

“冬天容易感冒，不着急這幾分鐘。”

“嗯。”雖是這樣應着，卻并沒有見他有要好好聽話的意思。

李言倒也沒再強迫，不再出聲，只靜靜地坐在沙發上回郵件等他收拾好。

其實李言作為設計總監，這種無聊的簽約儀式與他搭不上幾分關系，只是一來徐澤宇與他都是剛剛回國，身邊找不出什麽信任的人，二來他又生得這樣俊俏樣貌，于是便被拉來充了場面。他甚至連簽約對象是誰都不知道，更別說那視同機密的簽約文件了。

從住所到會場的距離不過十分鐘的車程，昨日黑燈瞎火的未曾看清楚，白日裏一看這小區早就荒廢多年了，連個正經車庫都沒有，幾輛車橫七豎八的停在路邊。隔着車窗倒是看到不少提溜着早餐的大爺大媽。想來也不奇怪，這商圈是之前的市中心擴建出來的，老房子都還沒拆，這樣的舊小區着實不少。就是不知道這人怎麽摸到這麽個地方的。

“謝了，你上班來得及嗎？”李言邊解安全帶問道。

“我也到了。”

李言驚訝，“你在這裏上班？這麽巧？”

“算是吧……”對方看起來不想多說，只是倏地湊了過來，捏住了李言的領帶。他的頭發已經全幹，服帖的垂在耳際，還帶着洗發水清新的香氣。

“？？”

“剛剛在公寓就想說了，這個領帶不配你。老氣。”深藍色的斜條紋領帶，李言自認為還算得上得體，心說自己都三十快要過半了，哪裏還有老氣這一說。

李言有些哭笑不得，“那你還不如剛剛說，我還能換一下。這種正式場合我也不能不系領帶吧。”

說話間，男人已經身體力行的解開了李言的領帶扔到一邊，然後扯下自己的領帶系到對方的脖子上，整個動作一氣呵成甚至在整理的間隙還熟練的吻了一下李言的嘴角。

李言甚至懷疑領帶只是個借口。

還沒等李言反應過來，男人已經推開車門，先踏了出去。

“去哪兒？”李言還在發愣。

男人回過頭目光灼灼，不知真假的問道，“你不知道今天跟你們公司簽約的是華創嗎？”

“我……”萬萬沒想到，李言竟會在這一刻面臨三十歲以來職業生涯最大的瓶頸，他該怎麽跟自己即将簽約的合作對象說出，其實自己根本不知道對方公司叫什麽名字這樣的話呢？

男人倒也不惱，還好心的提醒道，“等下門口會有很多媒體，我先上去，你過五分鐘再上來。”

如果沒有聽錯，這聲音竟帶了幾分得逞的笑意。

“嗯。”直到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地下車庫的盡頭，李言才急急的發微信給楚陌。

“今天跟我們簽約的是……？”

楚陌迅速的回複過來，“莫城，華創公司的CEO”

李言看着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卻被冠以了極陌生的頭銜，一個立志成為頂尖建築設計師的人怎麽會轉而做了管理，這一切的相遇說是巧合卻又像冥冥注定。

還沒來得及等李言傷春懷秋，就被楚陌一條接着一條的消息拉回了現實，“你最好立刻趕來，徐總有呈狂暴狀态的趨勢。”配上生動形象的瑟瑟發抖表情包。

李言笑出了聲，“馬上到。”

經過門口時，果不其然看到了被一群媒體圍追堵截的莫城，許是這些年也看慣了這種場面，莫城的神情氣定神閑，在人群中不怒自威的樣子一如多年之前。在年歲的沉澱下更是多了幾分成熟的魄力。莫城顯然也看到了他，但只是匆匆撇過，點了點頭，算是打個招呼。

這才是他們現在最真實的距離，而昨晚的缱绻纏綿，反倒像是自己的春宵一夢。他們不過是剛剛打過照面的陌生人罷了。

這樣的場景似曾相似，李言想起他們的初遇，新生入學時天氣還正是炎熱，李言那會兒才大二，被學生會的學姐拉來大禮堂充場面，聽着校領導與去年如出一轍的致辭，他只覺得昏昏欲睡，于是低頭在一邊玩着手機。直到學姐搗了他一拳，他下意識的擡頭看去。

那時的莫城就站在臺上，眉眼裏盡是少年特有的驕傲，李言不知道他講了什麽，他只覺得他奪目的樣子讓這無聊的一天都生動了起來。

“他是今年建築設計系的專業第一。”學姐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難怪，是彩色的。

李言呆的角落沒有光，莫城卻像是有感應一般掃過他，借着大屏幕的微光，四目相接，莫城也像今天一樣對他微微點頭，報以一笑。

——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

他的小男朋友，真的好好長大了。

李言朝他禮貌的回以一笑，然後便快步走進了電梯。

“怎麽才……”聽到開門聲音的徐澤宇轉過身來，語氣中帶着滿滿的不悅，卻在看到李言的那一刻，瞬間閉上了嘴。轉而用打量的眼光在李言身上逡巡，“我沒記錯的話……你昨天也是這一身？”

李言挑了挑眉，表示默認。

他并沒有要隐瞞徐澤宇的意思，對于朋友他一直都很坦蕩，只是他也不準備特意提起，一方面這畢竟是自己的事情，另一方面是……徐澤宇這人實在是太煩了。

“領帶換了……”觀察入微的名偵探老徐現在怕是需要一個放大鏡的技能加持，“約上哪家小帥哥了呀？”

李言無奈的看向楚陌，企圖尋求場外援助，沒成想一邊的楚陌早已熊熊燃燒的八卦之魂瞬間将他燃燒殆盡。那表情分明就是已經腦補出一篇十萬字的小X文了……

“啧啧啧，看不出來啊，這才剛回國幾天啊，從此君王不早朝了啊，李總監。”徐澤宇摸着下巴意味深長。

李言嘆息，忽又笑了起來，“我是君王，你又是什麽？”

徐澤宇長腿一疊，又陷進了沙發裏，“我嘛，自然是退居後位，但依舊心系家國操心操肺的……太上皇喽~”

好個徐澤宇，這短短幾秒，他李言竟就撿了個便宜的異姓爹了，什麽操心操肺，沒心沒肺才對。

“呵呵，那太上皇，咱什麽時候進場啊？”李言懶得與他争論，沒完沒了。

徐澤宇這下倒不着急了，“着啥急呀，看在你這單身多年終于告別五指姑娘的份上，今天遲到的帳就不跟你算了。好好謝謝你父皇大人我。得虧我寬宏大量……”

好像剛剛催命似要自己趕來的不是他一般。另外，李言并不想提醒他自己比他大三歲零五個月這件事。

“來來來，小李，給父皇講講約炮的故事。”徐澤宇向李言招了招手，然後在自己身邊拍了拍示意他坐下。

“……”

“年方幾何？長相如何？最重要的是……長短怎樣？”李言受不了他的污言穢語，轉身抽過楚陌抱在手裏的合約書，莫名其妙想到了莫城的領帶，今天他才是主角，他那個衣服不配領帶着實有點不太正式……

而另一邊的徐澤宇還沒有盡興，“你這剛回國地兒還沒認熟呢，別是哪家的小鴨子吧？來來來，跟徐哥講講，你徐哥也學習學習。”

“呵呵，這事兒你徐澤宇比我熟能生巧吧？”李言只是替莫城覺得委屈，莫名其妙就成了小鴨子。

“诶，小李，話不能這麽說，徐哥給你把把關。S城的酒吧我熟人多，給你探探家底清白不清白。你都這把年紀了，說不定就修成正果了呢？”徐澤宇一副爸爸都是為你好的欠揍表情。

“不用，他很清白。”

“喲，你這別是墜入情網了？哥給你說……”

李言把手裏的文件夾往徐澤宇臉上一拍，成功堵住了對方喋喋的嘴，露出一個完美的假笑，“徐總，咱到時間該去會場了吧。”

“你着急什麽？遲到時怎麽沒見你這麽積極？讓他們等着吧，老子是準備要壓軸出場的。到時候聚光燈全都打在老子身上，他們再精心準備都是白搭！讓他們哭去吧！”

“那我先去了，不能妨礙了您萬衆矚目呀。”其實并沒有人想跟你搶聚光燈，因為那玩意兒根本不存在……

“你那點盈盈之光還想妨礙我？”

“不敢不敢……”李言只覺得頭疼，眼疼，哪哪兒都疼。

【特別提醒】

2：27

城言：重逢。